我从乞丐堆里翻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褴褸跛足,蓬头垢面,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

只有我知道,眼前这人,曾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01

重生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城外那座破庙里把顾琉捡回来。

刚下完雨,破庙的角落里滴着水,地上躺着一个人,衣衫破烂,头发披散,脏兮兮的看不出原貌。

身上都是血,双目紧闭,眼看着出气多进气少。

不远处一群乞丐们围着火堆,闹哄哄地在下注,赌他什么时候咽气。 地上摆着几个硬馒头。

没人关心他是死是活,只当看个笑话。

虽然顾琉如今半死不活的模样,其实是他们害的。

就在一天前,一群人路边行乞,有恶霸侮辱良家女子,他们义愤填膺地喊顾琉一起上去阻止,结果顾琉刚上前,后面那群乞丐就一哄而散。

只有顾琉被抓住,打了个半死。

这群乞丐只是想骗他过去找死,找个乐子看而已。

顾琉血肉模糊在路边躺了半天,巡视的衙役嫌他败坏街坊形象,把人丢出了城外。

那天下着瓢泼大雨,顾琉意识模糊之下,拼着最后一口气,自己一点一点爬回了这破庙,接着就高烧加重伤,昏迷不醒到如今。

他破破烂烂地躺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几只老鼠在等着他死去啃食他的尸体,乞丐们臭烘烘地聚在一起冷眼旁观。

任谁也想不到,不久前他还是帝京最耀眼的天之骄子,曾经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如果不是他从高处摔下来,这偏远贫瘠的小城,他一辈子都不必踏足。

02

顾琉原本是皇城里尊贵无比的太子。

他的父皇曾经只是个不起眼的皇子,获得了当时身为大将军之女的叶皇后相助,得以登上宝座成为一国之君。

叶皇后年轻时为了皇帝亲自披挂上阵,和自己的老父亲一起为他立功绩,刀枪无眼,伤了身体,这辈子只有顾琉一个孩子。

皇帝感念皇后的恩情,后宫一直无嫔妃,民间一度传为佳话。

顾琉从小就被立为太子,身为皇帝唯一的子嗣,宫里的独苗苗,自然是集万千宠爱于一身地长大。 他自己也争气,文武俱佳,各方面都优秀得无可挑剔,深受百姓朝臣爱戴。

就连远在这偏远边城山村的我,也曾听闻过那皇城里完美无缺的太子殿下。

少年鲜衣怒马,名剑照霜,蹄声过处,满楼红袖招。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

众星捧月般的人物。

直到数月前,皇上查出叶家意图谋反。

百年世家叶家当晚被抄灭,独宠十数年的叶皇后被打入冷宫后自尽,吞金而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贬为庶人,流放数千里。

世人都感慨大将军糊涂,谋反不成反被诛,还祸及女儿和外孙。

可我知道,叶家从来没想过谋反,那不过是帝王过河拆桥的借口,皇帝终究是害怕叶家功高盖主。

况且,他不爱叶皇后,这么多年的独宠,都是装的。

他有年少时的青梅,藏着掖着,隐忍了十几年,朝堂内外站稳了脚跟,终于能把叶氏拉下来,光明正大地把他真正爱的女人接回来。

叶家倒下不久,皇帝就带回来一个女人和一个孩子,封为贵妃和安王,京中无人再提起曾经风光一时的叶家,也没人再提起曾经众星捧月的太子。

孙贵妃妒恨了叶皇后十几年,现在人死了,恨意全都留给了顾琉,在皇帝的放任默许下,她授意了押送的官员们多多「关照」罪民顾氏。

一路风霜雨雪,没人知道顾琉都经历了什么,等他到这偏远的凉城时,昔日风华夺目的少年,已经成了另一副模样。

被打断了一条腿,褴褴褸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逼着毫无尊严地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

人人都嫌弃的傻子。

一夕之间从尊贵的皇子变成罪民,母亲、祖父、族人尽数逝去,成了人人都可以踩一脚的落水狗。 足以击溃任何一个人的巨大落差。

任谁也想不到,这样落魄狼狈的顾琉,日后还能东山再起,重回京城,覆灭了孙家,逼迫旧皇退位,成为赵国的新帝。

只可惜啊……

是个暴君。

03

我跨过破庙陈腐的门槛,手里提着一把沉重的斧头。

进门的一瞬间,那群乞丐齐刷刷看过来,看到我孤身一个姑娘过来,不怀好意地哄笑起来。

我一个眼神都没给他们,径直走到顾琉身边,踩中了一只老鼠的尾巴,面无表情,提着斧子把那几只老鼠砍得四分五裂。

碎肉溅得满地都是,画面血腥令人作呕。

我再度抬头,面无表情地望向乞丐们时,那群人已经噤若寒蝉,缩着脑袋不敢乱动。

直到我拖着顾琉离开,他们也没敢说一句话。

我随手扔了支金钕在角落里,趁着下一波大雨落下前把顾琉拖回了家,熬了药给他灌下去,拿布巾擦干净他脸上的泥点子,一张精致的脸露出来。

顾琉生得实在好看,秾艳又淡漠,好看得像天上的神仙。

只可惜,上辈子,没有人把顾琉从破庙里捡回来。

他在那个角落里躺了三天,饥寒交迫,高烧不退,重伤还昏迷。

没人救他,他在生死边缘挣扎了三天,漫长的三天,连饥肠辘辘的老鼠都开始啃食他。

后来靠着顽强的意志,奇迹般地撑了过去,但是从此落下了病根,露在衣服外的脸被啃得血肉模糊,好了以后也留下了满脸坑洼的疤痕,看着可怖吓人。

顾琉是个暴君。

名副其实,很残忍很的那种。

残破的面容是他的逆鳞。

臣子一旦露出嫌弃或是惊吓的神情,他能当场就拔剑把人斩首,要么就是处以极刑,兴致来了还吩咐当众剥人脸皮...... 残暴乖戾,喜怒无常,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本就性格恶劣,加上恶鬼一样的相貌,顾琉在百姓口中,口口相传,成了吃人的阎罗,能止小儿夜啼,人人都盼望着暴君遭天谴。

现在,这一世,他不必命悬一线,也不必再毁容了。

04

第二天,顾琉依旧昏睡不醒。 我出去买药的工夫,听见了街坊邻里的闲谈:

「哎,听说了没有? 今天县令派了一堆捕快,把城外那群乞丐们都抓进大牢了。」

「怎么回事?」

「王家的老祖宗丢了祖传的釵子,一直找不到,昨天有个乞丐偷偷摸摸拿着去典当行典当,被掌柜的认出来,报了官。 估摸着就是这群讨饭的偷的,不然为什么不直接送回王家领个赏?」

「胆儿真肥,王家面子大,这下一群人全抓起来了,肯定没什麽好果子吃。

......

他们说完闲谈就换了个话题,没人会把一群乞丐当回事。

我拎着药包推门而入,对上了一双漆黑幽深的桃花眼。

顾琉满眼防备地看着我。

「你是谁?」

那把我从隔壁樵夫那儿抢来的斧子被他不着痕迹地换了个地方,搭在手边,随时都能拿起这屋里唯一勉强算作武器的东西。

看到我是个和他差不多年岁的姑娘家,也没有放下浑身的戒备。

顾琉以前就像那天上的太阳,耀眼张扬,待人接物,温暖亲和,不像现在,浑身都是刺。

我没有回答他,而是说:「我救了你,你不必防备我。」

言下之意,我要伤害他,就不会多此一举救他。

顾琉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为什么要救我?」

为什么要救他呢?

「因为,」我想得有些久,找出来一个勉强算理由的,「很久以前,你给过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我望着他,看到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05

他问我是谁。

我没回答。

并非我不想回答。 只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麼描述我自己。

我是阿陶,是小山村里的一个不起眼的贫穷村女,住在最偏僻的山沟沟里,连最近的村庄都要走路两个时辰才能到。

谁也不会想到,千里之外的皇城里,那个只能在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柳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人物,是我的父亲。

血缘关系上的亲生父亲,柳青石。

村里人只知道,我娘,是個瘋子。

其实我娘也不是一开始就疯的。

很久以前,我娘是富商家的女儿,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任性...... 但实在美丽。

柳青石是我娘家里一个家丁和仆妇的儿子,我娘不喜欢他,因为他总是太聪颖,衬托得她很笨,害她老是被父母比较着嫌弃,于是经常欺辱他。

柳青石一直怀恨在心,后来他一举考中了功名,带着他爹娘离开,慢慢做到了当地的县令,然后寻了个由头,把从小长大的富商家里抄了,连主带仆数十人尽数斩首。

看着他长大的叔伯长辈们说斩就斩,连当初尽心尽力资助他读书的富商夫妇也不放过,歹毒狠辣,可见一斑。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他留下了我娘,偷偷关了起来,金屋藏娇,狎亵玩弄。 我娘一夕之间父母双亡,大小姐落难,还被一直厌恶的仇人强迫,后来就被逼疯了。

得到以后柳青石慢慢就感到无趣了。 那会儿我娘疯得厉害,总是伤人伤己,加上他要晋升去别的地方,于是他临走把我娘扔在了一个小山村自生自灭。

那是他爹娘以前住的老屋,两间茅屋,藏在山沟沟里,很久没人住了。

柳青石走前随手给了附近一个婶子一点钱财,让她偶尔进山来送些吃食用品。

我娘疯疯癫癫,头发堆在脸前,像个女鬼,那个婶子也不愿意和她多接触,连她怀孕了也没发觉,直到孩子生出来,丢在角落里,发出细弱的声音,婶子才震惊地发现眼前的疯女人居然还是个孕妇。

婶子用狗奶把饿得奄奄一息的我救了回来。

我磕磕绊绊地长到五岁才学会说话,小心翼翼地问最亲近的婶娘为什么我没有名字,别人家的小孩都有名字,我好羡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取一个,我有些害怕。

这么多年,我娘的疯病好像好了一些,一个月里慢慢地有那么几天是看起来正常的。

柳青石留的那点钱也早就用完了,现在就靠我娘偶尔清醒时绣些东西托婶娘拿去镇上卖,再换些杂粮带回来度日。

大小姐从前十指不沾阳春水,谁也不清楚她是怎么学会绣东西的,手都被扎得满是血点子。

我害怕我娘,她很讨厌我。

我是她仇人的孩子,是她被迫生下来的孽种。

娘亲疯起来时好几次想弄死我,把我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我的头,或是不给我饭吃等我饿死。

奈何我的生命力实在太过顽强,像一株野草,刚出生时被丢在地上冻了一晚上也没夭折,后面我娘好几次都没能成功弄死我,也就慢慢放弃了。

可她疯起来还是经常打我,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我的头发,用各种暴戾的手段伤害我来发泄,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在干什么,她疯起来时对自己也是这样的。

她正常一些时,倒是不会对我动手,只是态度冷漠,甚至有时候心情好了,还愿意对我笑笑,给我讲故事。

那种时候,即使她总是冷言冷语,我也舍不得走开,想和娘亲待在一起。 孩子总是对母亲天生孺慕。

婶娘让我去找娘亲要一个名字,我不敢,后来她自己和娘亲提了一嘴,娘亲一直没有反应。

直到五岁的我搬着凳子在灶台上煮野菜粥,摔了一跤,打碎了一个陶碗。

我娘冷漠地看着我手臂上擦出的血,只俯身去捡陶片。

后来她说:

「这么想取名字,以后你就叫阿陶吧。」

陶器不值钱,几文钱一个。

打碎了也不必心疼。

06

我十岁那天,婶娘去世了,再也没有人知道那片山沟沟里,还住着一对母女。

年幼的我开始接替婶娘的角色,徒步几十公里到镇上去,把娘亲绣的东西卖掉,再买些最便宜的粮食带回去,往往清晨出发,到家时天已经黑透。

就这么走呀走呀,走了三年,春去夏来,秋收冬藏,娘亲对我越来越好,甚至还能偶尔温柔地替我扎头发,那是我最幸福的时刻。

有一天我到家,却发现不见了娘亲的踪影。

我慌了。

我找遍了附近,依然找不到她。 十三岁的我已经是远超同龄人的成熟,我循着蛛丝马迹,发现了隔壁猎户来过的痕迹。

说是隔壁,其实也是隔了很远的地方,半年前一个猎户在那儿定居下来,我们很少见面。

我用攒了好久的钱,买来一坛好酒,向他讨要了一只野兔,把酒送给他说是答谢。 他开心地收了,没有提醒我酒可比兔子值钱太多。

猎户喝醉以后,说出了我娘的下落。

原来他无意间看到了我娘乱发下的真容,惊为天人,想要强迫他,我娘砸破了他的头,他一时生气,把我娘绑起来卖了。

卖给了行商,恐怕已经到了很远的地方。

我娘姿容甚好,卖的钱还挺多的,猎户沾沾自喜。

我面无表情地拿起他屋里的斧子,一下一下,亲手把他砍死,拖到很远的、有狼的山林里,然后清理掉所有自己来过的痕迹。

第一次杀人,我手抖了一晚上。

第二天,村里进山采药的人发现了被狼吃掉的壮汉,纷纷告诫乡亲们小心野兽。

我把家里能卖钱的东西都卖了,勉强凑了一些盘缠,奢侈地买了几张饼,出发去寻找娘亲。

那时候正逢旱灾,许多地方发生了饥荒,到了易子相食的地步,我路过了一处灾区,身上的钱财和那几张饼都被哄抢一空。 我摸了把脸上的灰,没敢追上去抢。

我娘貌美,堪称绝色。 我有过之无不及。

我怕有人蹭掉我脸上的灰和土。

我一路辗转追踪,到了一处热闹繁华的城,和灾区截然不同的景象。 我浑身破烂,脏兮兮的,身上没有一点吃的,被迫边走边乞讨,丢弃了尊严,只为了一点馊食。

可是我太瘦弱了,抢不过别的乞丐和灾民。

我快饿死了,晕晕乎乎间,走在路上迎面撞到了一架富丽堂皇的马车,车夫扬手就抽了我一鞭子,傲慢无比,破口大骂:

「哪儿来的乞丐,这么不长眼睛? 惊扰了贵人你担待得起吗?」

我被抽得摔在地上,手上一道血痕,瞬间就清醒了。

看着面前贵重的马车,我感觉自己完了,今天可能会被打死扔到乱葬岗里。

车夫还想再抽我一鞭,却被阻止了。 有人玉白修长的手轻飘飘搭在了鞭子上,他从马车里掀帘出来的瞬间,清朗动听的声音也落进了我耳朵里。

「别打她。」

他说。

07

那一瞬间我其实很想哭。

从记事起受过那么多伤,从来没有一个人轻轻地说过一句,别打她。

只是一句很简单的话而已。

那是我见到顾琉的第一面。

少年立在高大的骏马旁,白衣明净,矜贵耀目,妖颜若玉,一双深邃的眼睛,垂眸看向地上的我。

和狗仗人势的车夫不同,贵人本人并没有丝毫上位者的傲慢,反而语气温和。 他让随从去买了一个馒头,亲手递给了我。

我愣愣地接过那个又大又香的馒头,又愣愣地望向他。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只知道是个难得一见的贵人。

我指尖颤了颤。

忽地跪在他脚边,攥住了贵人一小截衣摆,胆大包天地止住了他离开的步伐,眼里冒出了两行清泪,以一种弱小可怜的姿势仰望他,哀声说:

「求公子救小女一命!」

用一句夸张顿挫的话吸引起他的注意,然后才娓娓道来前因后果,说找不到娘亲,我自己也不想活了。

眼前似乎是个有善心的贵人,我在赌,赌他愿意帮我。

余光瞥见他的衣角被我攥住的那一块被弄脏,我脸色隐隐发白。

乱世人命轻贱,我这一条贱命,还没有贵人一件衣裳值钱。 这是一场豪赌,如果惹贵人嫌恶了,我可能会死。

贵人墨色浓郁的眸子盯着我,退后一步抽出了被攥住的那一截袍角,隔着不算太近的距离,他吩咐:

「十五,去帮她找。」

他愿意幫我。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当然不值得贵人亲自关注,不过他确实心善,留了一个随行亲卫带我。

那时候我才十三岁,从小生活在小山村里,没有接触过太多人,也没见过太多世面,仅凭着本能和比同龄人稍高的心智,无师自通了假哭,示弱,楚楚可怜。

也许对于当时的我来说,我确实有着奇高的天赋和勇谋。

但现在的我往回一看,那时的自己过于稚嫩青涩,在当时身为东宫太子的顾琉眼里,我那点小手段肯定也笨拙得可笑,矫揉造作。

但他还是留了自己最信任的亲卫来帮我。

十五不愧是从小跟他一起长大的,最信任最厉害的那一个,两个时辰不到就找到了我娘的下落。

靠我自己,可能等我饿死在街头,都没办法再见到娘亲一面。 他们不同,他们有权有势,连一城最大的官都得听候差遣。

我娘果然被卖到了花楼,还是老鸨最宝贝的那一个。 不过她受了刺激,又开始疯得厉害,连续伤了好几个客人,到现在都还没真正开始接客。 花楼的老鸨逐渐对她失去了耐心,正在对她用私刑逼她驯服。

看到我,老女人眼睛亮得跟灯笼一样,对着又脏又臭狗看了都绕道的我,赞叹不已:「好一个美人胚子!」

在她想上来抓我的时候,十五手起刀落削了她半截尖长的护甲,扔给她一锭金:「赎一个人。」

刀锋但凡偏一点,断的就是她的手了。

老鸨不敢再盯着我看,听到有人要买我娘亲,也没敢多问,花楼里的人察言观色能力够强,知道什么样的人是绝对不能惹的。

太子是隐瞒了身份前往灾区查看情况的,只是路过此处,随行车马都是地方官提供,和那个临时找来的车夫不同,太子的亲卫也都是人中龙凤。

十五圆脸圆眼睛,笑起来虎牙可可爱爱,让人感到亲切。 可该恩威并施时,却也不含糊,这是长久跟随在太子身边耳濡目染出来的气场。

我们一起闯进刑房。 见到被绑住的落难美人,十五相当震惊,他没有想到脏兮兮小乞丐的亲娘竟然是个大美人,然后他扭头仔细打量着我脸色的脏污,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临走时他塞给我一柄匕首,摸摸我的头:「小丫头,拿去防身。」

一旁来找他的同僚瞪大了眼睛:「这是殿下...... 这是公子最喜爱的短刃,你抠了镶嵌送人,不怕被公子追着揍啊?」

嘴上说是这么说,身体站在原地根本没阻止他。

十五笑着回答:「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真的跑了,另外一个人也追过去,两人消失在人群里。

我立在原地观察手里朴实无华的匕首,上面原来应该镶嵌了许多价值连城的宝石,全被抠掉了,只留下纯黑的刀柄与银白的刀身,折射着冷光。

一柄华丽贵重的匕首,落在小乞丐手里,那叫怀璧其罪; 一柄看似平平无奇却锋利无比的匕首,拿在小乞丐手里,才能真的用作防身。

年少无知的我还为那个大哥哥一样爱笑的侍卫担心过很久,担心他被责罚。

后来我才明白过来,如果不是太子殿默许,谁又能拿他的东西给别人呢?

他亲手递给我的馒头,我其实一直没舍得吃,放在身上,心口处被烫得发红。 回程的路上娘亲想吃,我把冷掉的馒头掰开,才发现里面藏了几颗碎金子。

崭新又漂亮的碎金子。

身居高位,却垂怜世人疾苦。

那样好的顾琉,我只见过那么一次,在我的人生里昙花一现,留下天光霓虹般的残影。

我可能很没有良心,连恩人的脸都记不住,后来白马金鞍的少年面容慢慢在我记忆里模糊。 可我始终记得,那双玉白修长的手,递给我一个馒头。

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

08

这是发生在我重生之前的事,这辈子的顾琉也经历过,所以我说,我救他,是还报他之前的恩情。

这很合理,顾琉看起来相信了。

但他并不愿意待在我家,我出去采药回来,顾琉已经不见了。

我去他常出现的地方寻找,好几天了,顾琉一直避着,躲着,并不愿意和我掺和在一起。

可我是个犟种,偏要一直找他,跟着他,即使他冷着一张脸,对我爱搭不理。

直到他被一群不学无术的二世祖拉到马场去作弄,被马蹄踹中心口当场晕了过去。

我一直等,等到那群人终于离开,再一次把破破烂烂的顾琉捡了回去。

这次顾琉好久才醒过来,看着熟悉的破茅屋,不出意外看见了我。 他干裂的薄唇动了动,好久才说:「再有下次,别救我了。」

我端着滚烫的药碗,替他吹凉,闻言敷衍地回答:「好的呀,不过你先把这药喝完再说......」

「啪!」

他没接,抬手把药碗打翻了,挣扎着要起身离开。

我看着他走了两步,又跌在地上,捂着心口,苍白俊秀的脸上满是痛苦。

我连忙上前把他搀扶到床上,打扫干净地面,到外面又熬了一碗药,折返回来依旧认真地吹凉热汤药,一点脾气也没有。

等到药温凉,我再次端给他,顾琉不接,我就这么举着,僵持着。

顾琉和我对视许久,流露出一抹淡淡的,嘲讽的笑意。

「你不需要这样,你上次救我一命,欠的恩情已经还清了,况且那也不过是我举手之劳,不值得这样。」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09

是的呀。

一个馒头的好,能有多好?

只有极度缺爱的人,才会把别人随手施舍的一点点好,当作毕生的救赎,然后为此奋不顾身。

救赎者随手漏下来的一点好,就足够填满可怜人贫瘠的一生。

但那不是我。 我可能随了我那冷血无情的爹,并不会因为一个馒头就感激到奋不顾身。

重生回来,我想救顾琉,很想很想救他。 不只是因为他当初的那一点点好,当然还有别的原因,只是我永远都不会告诉他。

上辈子顾琉的下场很惨,毕竟暴君人人得而诛之。 我不想向他提起那些并不美好的过往,即使这辈子的顾琉还没有经历那些。

我会一直跟着他,护着他,帮他绕开走过的弯路,避免他成为上辈子那样的暴君,然后死得凄惨至极。

我希望他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我知道顾琉为什么不待见我,我实在太过了解他。

现在的顾琉还没有恶到无可救药,他避着我,只是因为,他不想牵连我。

整个洛城都被孙贵妃的远房亲戚把控着,他们打压着顾琉,要他人人喊打,一辈子只能当个乞丐,被折辱,被虐玩,茍延残喘。

从前稍微对顾琉释放一点点善意的人,都暗地里被报复,慢慢地,也就没人乐意见到他,都避之不及。

可他犟不过我,他要走,我也不拦着他,就一直跟着他,他晕倒,我就把他捡回去,他不肯喝药,我就一碗一碗地重新熬。

我始终目光盈盈看着他,丝毫不生气。

顾琉最终还是喝了药,躺在我的破茅屋里养伤,我顺带治好了他腿上的旧伤。

那群二世祖又想起来顾琉,他们找到了我家,却没发现顾琉,感觉被耍了,把本就家徒四壁的茅屋砸得一片凌乱。

我娘和顾琉早就被我转移到之前那个猎户家里,那里很久没人住,早就荒了,加上本就偏僻,外人轻易找不到。

我就在不远处高高的草丛里站着,看着他们,看到为首的人,太守的儿子,也就是孙贵妃那个远房亲戚的儿子,忽然想起来他曾抢走顾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我目光幽幽地望着他。

10

我在进山采药的时候顺手摘了许多野山栀,打扮成卖花女的模样在太守府邸附近卖了好多天花,摸清楚了太守那个肥猪一样的儿子日常的行踪。

我发现他隔几天会单独出门一趟,去私会某村一个年轻妖娆的寡妇。 这是见不得光的行径,所以不会像往常出门一样前呼后拥,跟着大堆狐朋狗友和侍从。

找到了时机,我便蹲守在他一个人回家的必经之路上。

慢悠悠往发上簪了几朵洁白的野栀子,就着路边的溪水把脸上调的丑化面容的药汁洗干净,撩开挡住大半脸的头发,状似不经意地回头一看。

对上了惊艳呆滞的眼神。

太守儿子经常欺男霸女,妥妥的好色之徒,眼下第一反应当然是扑过来想把我抓住。

我满眼惊慌,无措地退后逃跑。

跑着跑着,不知怎的到了更加荒无人烟的地方,肥猪男就在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叫嚣着让我站住停下。

我还真的停在了原地。

我转身,没了无辜和惊慌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踏前两步,踩进了村里的人们用来猎野猪的陷阱里。

这人死得相当凄惨,底下根根尖刺洞穿了全身。

我用钩子把他腰间其中一块玉牌钩了上来,看着上面一个隐约的「叶」字,小心地将玉牌收进了袖中,用落叶遮盖了自己的脚印,无声无息地离开了。

过不了几天,太守儿子踩中陷阱身死的消息就会传开,这是一桩意外,没有凶手,也没有人会因此被责罚。

至于他为什么会跑到这偏僻的地方,可能是坏事做太多,遇到讨命的野鬼了吧。

11

原路返回需要路过城关,为了不留痕迹,我绕了很远的路,爬过几座大山回家,路上摔了一跤被落石砸中了腿。

石头压着我的脚,渗出血迹,我并不关心自己的疼,再次把玉牌翻出来,确认它没有被弄脏,才松了口气。

这是顾琉母亲留给他的东西。

他母亲留给他唯一的遗物,很重要很重要的东西。

顾琉刚被流放到洛城的时候,那群人见他被殴打时也下意识护着这块玉牌,故意抢走,当着他的面别在了自己腰上嘲讽他。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夜色渐深,野兽出没的声音在近处响动。

我还在想着办法脱困,远处一点火光晃晃悠悠地靠近,顾琉左手举着火把,右手拎着那柄斧头,远远地朝我望过来,薄唇紧抿。

然后他抬手,一斧子砍倒了手边高大的竹子。

粗壮的竹身带着枝叶噼里啪啦砸在我身旁,几声野兽的低吼短促地响起,我瞥见暗处有黑影被吓跑。

原来我没察觉间,身后不知何时摸过来几只野狼蛰伏着。

顾琉加快了脚步赶到我身边,看起来有些生气:「为什麽大半夜不回家待在山上?」

我没回答,反而讶异:「你怎么找到我的?」

不等他说话,我看到他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还有衣角上在西边荒地里挂住的苍耳,便明白了。

他应该是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

我再次感到了那种,一瞬间想哭的感觉。

我不是没有在山里迷路过,受伤过,可是从没有人会来找我,会一直找一直找我。

我示意顾琉将火把递给我拿着,他小心地挪开压住我腿的石头,扯了衣摆替我简单地包扎,然后背着我下山。

他还在生气,沉默不语就是在生闷气。

天上的月亮又大又圆,满月清辉普照人间,不管我们走了多远,月亮始终跟在上方。

路过的水潭被微风吹褶,粼粼碎光幽寂无声。

「反正月亮也够亮,不用火把照着也看得清路。」 我说着,然后手里的火把随手就扔进了水潭里。

然后在顾琉还没来得及疑问的空隙里,用腾出来的手,摸出那块玉牌,戴在了他的脖子上。

顾琉僵住了。

我迟来地解释:「没来得及天黑前赶回家,是因为我杀了个人,拿回了一样东西,为此绕了远路回来。」

我一点也不避讳对顾琉细述自己有多狠毒,唯有一点隐瞒了他。 我说我是看到了他被人抢走玉牌的那一幕,所以知道他很珍视这玉牌。

骗他的,其实那时候我还没重生,压根不认得他,是上辈子的经历告诉我,这对他来说很重要。

温凉的玉牌还带着我的体温,垂在他的心口。

顾琉的表情我看不见,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勺,他墨色的青丝,还有他泛红的耳朵。

默了良久,他才背着我,迎着月光,沿着岸汀,踩乱一丛丛的流萤,背着我稳稳地向前走。

他低声说:「阿陶,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不值得为它这样冒险。」

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一件死物而已。

可这件死物,是顾琉母亲留下的唯一的念想。

而且,现在的顾琉和他的仇敌们还都不知道,这块玉牌其实是令牌,叶家有一支暗兵,只认这块令牌,这是曾经的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利刃,只是她并没有来得及向顾琉解释清楚就匆匆走了。

上辈子这块玉牌被夺走,没人把它拿回来,被那个太守儿子当成普通的配饰戴着玩,戴腻了随手赏给下人,辗转数次。

顾琉太子之位被废以后,他身边的人也跟着被处罚,很多人也被流放在洛城,只是顾琉被隔绝开,见不到任何亲故。

十五就在远处的军营当劳役,意外看到了顾琉那块玉牌被人拿来当下酒的赌注,他认得那是曾经主子的东西,疯了一样想拿回来。 一群人把这个的劳役当乐子看,要他用自己一条手臂做赌注,想要就把东西赢回去。

十五二话不说任他们砍了自己一只手臂,淌着血把那块玉牌赢到了手里,用仅剩的一只手死死握着。 那群人却输不起了,把本就奄奄一息的十五丢到了驯马场。

印象中那个亲切爱笑的大哥哥一样的十五,就算没有去东宫当近卫,也能得封个小将军,上阵杀敌,就算死也会是抛头颅洒热血光荣地死在敌军之中。 可他最后却残了一臂,在自己国家的马蹄践踏中黯然咽气。

他的血浸湿玉牌,上面的纹路发生变化,于是孙太守知道了玉牌的实际作用。

最终孙贵妃一派掌控了那一支锐不可当的暗兵,叶皇后留给顾琉保护自己的一柄剑,成了刺向他的利刃,成了后来他一路杀回京城最大的阻碍。

顾琉好几次险些丧命在路上,后来登位成了新君,再后来又被人推翻凄凉地死去,这块玉牌背后的势力是极大的诱因。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顾琉母亲的遗物不用再辗转流离,被人当作赌注玩物。

从小陪着顾琉长大的十五不会再因它而惨死乱蹄之下。

顾琉日后重回京城,也不会再有一柄刀刃始终悬在上方产生威胁。

利刃回到了本该攥着它的人手里,刺向它本该刺向的敌人。

夜风吹来,有些冷了。

我手环着顾琉的脖颈,轻轻依偎着他取暖,在满世界梦幻辉煌的月光下,凑近他耳边轻声又郑重地说:

「值得的。 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这是上辈子,那个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惧的暴君告诉我的。

12

上辈子我见到顾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宫。

千里之外,高阔穷奢的皇宫里。

我穿着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绫罗绸绱,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簪着玉和金银做的首饰,过分柔软的布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略微僵硬地缩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们相约去赏花,我的贴身宫婢替我应了邀,要求我多和她们相处联络,建立关系。

我被迫和她们一起在御花园里闲逛,看着她们对着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诗作对,诉说着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自觉格格不入,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忽然太监唱报,说陛下驾到。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跪伏在路旁为陛下让道,暖风中都弥漫起寒意凛凛的紧张气氛,有胆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来。

不怪她们如此害怕,就连在那样偏远的小山村长大的我,都听过新帝的暴戾凶残。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从前一面之缘给过我馒头的白衣少年是谁,当然也不会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我只听闻,暴君曾是废太子,被流放边城,后来又一路杀回了皇都,弑父弑弟,登上帝位。

我听闻,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恶鬼,能止小儿夜啼,并且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人人战战兢兢。

听闻,暴君前两天刚刚斩杀了一名宫妃,只因为那人想献媚争宠,守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红衣蹁跹跳了一支舞。

暴君觉得碍眼,当场就拔剑将人刺死。

然后用娇娇美人的血浇灌一旁殷红的海棠花,说这样顺眼多了。

皇宫里人人自危,没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颇有些不近女色,宫里的妃子多是下臣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人,或是户部按照组制选秀来的大家闺秀们。 在他眼里只是用来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问,不到他跟前来碍眼他根本想不起来,到他跟前碍眼下场就如前些天那个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我余光瞥见纯黑的袍摆在眼前掠过,疾行间浮动着暗金的纹绣。

身后有人忽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刚好挡在暴君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惊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 各种目光压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暴君的后宫没有宫斗争宠这回事,我不知道是谁,是为了什么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迹还在青砖缝隙里透着腥气,我当然害怕,无措,可我面上依然镇定,顺着暗金龙纹盘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惧的暴君真容。

传闻并没有错,他的脸上布满坑洼可怖的伤痕,形如恶鬼,令人作呕。

疤痕之下,是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眼眸。 通身的压迫感,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他也盯着我。

一旁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妃子被吓哭,暴君转头看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吩咐:

「斩。」

在女人尖声惊恐的求饶声和侍卫行走时甲胄的碰撞声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么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带了些讥诮。

「骗人。」

13

柳青石赶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背着荆条,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真是虚伪。

让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端着一脸慈爱的微笑,用同样虚伪的姿态,说要接我和娘亲回家。

这年是嘉和元年,远方的皇城风云迭变,小山村里却始终宁静祥和。

这是我和娘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个年头,我向娘亲偷学了刺绣,学着她的模样替布庄绣东西,和娘亲绣的一起拿去换钱。 我瞒着她攒了好久的铜板,买了街口那家香喷喷的米糕,兴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一回到家,却发现娘亲不见了。

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锦衣华贵的男人,温文地笑着,满眼慈藺:「认得本官吗?」

我戒备地注视着他,不接他的话。

顾琉好几次险些丧命在路上,后来登位成了新君,再后来又被人推翻凄凉地死去,这块玉牌背后的势力是极大的诱因。

现在我把它抢回来了。

顾琉母亲的遗物不用再辗转流离,被人当作赌注玩物。

从小陪着顾琉长大的十五不会再因它而惨死乱蹄之下。

顾琉日后重回京城,也不会再有一柄刀刃始终悬在上方产生威胁。

利刃回到了本该攥着它的人手里,刺向它本该刺向的敌人。

夜风吹来,有些冷了。

我手环着顾琉的脖颈,轻轻依偎着他取暖,在满世界梦幻辉煌的月光下,凑近他耳边轻声又郑重地说:

「值得的。 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这是上辈子,那个俊美又嗜血,人人畏惧的暴君告诉我的。

12

上辈子我见到顾琉的第二面,是在皇宫。

千里之外,高阔穷奢的皇宫里。

我穿着这辈子都没穿过的绫罗绸绱,梳着精致繁复的发髻,簪着玉和金银做的首饰,过分柔软的布料让我一时难以适应,略微僵硬地缩在人群里。

春暖晴和,这一批新入宫的宫妃们相约去赏花,我的贴身宫婢替我应了邀,要求我多和她们相处联络,建立关系。

我被迫和她们一起在御花园里闲逛,看着她们对着一朵花,或是一株草吟诗作对,诉说着伤春悲秋的愁绪。

我一句话也插不上,自觉格格不入,下意识地站在人群的边缘。

忽然太监唱报,说陛下驾到。

一群人顿时噤若寒蝉,跪伏在路旁为陛下让道,暖风中都弥漫起寒意凛凛的紧张气氛,有胆小的妃子甚至抖了起来。

不怪她们如此害怕,就连在那样偏远的小山村长大的我,都听过新帝的暴戾凶残。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从前一面之缘给过我馒头的白衣少年是谁,当然也不会把他和千里之外凶名赫赫的暴君联想到一起。

我只听闻,暴君曾是废太子,被流放边城,后来又一路杀回了皇都,弑父弑弟,登上帝位。

我听闻,暴君青面獠牙,形如恶鬼,能止小儿夜啼,并且喜怒无常,嗜杀成性,暴戾恣睢,朝堂上下,皇宫内外,人人战战兢兢。

听闻,暴君前两天刚刚斩杀了一名宫妃,只因为那人想献媚争宠,守在他下朝的必经之路上红衣蹁跹跳了一支舞。

暴君觉得碍眼,当场就拔剑将人刺死。

然后用娇娇美人的血浇灌一旁殷红的海棠花,说这样顺眼多了。

皇宫里人人自危,没人敢再有什么小心思。

暴君颇有些不近女色,宫里的妃子多是下臣为了讨好他送来的美人,或是户部按照组制选秀来的大家闺秀们。 在他眼里只是用来制衡世家大臣的手段而已,他一律不管不问,不到他跟前来碍眼他根本想不起来,到他跟前碍眼下场就如前些天那个美人一般。

路上遇到暴君,一群新妃们匍匐在地连头都不敢抬,我余光瞥见纯黑的袍摆在眼前掠过,疾行间浮动着暗金的纹绣。

身后有人忽地将我往前一推。

我跌在路中央,刚好挡在暴君的脚边。

他停住了脚步。

四面八方的人都朝我看过来,惊诧的、同情的、幸灾乐祸的...... 各种目光压在我身上,空气仿佛都凝滞了一瞬。

暴君的后宫没有宫斗争宠这回事,我不知道是谁,是为了什么想害我。

前些天那美人的血迹还在青砖缝隙里透着腥气,我当然害怕,无措,可我面上依然镇定,顺着暗金龙纹盘踞的黑袍往上,看到了那人人畏惧的暴君真容。

传闻并没有错,他的脸上布满坑洼可怖的伤痕,形如恶鬼,令人作呕。

疤痕之下,是苍白的脸,和幽黑的眼眸。 通身的压迫感,带着隐隐的血腥味。

他也盯着我。

一旁有从小娇生惯养的妃子被吓哭,暴君转头看去,面上没什么表情,轻飘飘地吩咐:

「斩。」

在女人尖声惊恐的求饶声和侍卫行走时甲胄的碰撞声中,暴君垂眼看我,「叫什么名字?」

我小心地答:「臣妾柳熙妍。」

他用冰冷的手抬起我的下巴,目视着我的眼睛,声音带了些讥诮。

「骗人。」

13

柳青石赶来的时候,装模作样地背着荆条,做足了负荆请罪的姿态。

真是虚伪。

让我想起半月前第一次见到这个亲生父亲的时候,他就是端着一脸慈爱的微笑,用同样虚伪的姿态,说要接我和娘亲回家。

这年是嘉和元年,远方的皇城风云迭变,小山村里却始终宁静祥和。

这是我和娘亲相依为命生活在深山的第十八个年头,我向娘亲偷学了刺绣,学着她的模样替布庄绣东西,和娘亲绣的一起拿去换钱。 我瞒着她攒了好久的铜板,买了街口那家香喷喷的米糕,兴高采烈地提回去想给娘亲一个惊喜。

一回到家,却发现娘亲不见了。

家里那张破旧的桌子旁,坐着一个锦衣华贵的男人,温文地笑着,满眼慈藺:「认得本官吗?」

我戒备地注视着他,不接他的话。

他说:「三日之内,孤要看到你的嫡女出现在宫里。」

他挥挥手让人都退下去。

没说要怎么处置我,那就是怎么处置都无所谓。

好久过后,他身边的太监走出来:「柳大人身为一国之相,劳苦功高,陛下今日不追究此事,还望大人日后警醒,切勿再犯。」

「另外,这姑娘,既然已经入宫了,给个身份吧。」

偷梁换柱,欺君之罪,竟然就这么一笔带过,谁也没受到责罚。

不知道的,还以为当今皇上是个多么温和的人呢。

可这正是满朝文武战战兢兢,惶恐终日之处,他将人一剑斩首时不顾礼法,他心生倦怠将欺君之罪一笔带过时同样不顾礼法,没有什么能束缚得了他,他的危险是无序又混乱的。

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柳青石这样的老狐貍也揣测不出他的用意,只能照做。

他将我带回了柳家,打开祠堂的大门,在族谱上随意写了个名字。

他放下毛笔看我:「从今往后,你就叫柳添吧。」

从今往后,不必再使用他人的身份姓名。

15

他取名取得敷衍,那时我还不识字,并不知晓——添之一字,意味着多余。

而熙和妍,都是寓意美好带着祝福的字眼。

我以柳家庶女的身份在内务府重新登记造册,重新得了个不高不低的封位,换了个不好不坏的宫殿。

柳熙妍进宫就是位分最高的贵妃,前脚刚住进新宫殿,后脚就把我召了过去,前后左右绕着圈儿打量我,然后用力捏起我的脸讽笑:

「你就是那个女人生的女儿? 我爹可把你们娘俩藏得太好了,现在才让我知道。

「生得倒是不错,饶是外人讨好我爹都宣称我是京城第一美人,看到你我才发觉自己那第一美人的称号怪可笑的。 如此看来,你那个娘亲,必定也是个绝顶的狐媚子......」

柳熙妍身体弱,性子却一点都不弱,骄纵跋扈得很,尖锐的指甲陷进我的皮肉里,抠出刺眼的红痕。

她随手取了一支簪子在我脸上比画:「狐媚子,都。 这么美的一张脸,就该划烂掉。」

簪子抵在我的脸上,刺出了一点血痕。

我安静地注视着她。

我袖里藏了一柄刀,随时可以刺向她,挣脱开,然后逃跑。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反抗办法。

可是逃跑了,然后呢? 我跑得出这层层宫阙吗? 我娘又还在柳青石手里。

我不曾反抗,始终太过平静,柳熙妍忽地失了兴致,把簪子丢开,理一理自己散掉的发:「你走吧,我...... 本宫倦了。」

我走出去,门外站着一个清丽的白衣女子,关切地凑过来。

「嘶。 这怎的还见了血,太过分了。」 她拿着帕子按在我脸颊的血口子上,替我压着止血,满眼的怜惜。

我不认识她,挡开她的手退后两步。

她顿了顿,这才想起来向我介绍自己。

她说她是我庶姐,我和柳熙妍同父异母的姐姐,柳惜容。

柳青石还在洛城当官的时候,府里是有姬妾的,生了一个女儿,后来他在京城娶了妻,原来的姬妾都遣散了,庶长女留了下来,只是很少有人知道她的存在,这次柳青石把她也一并送进了宫,算是柳熙妍的陪嫁。

柳熙妍飞扬跋扈惯了,柳惜容在家中也总是受她的欺压,看到我被欺负,顿感同病相怜,但又不敢上前阻拦,于是在门口站了很久。

柳惜容把我带到了偏殿,细致温柔地替我擦伤药,她眉眼很淡,气质温婉,是一个姐姐应有的模样。

这是我不曾感受过的,或许是,叫作亲情的一种东西。

我愣愣地任她摆弄,柳惜容送我出门时往我手里塞了一瓶伤药,朝我轻柔地微笑:

「妍儿从小乖张,我从来不敢想象,有朝一日我竟然也能拥有一个乖巧的妹妹,以后我们两人互相扶持,在这深宫里也算有个照应。 这是我一直舍不得用的上好金疮药,你拿去用完,不要省,姑娘家的脸面可是一等一的紧要。」

「妍儿她...... 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以后尽量避着她吧。」 说到这儿,柳惜容的微笑变成了苦笑,看着有道不尽的辛酸。

我点头表示答应,在她的目送下走回自己的宫殿。

路过御膳房,我在角落里发现了一只灰扑扑的丑兔子。

它蜷缩在墙根的沟渠边上,灰白的杂毛凌乱,一只耳朵缺了个大口子,胡须随着快速的呼吸微微颤动。

御膳房里跑出来的,一只再普通不过用来宰杀的兔子。

只是那一双纯黑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望过来,忽然就让人感觉很可怜。

我把它捡了回去,喂养起来。

在山里生活时,我从小养惯了各种牲畜卖钱,养只兔子也不过是顺手的事。

这一院宫室,主殿还没有主妃入住,只有对面的偏殿住了一个嫔妃,她是忠勇侯府的女儿,印象中很是孤僻,不爱和其他人接触,我和她也毫无交集。

直到有天我推开窗子,发现她在看着我的小兔子吃草看入了迷,津津有味地观察了一两个时辰。

被发现了,她倒是不惊慌,头一次和我打了声招呼,于是我们俩就莫名其妙熟络起来。

她叫卫轻雨,武将家的女儿,却做得一手好糕点,唯一不好的地方就是糖总放太多,腻死人。 时间久了院里的宫女太监一听到她又在小厨房鼓捣点心,便纷纷找理由躲开,躲不开的假装吃几口就偷偷扔掉。

只有我不挑,她做什么我吃什么,从不浪费食物。

卫轻雨感动得说要和我结拜为异父异母的好姐妹。

柳惜容来时听到了这话,斥她想得美呢,说柳添可是有亲姐妹的。

然后她们两个就会互相阴阳怪气地拌嘴。

我每天割草喂兔子,替柳惜容和卫轻雨绣帕子,日子枯燥又重复,但也是难得的安闲。

娘亲在相府,隔好久才由那个贴身宫女报一次平安。

我有意避着柳熙妍,她倒也没来找我的麻烦。

听说暴君西巡去了很远的地方,所以我也很久没有再见到他。

16

我本以为和他不会再有什么交集。

听闻暴君西行一趟,一路滥杀,沿途官绅人仰马翻,好不容易暴君杀腻了回宫,地方上送走这尊大佛正松了口气,结果半路有人冲撞了天子尊驾,被带回皇城扔进了天牢里。

好巧不巧那人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乐善好施,常常为百姓义诊,在民间极受爱戴。 听说神医被打入天牢,各地受过恩惠的百姓联名请愿为他求情,州府官绅于是又开始头大,但又不敢上书请奏,因为朝堂上有人提了一嘴,暴君当庭处决了好几个大臣,血都流到了台阶下。

一连好几天,暴君都在疯狂乱杀,朝堂后宫一片压抑沉闷的气氛。

这时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找到了我,端着托盘里的药碗示意我接过去:「陛下近来头疼的毛病又犯了,贵妃娘娘心系陛下,揽了熬药的活儿,亲手熬了汤药,本想亲自送过去,奈何临时感到身体不适。 您是娘娘的亲姐妹,娘娘特意嘱咐由您来代劳。」

这很明显居心不良,上午宫里刚传开,有一对别国进献的双生子美人,不明白宫里形势,听到陛下身体不适,煲了汤送去勤政殿,然后两声惨叫过后再也没出来。

这是让我去送死。

见我久久不回应,宫人又笑起来:「听说老爷藏了个来历不明的女人在府里,夫人已经知道了,正伤心呢,谁知道夫人会不会将人发卖到花楼里......」

我接过那碗药,深深看了她一眼,记好了人的长相,扭头朝勤政殿走去。

这是我从没来过的地方,殿外战战兢兢地跪了一群人,有几个身着朝服的人正被压在殿外打板子,却不敢发出惨叫声,把手伸进嘴里,咬出了满口的鲜血忍着。

倒是没人拦我,进了大殿,绕过屏障,两具身首分离的尸体横陈在中央,换成那群娇滴滴的贵女得当场吓晕或者呕吐起来,我脚步也顿了片刻,垂着眉眼往前。

暴君在议事,高坐上首,撑着额头,看起来确实是头疼的样子。 他的面色并不好,窗外天阴日冷,惨白的光散落在他身周,显得整个人暴戾又压抑。

几个大臣在底下频频地抹着冷汗。

我安静地路过他们,小心地把药碗放在暴君桌案上,正想无声无息地退开,底下却有人说错了一句话,惹了暴君生气。

他猛地站起来,抬手将桌上的奏折纸笔连带刚熬好的药一并扫落到地上,丁零当啷动静极大,底下一群人纷纷伏地请罪。

暴君提剑就斩了一个臣子的脑袋,声音冰冷:「滚。」

「都滚!」 他踢开脚边的头颅,长剑狠狠掷在地上。

他们连跑带冲地退出去,我还来不及走开,他余光瞥见了我,掐住我的脖子,神情阴鸷,眼睛发红,眼神冷锐又疯狂:「你怎么还不走? 你也是来刺杀朕的吗?」

我隐隐感觉,他的状态有些奇怪。

奈何我被掐住根本说不出话来,微弱的挣扎在他手底下如蚍蜉撼树,我的视线逐渐模糊,快死的那一刻,我好像下意识地抽出袖里的匕首刺穿了暴君的手掌。

他放开了我。

我瘫在地上咳嗽着大口呼吸,看到他满手的血,才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什么,顿时感觉死到临头,但没来得及惊慌或是恐惧,因为被掐得窒息太久,我头昏脑胀地晕了过去。

17

我以为我即使还能醒来,也必定是在阴暗的大牢里。

可我睁开眼,入目却是烛火幽微的宫殿。

我从榻上爬起来,看到手臂上留着几根针灸针,应当是有太医来给我看过。 我拔了那些针,走出小隔间一看,还是在勤政殿。

整个大殿安静到可怕,一片狼藉还没有收拾,角落里的蜡烛已经烧了一半,烛泪缓缓滴落。 一缕檀香从炉子里飘散开在空旷昏暗的殿宇间,驱不散血腥味。

暴君背对着我,一个人懒散地坐在台阶上,捏着那柄匕首把玩。 他自己的伤还没包扎,血淌了满衣。

我一时不知是进是退。

他像背后长了眼睛,淡声问:「醒了?」

我连忙走到他跟前跪下请罪,说刺伤他是我一人的过错,我愿意受罚,此事与柳家无关。

他没反应,过了好久,我试探着抬头看他。

暴君依然安静地捏着那柄匕首,轮廓在烛光下晕着微光,眼睫微垂,眸底倒映幽微烛火,冷漠又倦怠,带着挥之不去的厌世。

有那么一刹那间,我恍然间感觉他其实是一个顶顶好看的人。 美人在骨,他面容丑陋,但骨相依然俊美无侪,带来迟钝的惊艳。

他等我说完话,才道:「这是十五偷偷送给你的那把刀。 我十六岁那年母亲送给我的生辰礼之一。」

一句很平静的话,宛如惊雷炸开在我脑中。

18

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有人曾拉我一把,那个人,我永远都不会忘记。

可我很惭愧,我并没有认出他来。

我从没想过,眼前这个形如恶鬼,残暴不仁的帝王就是当初那个容颜如玉,矜贵善良的少年。

我总算明白,那天我被人推了一把,跌在他面前,他为什么一眼就能看穿我不是柳熙妍。

我认不出他来,他却还记得我。

他记得我叫阿陶。

阿陶是没有爹的孩子,一个人保护疯傻的娘亲,这是曾经十五告诉他的。

一个没有爹,为了寻找疯娘差点饿死在街头的小乞丐,那样可怜,那样狼狈,又怎么可能和柳家那个从小娇宠长大的柳熙妍是同一人呢?

这段时间,想必他早就把我的底细知晓得清清楚楚。

我以为他要把匕首拿回去,毕竟那是与故人有关的东西。 寒光凛凛的短刃握在他手中,给我一种兜兜转转、物归原主的错觉。

可墨发玄衣的帝王,拿着那柄已经有些陈旧的匕首,在自己衣袍干净的一角擦了擦,擦掉了上面他自己的血迹,递给了我。

他的声音很轻,很淡:「这刀,刀柄油亮,你应当是随时随地带在身边的,一定是很珍惜很喜欢。 既然送给了你,就是你的,好好收起来吧。」

知道了这是他母亲曾经送的生辰礼,我不太好意思接着,他看了我几眼,终于站了起来,缓缓走到我面前,把我拉了起来,归鞘的匕首放在我掌心,捏着我纤细的手将它握住。

和方才疯狂暴戾的样子截然不同。

他的手,修长,苍白,又冰冷。

我第一次离他那么近,近到可以嗅到他身上血腥味底下浅薄的檀香。

本该暴戾恣睢,杀人如麻的暴君告诉我:「拿好它。 珍视的东西要认真对待。」

他母亲送过的生辰礼很多很多,对于他来说,这只是其中并不起眼的一件,对于我来说,这却是某种唯一。

所以他把它留给我。

「回去吧。」 他转身捡起地上沾满血的长剑,割了块碎布仔细擦拭,看样子并不打算追究我刺伤他的事,不然也不会为我喊太医来。

可他看样子,也并不打算管自己手上的伤,上面还渗着血,明明刚刚有太医来过,他却没让人给自己医治,也全程没流露出半分的疼。

我大着胆子提醒他。

暴君手顿了顿,随手撕了布条自己潦草地包扎了下。

我不解,却也没道理深究,一步步走远绕过屏风,然后再次大着胆子折返回去,小心地问他:

「陛下,那,之前那个十五大哥去了哪儿呢?」

在宫里待了那么久,我并没有见过他,那个曾经形影不离跟在少年身边最亲近的下属。

暴君停了手,并不看我,眉眼低垂,面無表情,聲音也平靜淡漠:

「死了。」

死在离他很近很近的地方,被马群践踏到尸骨残缺,而那时的他毫不知情。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勤政殿的。 秋深了,路上的草木开始凋零,红叶纷乱,随着微风卷进裙摆间,随着月光嵌进湖水里。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他叫顾琉,后来我才知道,顾琉西巡一趟,终点是洛城。

正是他当年流放的路线,一路上,他处决了好多人,连洛城外的军营也屠戮了一遍,世人都说他喜怒无常,滥杀无辜。 无不无辜,只有那些死去的人自己知道。

顾琉在洛城被人极尽折辱压制,被时刻监视谩骂殴打,被打断双腿跛足前行,被乞丐戏弄差点死掉,被老鼠啃食毁容,被抢走母亲留下的玉牌...... 他靠着装疯卖傻降低仇敌的警惕,艰难地活着,直到他听闻了十五的死讯,被人当作闲谈笑话着。

时逢边关动乱,洛城差点被攻陷,顾琉趁乱逃了出去,救出了自己剩下的几个散落在各处的旧部,怀揣着满腔的恨意直奔京城,打算与仇人同归于尽报仇。

一行人不敢走官道,翻山越岭赶路,最是饥寒交迫的时候,路遇了一个被箭贯穿的老人,有人认出那是附近有名的神医。

神医在洛城义诊,碰上了战乱,逃跑时被流矢射中,正奄奄一息。

那时候的顾琉,早已麻木又冷漠,心里已经没有多少善念,可对方是个老人,又是救死扶伤无数的医者。 顾琉垂眼看了老人半晌,终究选择了带上他,一群人凑出仅剩的干粮药物把人救醒。

神医醒后,说很感激他们,然后一锅汤把所有人药翻,带回了自己府里。

他那个府邸,花果茂盛鲜妍,底下埋了一摞一摞的尸骨。

外面远近闻名的大善人,其实是个用人来研究试药的疯子,他不在乎人命,不在乎任何东西,只在乎配出的药方是不是最好的。

他觉得顾琉性格坚韧,很适合用来试药,不会轻易死掉,影响他研制药物。

顾琉和旧部们成了神医的药人,同伴们在惨无人道的折磨中相继死掉或自尽,慢慢地只剩下顾琉一个人,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小屋子里,与毒虫蛇鼠为伴。

度日如年的日子,顾琉一熬就是好几年。 每当神医以为他要死了,打算埋掉,闷不吭声的少年又挺了过来,仿佛就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即使生不如死也要活着。

顾琉隐忍多年,摸清了府里的布局,获取了神医的信任,最终还是活着逃了出去。

出去以后,外面已经模样大变,战乱四起,满目疮痍。 而远在皇宫的老皇帝不问政事,孙贵妃依然没坐上皇后之位,安王生性纨绔不能服众,各处诸侯纷纷生了异心,朝官州郡忙着投诚站队,底下民众也叛乱不断。

顾琉拉拢了以前叶大将军提携过的一些武将,乱世之中,以战养战,扩大势力,一步一步,杀回了京城。

孙贵妃和安王都被他亲手射杀,他提着两人的头颅踏进了皇帝寝宫,看到曾经威严高大的父皇缩水成了一个枯瘦的老头,正颤颤巍巍地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

老皇帝没有丝毫被逼宫的愤怒,反而满眼欣慰地望着他:「好! 好! 琉儿,不愧是朕的琉儿,乱局之下,群雄逐鹿,一力平天下。

可等到逆光走来的顾琉走到近处,看清了他脸上可怖的疤痕,身上衣间腥臭的血,还有那死掉的春水一样寒彻骨的眼眸,老皇帝僵住了。

「你怎么会,怎麽会变成这样?」 他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顾琉带兵杀入皇宫时老皇帝反而让人撤去了防守,不作任何反抗,就在龙椅上等着他的到来,然后顾琉终于知道了原因。

原来当初他的母亲其实并没有在冷宫自尽,也是,一个能随父亲披挂上阵的女子,那样的女子,怎么会遇事就自决呢?

那只是对外的说法,叶皇后实则被关在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宅子里,老皇帝不知为何,没舍得杀她,偶尔还会去看她。

叶皇后被折断了羽翼,囚禁在那宅子里多年,后来孙贵妃知道了,时常派人去折磨她,致使叶皇后染了病,又忧思过重,小病拖到大病,最后病死在那个始终走不出去的小宅院里。

她死之后,老皇帝好像突然就醒悟了对她的爱意,也突然发现了孙贵妃的恶毒。

他开始后悔,后悔伤害了曾经满心满眼都是他的妻子,导致到最后的几年里她对他只剩下憎恶。 他把叶皇后的死怪在了孙贵妃头上,开始厌恶她,一次次推后答应过的封她为皇后,封安王为太子的承诺。 他开始满怀歉疚,自暴自弃,连政事也没心情管,终日待在叶皇后曾经住过的宫殿里醉生梦死。

后来风云变幻,顾琉提着他爱妃和皇子的头颅扔在他脚边,老皇帝也并不在意,他主动退位,说想要与故去的妻子合葬皇陵。

老皇帝还在说着合葬的愿想,没留意顾琉已经红了眼眶,满身的杀气。

原来当初叶皇后并没有在冷宫自尽,她是在深宅里病死的。 她病死的时候,正是顾琉作为药人饱受折磨,即将逃出生天的时候。

只差一点,原来当初只差一点他就可以见到自己的母亲。

只要他逃得快一点,杀回京城再快一点,他就可以救出自己的母亲。

顾琉嗤笑一声,扬手砍下亲生父亲的头颅,正如那两个人的死状一样。

然后把他的尸首丢出去鞭尸喂狗,叶皇后则被移葬在叶家的祖坟间。

顾琉那天杀了很多人,血洗整个皇城,加上弑父弑弟,手段残忍,不顾后果,即使他有先帝留下的禅位诏书,名正言顺登基,暴君的名声也难以阻挡地传开来。

他之前的腿伤早就被治好,但因为治得太晚留下了后遗症,天冷时总是一阵又一阵剧痛。

顾琉确实是个暴君,视人命如草芥,尤其是被人嫌弃了丑恶面容,又或是腿上的旧伤隐隐作痛的时候,他心情不好,便更加残暴嗜血。

没人发现,其实每次他大发雷霆嗜杀疯狂的时候,他的状态是不对劲的,就像失了智的猛兽,只有杀戮和戾气。

那是因为他体内残毒的影响。

顾琉被当作药人吃了很多乱七八糟的药,毒性混杂在一起,难以根除,不定时发作,严重时甚至会影响到神志。

顾琉自己知道,但他却对自己放任不管。

他的仇人都死了,他的亲人也都死了,他就像游魂一样留在这世上,没有什么目标,也没有什么着落。

他知道过分残暴迟早会遭到反噬,很多事情他明明可以温和地解决,但他并不在乎,他放任自己残暴,杀戮。

因为他并不喜爱自己的臣民,也并不喜爱他自己。

跌落低谷的时候,他救过的人害他,救过他的人也害他,人人践踏于他,他见证过太多人性的丑恶,所有的人和事都让他厌倦。

他坐在人间至高的尊位上,手握呼风唤雨的帝王印玺,身着能工巧匠绣成的龙袍。

可他的面容是损毁的,龙袍之下的躯体布满了伤疤,他的身体早已被药毒蚕食如朽掉的木,他的内里,也是破碎的,破破烂烂的。

人人都畏惧暴君,没人记得他也是当初被所有人爱戴着的太子殿下。

那天晚上,我从勤政殿走回来,梦到了年幼时的自己,还有年少时的顾琉和十五。

少年推开嚼他头发玩的调皮大白马,长身玉立,雍容端雅,眼神一直落在可怜狼狈的小乞丐身上。

他说:「别打她。」

他还说:「十五,去帮她找。」

然后他上了马车,消失在人群里。

十五很爱笑,像大哥哥一样亲切,他笑着回答同僚:「当然怕啊,所以我要跑路了。」

说完跑远,两个人追逐着,也消失在人群里。

从此以后,世事更迭,年岁暗转。 熠熠生辉的顾琉,和活生生的十五,都不再得见。

像落叶卷进裙摆,嵌进湖里,在月光的见证下,没了踪影。

19

好像秋末万物凋残的时候,天也总是阴的。

我从勤政殿回来,忽然就觉得天太冷太冷,深入骨髓的冷。 于是我把角落里的灰兔子抱了出来,抱着它蜷缩着入睡。

兔子很乖,虽然很不适应,却也没挣扎,带来丝丝缕缕的暖意。

第二天,我找到了柳惜容,直截了当地问她:

「是你收买了柳熙妍殿里的宫人,逼我去盛怒的陛下跟前送死的,对吧?」

她来不及端起温柔似水的笑容,被我一句话问僵了脸色,转而讶异地望着我:「你是怎麽知道的?」

没否认,那便是承认了。

深秋的寒凉又阵阵泛上来,我感觉我的心脏也浸透了冷意。

是暴君着人查清楚的。

老太监告诉我,陛下确实有头疼的顽疾,发作时暴躁失控,来送药的都是有去无回,宫里一向都是安排死囚去触这个霉头。

没有宫妃爱往陛下跟前凑,除了那天那对双生子美人那样,想去刺杀他的。

有人欺负我在宫里没有人手,闭目塞听,买通柳熙妍宫里的宫人,拦截了那天的药,要我去送死,然后嫁祸给柳熙妍。

这个人,是柳惜容,我一度信赖感激的柳惜容。

她温婉亲和,我一直很感激她把我当作真正的妹妹,当作亲人对待。

老太监询问要怎么处置柳惜容,我手里还绣着为她过冬准备的暖袖,一走神针扎破了手指,刺痛蔓延开,我习以为常,把血抹在那耗费了无数日夜绣出的图案上,亲手毁了那栩栩如生的繁花。

我没回答,我要亲口去问她。

柳惜容没有半分挣扎就承认了,她也索性不再假装亲近,当场翻脸,讽笑着把曾经央我替她绣的帕子撕烂:「是啊,我一直都在骗你,谁稀罕你那些破烂东西啊。」

柳惜容很小的时候,她的生母就被赶出了府,嫡母对她不好不坏,基本不去关注她,而父亲,只有当她课业优秀得了先生的表扬,或是宴席上表演才艺赢得了众人的掌声时,父亲才会难得地关心她。

于是她从小就努力学习琴棋书画,样样拔尖,可这时她才发现,原来她那个体弱多病养在庄子里的嫡妹,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会,依然备受父亲的宠爱。

嫡妹偶尔会接回柳相府长住,她很厌恶柳惜容,总是欺负柳惜容,而父亲即使知道,也只会叫她多多包容妹妹。

柳惜容也很厌恶柳熙妍,但她不表现出来,她在大宅院里生存长大,连生母都不在身边,全靠自己,早早就学会了伪装,外人眼里她永远是温婉贤淑毫无攻击性的样子。

她早就想对付柳熙妍,此次入宫给了她机会,脱离了父亲和嫡母的视线,她有很多办法可以给柳熙妍使绊子。

我在她的眼里,不过是其中一个使绊子的办法里,相当趁手的工具而已。 在她的计划里,对我稍微一点好,就能假装和我感情深厚,然后害死我嫁祸给柳熙妍,和我「感情深厚」的她,就可以顺理成章用为我讨公道的名头,要求有司严惩柳熙妍,还能让父亲看透柳熙妍的恶毒厌弃于她。

只是她没料到,我可以安然无恙地从勤政殿出来。

某种角度看,柳惜容才是和柳青石最像的那一个,伪善又工于心计。

而柳熙妍,更像是年少时的我娘,从小娇宠着长大,骄纵,愚蠢,恶毒,又任性。

宫里的女官要把柳惜容关起来,她挣开她们狠狠踩着那些撕碎的帕子,盯着我放声大笑,眼泪都笑出来了。

「柳添啊柳添,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你和你的那些破烂,你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她被带走后,我默默走过去,将被踩脏又破烂的帕子捡了起来,埋在了院子里一棵不知名的树下,然后被催着坐上了回家省亲的马车。

每年宫里都会安排妃嫔宫人们过年前回家看望亲人,我和柳熙妍同坐一车回去,她并不待见我,全程臭着脸往窗外张望,到了目的地,脸色却不由自主地欣喜起来,飞奔下车扑向柳夫人,犹如雏鸟依赖在大鸟身边,亲昵地撒着娇。

而柳夫人和柳青石,也满眼慈爱地笑话她长不大。

我在一旁的冷风里伫立了很久,才等到他们絮叨完,柳青石终于想起了我的存在,扭头看向我,眉头一皱:

「柳添,还不过来见过你母亲?」 他指的是柳夫人,名义上我只能喊她作母亲。

我走上前对柳夫人请安,她态度不咸不淡,将手上的纯金百福镯褪下来送给了我,这是大家族长辈见小辈常用的礼节。

柳熙妍去了柳夫人院子里,柳青石把我带到了书房,询问我那天去勤政殿的细节。

他并不关心柳惜容和柳熙妍在其中的作用,他只关心为什么暴君不杀我。

我语焉不详地应付,他在书房踱步了半晌,袖子一甩走到我面前端详我的面容,然后得出了结论:「吾儿啊,你生得如此貌美,说不定那位还真是看上了你。」

他拿出了几包毒药,要求我去邀宠接近暴君,然后在他的吃食里下毒,「此毒无色无味,入口即毙命。」

「天下苦暴君久矣,朝野内外都盛赞为父贤德,这皇帝的位置要是由为父来坐,对你我,对百姓都是好事。 你要是能把他杀死,待为父成就大业,你就是最尊贵的公主,你娘就是人人跪拜的娘娘,荣华富贵一辈子。」

见我愣怔,他抬手想摸摸我的头,就像最寻常的父女那样,可放在我们两人这儿,他抬手抬得僵硬,我也不自觉退后躲闪。

他讪讪放下手:「你娘好久没见你了,去看看她吧。」

以富贵荣华利诱,以亲娘的性命威逼。

他大大方方地在我面前展露野心,因为拿捏着我的软肋,所以并不害怕我走漏风声。

我接过那几包毒药,乖顺地退出去,跟着下人去我娘的院子,走到半路花木葳蕤的地方,悄然铏进去,按着记下来的路线折返回了柳青石的书房。

我在书房背面的轩窗旁立着,看到我的贴身宫女在向柳青石汇报我在宫里的状况,柳青石感慨:「一开始还以为她是个没用的弃子,差点弄死她,还好没成功。 两次了,她都在那位手里活了下来,在他那里,柳添必定不同。」

我瞳孔不自觉放大,好像明白了什么。

原来那天,把我推出人群的正是柳青石安排的这个宫女,他想要我一进宫就因冲撞陛下被处死,这样他拿我替换柳熙妍的事情就不会被人发现。

我的亲生父亲,在洛城见到我第一面的时候,就没打算过让我活。

而现在,他依然在谋划着让我去送死,来成全他的野心。

说不上来心里是什么感觉,我恍恍惚惚离开,折了两枝新开的蜡梅,然后在附近和找我的领路婢女相遇。

我假装惊喜:「我路上闻见蜡梅香,想去摘几枝送给娘亲,没想到迷路了,还好你找到了我。」

大宅院里九曲回廊,本就路线复杂,加上她可能是得了柳青石的授意,不想让我记住书房的位置,走的时候特意带着我绕了几圈路,迷路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没料到,我可以记下所有路线,还能抄近道。

婢女显然是信了,疑虑消散,继续领我去了娘亲所在的院子。

许久未见,娘亲好像不怎么疯了。

还特意做了莲子百合羹给我接风洗尘,学着寻常母亲的模样,询问我的近况,问完了近况,两人相对无言时,她又笨拙地学着以前的样子给我讲故事。

过了好久,她许是终于意识到了我们两人之间的生疏尴尬,也安静下来。

半晌,她正色,终于说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情:「柳添,你在宫里,可得宠?」

我拿着汤匙的手顿住,然后,我说:「宫里没人得宠。」

娘亲坐到了我旁边,让我不得不目视她,又问:「那柳青石,你已经见过了吧?」

我不知道她到底想说什么,迟疑着答:「见过了。」

我娘莫名激动起来,眼底是清醒着的疯劲和恨意:「你记住,他不是你爹,他是你和你娘的仇人。」

「柳添,你是我生的,我了解你。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又继承了我和柳青石的容貌,美丽和智慧都是看不见刀刃的武器,你现在有机会运用这些武器了。 去接近皇帝,去争宠,想办法把柳青石诛九族。」

说着说着,她又换了主意,摇着头自言自语,「不行,不行,这样太慢了,太慢了。」

想到什么,她眼里迸发出光芒,抓着我一只手臂,丝毫不掩饰恨意地说,「对了,不如你就直接找机会,一剑捅死他。 柳添,只要他死了,你娘我也就解脱了。」

她盘算着我该怎么杀死柳青石替她报仇,一次也没想过我该如何全身而退,就像,就像柳青石让我去给暴君下毒那样。

一次也没想过。

我的心脏忽然就好难受,那种说不上来的难受感逐渐清晰。

许是我沉默得太久,我娘终于看了我一眼,在她眼里,我应当是木然垂着头的,手里的汤匙无意识地搅着羹汤,撞击着碗壁叮当响,却一口也没动。

她没了耐性,也早已没了方才故作慈母的模样,冷眼望着我,逼我回答:「柳添,你到底去不去替娘亲报仇?」

我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没发出声音。 又默了片刻,我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轻轻地把那碗莲子百合羹推回她面前,声音很低:

「母亲,您记得吗? 我吃莲子会死的。」

我对莲子过敏,严重时曾去掉半条命。

小时候娘亲不给饭吃,我饿得不行了,曾经冬天涉水去摘荷塘里别人不要的剩下的莲蓬,刺骨的冷水里忙活了半天,才凑到一小把干症的莲子,我珍惜地一颗颗吃下肚,当天晚上肚子疼到满地打滚,身上起了密密麻麻的红疹子。

我娘怕我染了什么能传人的疫病把我赶出了屋子,我缩在稻草堆里奄奄一息时,幸好婶娘来送东西看到了,她连夜背我下山找到了村里的赤脚医生,才诊出来我是吃了过敏的东西,但凡再多吃几颗就没命了。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吃过莲子,但每到夏天,我总会去给荷塘的主人做些零工,换些品相不好的莲蓬,带回家攒起来煲汤。 因为娘亲爱吃甜甜的莲子汤。

她说她了解我。

我感觉这句话可笑又心酸。

她如果真的了解我,就不会煮她自己最喜欢的莲子羹来假装欢迎我。

在她僵硬的面色中,我走出去,打开房门,大口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心头那股子闷却怎么也缓解不了。

晚上是家宴,柳夫人差人过来喊我一起用膳,名义上我是柳青石的养女,记在柳夫人的名下,也是她的女儿。

柳惜容不在,柳熙妍和她爹娘坐在一块儿,家宴不拘礼节,柳青石和柳夫人都不停地给她夹爱吃的菜。 慢慢我发现,其实满桌都是她爱吃的。

我独自一人坐在末尾,又是那种,莫名熟悉的,格格不入的感觉。

柳熙妍吃到一半突然不开心了,柳青石问她怎么了,柳熙妍盯着我意有所指:「我们一家人欢欢喜喜团聚,我不喜欢旁边有碍眼的外人破坏气氛。」

于是吃到一半,柳青石让我先出去,说让厨房给我另外做晚膳。

我没有依言去厨房,而是出府去了街上,漫无目的地游走。

将将入夜,街上集市热闹,灯笼高挂檐角,人头攒动,叫卖吆喝声不绝于耳,烟火气充盈在四面八方。

我看到,被抱着的奶娃娃磨着爹娘让他们给买糖人,娃娃的爹娘无奈又宠溺地给孩子挑了个最大的; 卖馄饨的大娘正在揍孙子,因为他跑去掏鸟窝摔了一身的泥,揍完把他带回来的小鸟放到火炉旁怕冻死; 待嫁的姑娘正跟着娘亲姐妹挑首饰,添置嫁妆; 一个老奶奶搀着比她更老的亲娘,与街坊邻里围坐闲谈......

我像一个孤零零的游魂,穿行在他们的热闹里。

慢慢地夜色渐深,街边的商家陆续收摊,灯火沉寂,行人寥寥,我走着走着,被人拦了下来。

我一抬头,才发现不自觉走到了皇宫外一个小门,相府离皇宫其实很近。

守卫拦住了我,我怔了片刻,问他们:「出宫省亲的妃子可以提前回宫吗?」

一句话把他们问倒了,从来都是宫妃们回程离家时依依不舍,嫌相聚的时间太短,没见过想要提前回来的。

有人离开去请示,得了准信回来,说可以进门。

我回头看向远远跟着的那个贴身宫女:「你去和父亲禀报吧,我先回宫了。」

然后留下还没反应过来的她踏进门,慢慢走远了。

天上飘起细雪,入冬了。

回到自己的宫殿,我依旧睡得很不安生,手脚冰冷,浑身都冷。 今年入冬早,取暖的炭火还没来得及发放到各宫,整个房子没有一丝暖意。

我半夜爬起来,熟门熟路地把兔子薅来抱着,蜷缩在冰冷的被子里,依偎着取暖。

我娘从来都不了解我。 以前住在山里,我在最冷的冬天都能穿着单薄的衣裳下河摸鱼,去雪地里挖狐貍藏的山鸡,独自爬险峻的山在大雪隆冬砍柴,学着大人的模样置办年货。 到了过年的时候,又舍不得大口吃肉了,最后总是把辛苦存来的肉省给娘亲,把一点点搬回来的柴火都给娘亲取暖。

她早习惯了,所以她总觉得我生性不畏寒,也从没像别人家的母亲那样给我裁过冬衣。

她不知道,我其实很怕冷,比一般人都怕。

所以我连睡觉都要抱着兔子取暖,才能安安心心一觉到天亮。 心头那股子甩不脱的闷痛也能暂时被遗忘。

柳惜容说得没错,对他们来说,我只不过是一颗棋子而已,没人在意我,我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

我以为对我很好的姐妹,从头到尾算计我,我的亲生父亲,一次又一次地推我去送死达成自己的目的,连我相依为命的母亲,眼里也只有她的仇恨,同样催我去用命换仇人的命。

全都利用我,又轻贱我。

可是,我没有人要,我的兔子却是有人要的小兔子。

我每天去向厨娘讨要摘剩下的菜叶子,去冷宫荒地草多的地方割草,努力去给它找吃的,给它搭干净温暖的小窝,还在它残缺的耳朵上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我发现我变了,我宁愿一天什么事也不干看小兔子吃草,也不愿意再和我的娘亲待在一起。

她们都回家省亲的时候,我依旧待在宫里给小兔子找新鲜的草,直到某天我回来,看到它满身是血地躺在地上,已经僵了。

漂亮的小蝴蝶結也浸在了血污里。

回家的妃子有些已经回宫,不知道是谁养的狗把我的兔子咬死了,叼到了很远的地方。

那天晚上下了很大的雪,我捡起破烂又僵硬的兔子,一步一步踉跄着踩过雪地,陷进松软的雪地里摔了一跤,手里的死兔子顺着小坡滚到了蜡梅树下。

花开得很盛,香气沁人心脾。

可我仍然好难受。

眼眶发热,鼻尖发酸,死死抿着唇不肯让眼泪掉出来。 压抑了许久的窒息又沉闷的钝痛感,乱纷纷地缠绕在我心头。

「这样委屈,谁欺负了你?」

男人沉缓的声音穿过风雪传来。

我抬头,看到暴君锦衣貂裘,立在蜡梅树下望着我。 他身后的太监提着一盏宫灯,他自己打着伞,纷纷扬扬的大雪掠过他眼前,飘进暖橘色的微光。

我呆呆地抹了一把脸,只抹到满手的霜雪。

并没有眼泪。

我明明没有哭啊,他为什么说我委屈?

我看起来,很委屈吗?

我復又呆呆地望向他。

或许此时此刻我应当站起来向皇帝行礼,又或措辞回答他的问话,可我僵在雪地里,最终却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仿佛在漫天的大雪里失去了生机。

好在暴君看起来也并不介意,修长如玉却密布伤痕的手,提起脚边僵硬的兔子,喊太监去取铁锹过来。 太监回来,对着他耳语几句,暴君便了然发生了什么。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死了埋起來便是了。」

他把我从雪地里拉起来,在蜡梅树下选了块好地方,冷白的指尖轻点着地面,「就埋这里吧。」

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嗎?

我越来越想哭,心脏揪疼。

真的只是一只兔子而已嗎?

不是的,那不仅仅是一只兔子,那是我的寄托。

从前我是不需要寄托的。 从前我与母亲在大山里相依为命,我的生活简单至极,从小到大一直接触的也就只有母亲一个人。

从前我很容易满足,虽然母亲经常打我骂我,每时每刻冷眼看我,可她偶尔心情好了,给我扎一次辫子,给我讲一次其实很无聊的故事,我都开心得不行,感到无比荣幸。

可现在,她做同样的事情,我却感觉不到开心了。

就像生活在永夜里的人,突然有一天去了正常的世界,见到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光明,才意识到黑夜有多黑暗。

当我被突然带出深山,丢进了热闹繁华的京城,遇到了很多人和事,见过了不曾见过的世面,像阴沟里的老鼠一样窥探着别人家孩子的幸福。

当我养了兔子,给它搭干净温暖的窝,给它残缺的耳朵上扎蝴蝶结......

我才发现,从前的那个扎了辫子就舍不得拆的小孩,有多可怜。

意识到不被爱的同时也不敢去爱。

从前那个对娘亲满腔孺慕,可以为了寻找她跋山涉水,用命去拼,可以为了她入宫去给别人当替死鬼的小孩,现在却连和她待在一起,都不敢了。

赤诚的爱献给厌恶自己的人,意味着一次又一次被伤害。

灰不溜秋的丑兔子,它不仅仅让我在寒冬冷夜里汲取微薄的温暖,某种意义上,它是一个寄托。

让我可以肆无忌惮地去施放爱。

柳惜容算计我,柳熙妍驱赶我,柳青石利用我,连母亲也伤害我。

死掉的不只是一只兔子,死掉的是我生命中所有虛幻的、冰冷的溫情。

20

暴君亲自用铁锹挖了个坑,示意我把它放进去,他凝视着我,一字一顿,缓慢地,再一次对我说:

「阿陶,它只是一只兔子而已。」

他说他大可以补给我另一只兔子来安慰我,全天下最漂亮的兔子都可以快马加鞭送到我面前,但那应该并不是我想要的。

他说得没错,我并不想要别的那些健康的,漂亮的兔子,它们都不是我的小兔子。

暴君把土盖上,铁锹交给旁人,抬手弹去近前一枝蜡梅上的雪,把花枝折了下来。

那天晚上他带着我在埋兔子的地方,照着它的模样堆了只雪兔子,把折下的蜡梅点缀在了雪兔子残缺的耳朵上,剩下的枝干划在地上,他写下了两个图案。

「顾琉,我的姓名。」 他说。

我似懂非懂地看着。

忽然感到莫名的遗憾。

我没进过学堂,并不认识那两个字,只能努力将它们当作复杂的图案记下来。

奈何睡一觉,那图案在记忆里就模糊了。

可我到下辈子,可能都忘不了顾琉立在蜡梅树下,立在漫天的风雪里,用他那惯常的、轻飘飘的、带着点倦怠的语气,对我说过的话。

我在后来,才慢慢得解其中意。

那只是一只兔子而已,這一只兔子和世間那另外的千千萬萬只兔子,并沒什麼不同。

是我对它倾注的爱,让它在那千千万万只兔子里,成了特别的存在。

兔子死了,我寄托在它身上的,那些本该从亲人身上获得爱与被爱,便也无处着落。

那天的我是那样的无措又委屈,难过又狼狈。

顾琉告诉我,或许,我应当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养。

对自己肆无忌惮地施放爱,永远坚定地喜爱自己,故此不必去渴望别人施舍的一点点好。

永远不会没有人要,因为永远不会自己放弃自己。

永远以自己为立足于世的锚点。

充盈,坚韧,无畏,坦然。

......

21

上辈子从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起,时间就仿佛被加速,世事更迭无常又飞快。

顾琉一反常态插手后宫的事,把凤印从宫里位分最高的柳贵妃那儿取走,送到了我手里。 柳熙妍本人无所谓,其他人却炸开了锅。

不怪她们背后议论,我的封位没有升,不高不低不起眼的级别,却拿着凤印,奇奇怪怪,不伦不类。

不过象征权力的对象拿在手里,确实没人再敢明目张胆地欺负我。

路过庭院时,对面卫轻雨喊住了我,她双手抱胸倚在门边:「听说柳熙妍把凤印给了你,我还没见过那玩意儿呢,可以给我看看吗?」

我看看她,招呼她进屋温了一壶暖茶。

她端详着凤印啧啧称奇:「真漂亮的一块玉。」

「听说柳熙妍曾经很喜欢顾锦,从小就按皇后的标准培养,谁能想到呢,有一天她会把这印玺求之不得地给别人。

」她似是想起旧事,忍不住感慨。

我不知道顾锦是谁,猜想应该是早就死在顾琉剑下的前安王。

卫轻雨把烤了许久的茶一口气牛饮干净,临走时她望着我,意有所指地点我:「柳添,如果有得选,我建议你不要和陛下接触太多。」

我拽住了她,拎起茶壶,手一松,假装不小心把壶摔碎,把屋里的人都支使去找新茶具。 只剩我们两人时,我放开她的袖口,看着她眼睛:「你可以把话说清楚一点。」

卫轻雨感叹:「柳添,我是为了你好。」

她说我在这皇宫里,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

不患寡而患不均,人性如此,到哪儿都一样。 之前我在这里过得还算安生,因为我并不起眼,没有和人有利益冲突,如今我木秀于林,很可能成为众矢之的,明枪暗箭,难躲也难防。

她说:「柳添,你悟性很高。 可那又怎样,你根本没有成长起来的机会。 你没有家族作依靠,没有人手,没有消息,甚至连读书识字都不会,而她们,都是大家族精心培养出来的,从小就在明争暗斗的环境里长大。 陛下他不是个好人,他不会护你,就算图个新鲜护你一时,帝王的新鲜都是不长久的,他不会护你一世。」

「况且,陛下行事太过恣肆妄为,不一定会有什么好下场,我不想看到你被牵连。」

妄议君上,卫轻雨这些话传出去,可是要杀头的,她也不怕我出卖她。

我没有回应她,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她说得没错,我本来活着已经足够艰难,成为宫里一些人的眼中钉,只怕会更艰难。

赏梅宴上便是如此。

宫妃命妇们凑在一起,在天寒地冻的雪地里,顶着刺骨的冷风,看花看雪,称作风雅。

她们依然吟诗作赋,弹琴作画,谈论着我插不进去一句话的闺阁趣事。 笑完众人又莫名伤感起来,说梅花能越过红墙落在外面,而她们,一辈子都被这道宫墙关住了。

「区区数尺宫墙,困住了无数女子的一生。」 有人慨叹,众人情绪低落起来。

只有我真的在专心致志地盯着树梢,打算挑选最好看的几枝折回去摆在床头。

可能是我不够伤感,格格不入,又或许我的一举一动早就被人盯在眼里,有人问我:「为什麽一直没说话,可是想到了什麽好词句,在构想什么诗赋?」

众人的注意力于是被引到了我身上,纷纷起哄,说刚才大家都题了词,就剩下我没有了,要我也做一首诗,让人制成一本诗集存放起来。

顺带把我高高架起来:

「柳相府出来的女儿,必定才华横溢,您可得好好念一首,把方家那个京城第一才女比下去。」 有人开玩笑似的说,被提及的方家嫡女也跟着笑。

这显然是在故意为难我,如果卫轻雨在,她会帮我解围,可她偏偏不在。 我有些无措,根本不会什么吟诗作对的风雅之事。

她们的眼神微妙起来,神色各异,有说话直的更是笑起来:「柳家的养女而已,不知道从哪个破落地方捡来的,斗大的字不识一个,麻雀拎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怎么着你们还指望她能和第一才女比啊?」

毫不掩饰地嘲弄看轻。

就好像天生的疤痕被人当众点评嘲笑,我难免感到难堪。

直到姗姗来迟的柳熙妍打破了僵局,我才得以离开。

她也是柳家的女儿,虽然不至于斗大的字不识一个,但学问也确实算不得好,一直被那个什么京城第一才女用来做对比,每次都被比下去,来时听到了这话,莫名其妙就被戳到了肺管子。

她把一群人写的诗作的画,一股子全扔进了炉火里,于是几人争吵起来,历来隆重的赏梅宴第一次匆匆忙忙以闹剧收场。

顾琉知道以后把我召了过去,他似乎觉得有些好笑,薄唇微勾,显然心情愉悦,我还没跪下行礼,就把我扶了起来。 他问我,为什么不像柳熙妍那样,把她们的词词画画都扔进火里。

我微微讶异地看他,从没想过自己也可以像柳熙妍那样随心所欲。

她有底气,我没有。

顾琉披了外衣,看起来是要出门了,他站着任宫人整理衣着,微歪着头看向我:「你不是有一个很大的印玺吗?」

「挺沉的,正好可以当板砖用。 谁要是惹你,就拿去砸人脑袋,不论是谁,都只能敢怒不敢言。」

他从太监手里接过来一个汤婆子,塞到我手里,不看脸只看那慢条斯理的言行,矜贵又优雅,出口的话,却暴露了他是个草菅人命的暴君。

轻飘飘一句:「直接弄死也可以,孤给你兜着。」

我不敢贸然回话,垂着头假装发呆。

朔雪初晴,寒天凛日。 一阵冷风过后,他身后的殿外松柏寒梅都簌簌落雪。

汤婆子很暖,暖到了心窝里。

22

顾琉说:「随孤去外面走走。」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穿过守卫森严的门楼,看着他闲庭信步似的踏着雪前行,最终停在了皇宫最外围的城墙上。

远远可见京城千家万户覆盖着皢皤白雪的屋顶,鳞次栉比,星罗棋布。

他问我,今天那群妃子们对着矮墙感慨自己被困住的一生,而我始终一言不发,我的心里,在想什么。

我发现他其实对宫里发生的事都了如指掌,如果有他不知道的事,那大概率也是他不想理会,懒得知道。

我盯着鞋面上精细的绣花,老实地回答:「在想洛城的冬天。」

洛城的冬天很是难熬,吃不饱,也穿不暖。 但我和母亲好歹还有个住所,我见过太多颠沛流离连一碗米汤都要争得头破血流的人。

「她们眼里宫墙是困厄,是牢笼。 可我觉得,在宫里面能吃饱穿暖,世上奢华享乐的东西都聚在这里,不用忍受饥寒困苦,已经足够幸运。 吃不饱的人是不会想那么多的,世上还有很多人,一辈子都在努力往皇城脚下挤着扎根。」

顾琉深邃的眸子望着我,似乎一点也不意外我会想到洛城,他垂眸弹去袖口沾的冰雪,拿了

一张弓箭,轻声叹:「洛城的冬天确实冷。」

他教我拉弓射箭,示意我看天上的飞鸟,「看到那只鸟了吗? 它飞得高远,不受束缚,但你手里有箭,依然可以把它射下来。」

顾琉把我圈进怀里,把着我的手,对准天上那只高速掠过的飞鸟,天地邈远,一点如豆。

拉弓,挽箭,一擊必中。

飞鸟落在城墙下。

「看到脚下这城墙了吗? 皇宫里最高的墙,重重守卫,可你手里有令牌,依然能轻易踏出去。」

顾琉注视着我。

我好像明白了,他想要让我知晓的道理。

他带着我亲自下了城楼,在宫门外把那只死掉的鸽子捡起来,上面绑着一封信。

我以为他只是言语间随意挑了一只猎物,没想到他还顺手拦截了别人的密信。

我看不懂,顾琉就一个字一个字念给我听,大概意思是有人准备刺杀他,谋划许久,几个假宫女太监潜入他的寝宫,却发现平常都在那儿的皇帝不见了,立即传信给宫外的同伙商量对策。

被暗杀惯了,顾琉习以为常,随手安排底下的人找来别的信鸽,把他们的信传过去,挖出了主谋,然后宫内外的参与者都一起拿下。 那几天宫里又接连死了好多人,人人自危。

那天以后顾琉让我每天去勤政殿给他研墨,踩过冰封的血迹,我却不再感到害怕。

其实研墨不费什么时间,剩下大部分时候,顾琉闲暇时,就亲手教我认字,一个字一个字认,让我照着他挑选的书帖临摹,让德高望重的老臣带我背书。

我后知后觉意识到,原来他是在教我读书写字。

别人嘲讽我不识字,他当然可以把那群人都打入冷宫,可那又有什么用呢,或许所有人都不敢再提及此事,可是在他们的内心,依然对我轻看鄙夷。

是这样的,并没有错。

所以我学得很认真,比别人少了十数年的积累,必须比任何人更刻苦。

我学会的第一个字,是「顾」,第二个字,是「琉」。

「顾琉」。

不是当作图案强行记住的顾琉,而是一笔一画,我亲手写下的名字。

老臣初时很抗拒,甚至厌恶看到我,他觉得皇帝是拿他在讨后宫女人的欢心,简直是故意辱没斯文。 后来看到我勤勉用心,慢慢对我改观,再后来他开始夸我聪颖,后悔没有早点遇到将我收作学生。

他说可惜了,现在我只能一辈子在后宫关着争风吃醋了。

我只能无奈地回应,说并没有争风吃醋。

如果他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老头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皇宫不是牢笼,不是用来关住任何人的。

区区一堵矮墙怎么能困得住谁? 搭个梯子就能翻过去的高度。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所倚仗的家族,是利益纠葛,是荣华富贵,是眼界,是思想,是心。

困住她们的,是她们自己。

因为倚仗家族获得地位,所以也要代表家族在宫里谋利益,因为享受着皇宫里的富贵荣华,衣食无忧,所以也要遵守宫里的规矩,出入请示,因为获得了一些东西,所以不可避免地也会失去一些东西。

她们就算不进宫,嫁入寻常官宦家,也同样会受着这些桎梏。 宫墙不复存在,但利益的高墙永筑。

都是棋局里的棋子,有什么资格谈论自由? 走得再远,飞得再高,执子的人手一转,拉弓的人箭一放,命运沉浮皆在他人一念之间。

同样生活在深宫里,帝王,皇嗣,太后之流,可不会觉得被囚困。

他们是执子之人,挽箭之人,手握令牌之人。

我首先是个人,然后才是个女子,或是宫妃,或是柳家的养女......

一个人,拥有一颗广阔的,自由的心,在她的内里,就不会被世上任何一堵墙囚困。

一个人,腰间有令牌,手里有弯弓,落子定棋局; 有身份,有权势,还有运用好一切的头脑,何愁掌控不了自己的命运?

顾琉在告诉我:要努力去掌控自己的命运。

23

在我射箭练得娴熟后,顾琉带我去了一个地方,京城外大军驻扎的大营。

北边的外敌挑衅,双方交战良久,如今终于平定了边疆,大军带着战利品归来,按理,皇帝也该带着亲眷臣僚过去,论功行赏,犒劳三军。

往常这种需要带上后宫女眷的祖制,顾琉都是不搭理的,这次一反常态,老老实实带上了一大群人。

人一多,便鱼龙混杂,暗流涌动。

顾琉把我召到了最前头,他自己的车驾里。 一路上带我去看风景,上庙里蹭和尚们做得一绝的素菜,拿着弓弩策马打猎,猎到的野鹿山鸡就地生火烤肉,然后隔着烟火看后边一长串马车,随口给我解说那群人之间的暗流涌动,用来打发无聊时间。

到了地方,举办完了盛大的典礼,顾琉带我去了关押奴隶的地方,里面有个简易的斗兽场,血肉横飞。

战败方的人丁都充作奴隶,关在狭小的笼子里,等着被人挑选下场像野兽一样斗殴,四周的将士们在一旁设了赌局,闹哄哄的。 战场上朝不保夕,高危高压,这是他们难得的发泄。

看到陛下突然到来,他们异常激动。

顾琉站在高台上观赏了会儿,似乎对这原始打斗的场景兴致缺缺,半掀着眼帘地对跟在后边的武官说:「不过是重复的扭打厮杀,多无趣。」

他语调懒散,「不如换些有意思的。」

有意思的,就是把场下貌丑的奴隶,换成身份高贵的美人,与野兽相斗。 场面必定凄美又血腥,可怜又残暴。

昏聓又荒唐,但场上的众人内心其实都是期待的。

顾琉的悠悠目光从一众带来的后宫女眷身上掠过,她们不自觉惊慌失色,最终他的目光停在了其中一人身上,轻轻一抬手,示意底下的人把她送进场。

女人慌乱地求救,依然被丢到了血肉遍地的场内,她的对面,是一条饿了好几天的高大壮硕,目光凶恶的狗。

我认出来了,这是前段时间带头当众刁难我,嘲讽我的那个妃子,也是她,曾经故意放狗咬死了我的兔子取乐,即使她知道那兔子是我珍爱之物。

这条狗,估计就是她亲手养大的那一条。

我不自觉朝顾琉看了一眼,他懒散地坐在上首,看起来颇有些意兴阑珊,察觉到我的目光,他抬眼望过来。

片刻后,他喊人在半封的露台摆满了炉火,让我待在他身边最暖和的地方,轻声一句:「冷了?」

我迟疑地摇了摇头,却也没说话。

底下那个出身高贵的妃子,已经被饿疯了的大狗撕咬得浑身是伤,凄厉地惨叫着,仪态全无,狼狈至极。

顾琉让人丢了一把刀进去,女人见到刀飞快地捡起来,毫不犹豫地往自己曾经口中的爱犬头上捅,当然也毫无章法,直到手底下的狗已经没了动静,她还红着眼捅着,被人拉开时,神情恍惚又癫狂。

底下的人沸腾激动,高台上一群宫妃却噤若寒蝉,都是深闺里娇养长大的,哪里见过这阵仗,还有人被吓晕了。

顾琉在这一片沉寂中,突兀地鼓起了掌,眉眼带笑地问她们:「怎麽着? 你们是觉得不够精彩?」

她们纷纷摇头,赶紧僵笑着捧场。

顾琉喜怒无常,这时却笑意散尽,面上表情淡淡:「确实啊,这也算不得多精彩绝伦。

他目光飘向一众大臣,落在柳青石身上,「丞相大人之前那出偷梁换柱的戏码,倒是算得上。」

柳青石冷汗都冒出来了。

顾琉闲适悠哉地看了一会儿丞相满脸惶恐的神情,然后语出惊人地说,不如就让他送进宫的三个女儿一同下去,看看谁能在野兽嘴下活下来。

野兽,就是边上铁笼子里关着的那个,小国刚进献来的半大棕熊。

再边上一点,许久未见的柳惜容被人带了过来,她这段时间在冷宫待着,想必活罪没少受,形销骨立,整个人看起来憔悴且寡淡。

柳熙妍眼睛瞪大,居然把她和底下那群贱民相提并论,但她又不敢说什么,睁着眼睛直往柳青石身上看,委屈又愤愤。

柳青石擦着冷汗,试探着劝阻了几句,当然无济于事。

我倒是很平静地就接受了这个安排,顾琉这么做肯定有他的用意,我站起来想下去,冷风一吹小小打了个喷嚏,顾琉就皱了眉头。

他煞有介事地说我怕冷,说不定是受寒感冒了,不如就让我的贴身宫女代劳,替我到场下去罢。

贴身宫女吓破了胆,抖成筛糠似的被押下去。

三个人被推搡进了场内,柳熙妍屈辱地咬着唇,拔了发间最坚硬的簪子下来握着,柳惜容沉默不语盯着地面,那个宫女全程哭哭啼啼。

顾琉神色间有些不耐:「太吵了。」

宫人在柳青石面前奉上了弓箭,顾琉要他把那个哭得聒噪的宫女处理掉。

柳青石颤颤巍巍地把那个宫女射杀了。 培养多年,费了大精力安宫的棋子,就这么轻易地亲手毁掉了,想必心里也是很可惜的。

这时铁笼子已经打开,野兽闻到血腥味狂躁起来,冲刺到尸首边嗅了嗅,却不太感兴趣,抬头盯上了另外两人,显然活人更能激起它的狩猎欲。

顾琉似乎觉得这场面终于有点意思了,来了兴致,随手交给柳青石一支羽箭:「丞相,若给你一次机会,这两个,你会救谁呢?」

「又或是把那只熊杀死,两个都救?」 顾琉幽深的凤眸,浓郁的墨色里,含着恶劣的笑意。

别国进献的猛兽,国礼的一部分,刚送过来就被杀死,死在他手上,难保他不会落个挑拨两国关系的罪名,影响仕途。

在仕途和亲女儿之间,他会选择哪一方呢?

柳青石僵硬地举着弓。

那头两个人已经被追着仓皇逃跑,柳熙妍那个花里胡哨的簪子根本起不了任何作用,她哭喊着向柳青石求救,柳惜容也在跑,逃命的空隙朝自己的父亲看过去,眼底,其实也是含着期冀的。

没有时间再容他犹豫了,柳青石闭了闭眼,再睁眼时,已经做出了选择,他的箭头指向柳惜容,一箭射穿了她的小腿。

柳惜容摔在了地上,原本跑在前面的她落在了后頭。

柳青石是要她去挡住棕熊,让柳熙妍顺利跑开。

在女儿和仕途之间,他选择仕途。

在两个女儿之间,他选择柳熙妍。

作为被放弃的那一个,柳惜容满眼的期冀一瞬间化作死水,自嘲地笑起来,并不意外,可又忍不住去恨,满眼的不甘化作求生的勇气。

她咬牙拔出了腿上的利箭,在野兽冲上来的时候,迎上去刺瞎了它一只眼睛,然后被一巴掌拍倒在地上,吐着血半天爬不起来,棕熊当众啃食她的腿。

她看起来快要死了。

我在高台之上站了良久,最终,我在柳青石愣怔的眼神中夺过他手里的弓,搭箭,拉弓,一箭射穿了那只熊的另一只眼睛。

放下弓箭时,才发现手心都是汗,这是我射过最准的一次。

彻底瞎掉的猛兽咆哮着乱窜,柳惜容下意识朝我看了一眼,回神后奋力跑起来逃开。

顾琉纵容着我的自作主张,听到别人说我僭越,眼皮都没抬一下。

一场残暴血腥的闹剧终于落幕,柳熙妍受了惊吓,回去以后大病了一场,从此深居简出不爱出门,柳惜容依然是被丢回冷宫,那天临走时我们两人迎头遇见,她喊住了我:

「你不怨恨我吗? 为什么要救我? 我从前怎么没发现原来你是个滥好人?」 她的语气算不得多好,习惯性地对所有人都带刺。

我看着她穿着简陋的冬衣立在风雪里,露在衣服外的皮肤上都带着冻疮,我的目光平和又冷漠。

「你现在一头撞死在树干上,我不会救你。 当时的情形,我不希望自己变成一个,可以看着野兽啃食活人无动于衷的人。」

没什么好怨恨的。

她该受到的惩罚已经受到了,便不值得我再放在心上。

其实我对于仇恨的感觉是很钝的,好像从小到大遇到的苦难太多,习惯性地自我保护,屏蔽着不美好的东西。

欺负过我的人,我都记着,也知道要去报复回来,但这些事情并没有占据我生活的全部,而且需要时机。

我没想到,原来顾琉一个一个,都记着。

他是在替我教训那些人,也是在教我如何拿捏人心,在关键之处对付他人。

后来冬去春来,夏萤秋落,年岁暗转。

我习得了一手好字,阅遍经纶,再也不会因为胸无点墨被人耻笑而惶然。

我手里拿着凤印却又位分不够高,确实惹来很多麻烦,顾琉不会帮我解决麻烦,他会为我指点方向,在我偶尔茫然无措的时候教我如何去处理。

他一点一点教会我在波谲云诡的权力中心立足,在这样复杂的局势里都能立足,那么往后在任何情形任何困境下,便都能游刃有余。

我成长得很迅速,慢慢明白了他的用心。

卫轻雨曾说,我在这皇宫,其实是没有生存能力的,顾琉护不了我一世。

我从没奢想过谁会一直保护我,所以不知道该怎么回应。

那时我们都没有想到,顾琉会一点点教会我,保护自己立足于世的本领。

人人都是彼此生命里的过客,有些人牵绊得深一点,有些人牵绊得浅一些。

没有谁可以为谁撑腰一辈子,能够永远为自己撑腰的,只有那个永远不放弃自己的自己,那个掌控自己命运的自己,那个有思想、有能力、有信念的自己。

变成暴君的顾琉不是一个好人,他心狠手辣,杀人如麻,喜怒无常。

可是他一直都对我很好很好,无论是过去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他是所有人的暴君,是我一个人的白衣少年。

他是所有人的恶鬼,是我一个人的神明。

他告诉我要爱自己,给我信念,带我成长。 一个破破烂烂的他,把另一个突然被丢进纷乱世俗里,外表坚强,内里彷徨,自卑又怯弱的我,变成了充盈又从容的我。

他把我的小兔子埋葬起来,堆了雪兔子安慰我。 人们养宠物不仅是为了被爱,也是为了施放爱。 顾琉告诉我,要把自己当自己的小兔子养。

很久以后,某个寻常的日子里,一个念头从心间一掠而过,我才恍然发觉——

某种意义上,阿陶也是顾琉的小兔子。

......

我学着卫轻雨的样子给家里人写信,信写完,却忽觉无人可寄,我好像没有那么想念娘亲了。

于是我隔着两个宫殿的距离,天天给顾琉送信,絮叨一天里遇到的琐碎事,顾琉则在批折子的空隙,用朱砂笔顺手在我的信上画一朵小花,表示知晓。

我给他和卫轻雨绣平安符,卫轻雨捏着带龙纹的那一个,酸里酸气地说这黑的绣得更用心。

我在夏天吃她甜到腻的点心,当晚上吐下泻,才知道里面掺了莲子,卫轻雨再也没有用莲子做过糕点。 我又想到好久没见过的母亲。

看吧,我对莲子过敏,这其实是很容易记住的事情。

中秋的时候我意外喝了点酒,醉得稀里糊涂,只记得自己飞奔去勤政殿,然后被门槛绊了一跤,好像哭了。

又是朔雪满天的时候,宫里为新年张贴对联,红彤彤的纸,往年引经据典的词,都换成了朴实无华的添福,添岁,添财进宝。

后来我才知道,我喝醉酒以后摔了一跤,抱着顾琉的腿哭,抽抽噎噎地说自己现在明白了,添之一字,意为多余。 我对于所有人来说,一直是多余的那一个。

出了大山以后所有人都喊我柳添,连母亲都指着鼻子骂我,说没有我的出生,她肯定会很开心。

只有顾琉一直叫我阿陶,他没有喊过我柳添,但他在告诉我......

添之一字,是添福添岁,岁岁安康。

新年的时候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每个人都要为皇帝贺岁,大家不约而同地比拼文才,贺词一个比一个辞藻华丽。

轮到我时,我在祈福灯上一字一字写下一句:

「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随着千千万万盏灯一起, 被放飞, 浮动,升到浩瀚的夜空中。 无数光点汇成灿烂的星河。

顾琉没有嫌弃贺词的简单。 在我不知道的时候,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 一夜过后,万千祈福灯掉落,散布四方,他找到了我的那一盏, 存了起来。

那时候还是冬天。

寒冬过后, 会有春和日暖, 姹紫嫣红。

如果上辈子的时光就停滞在那时候,即使不算太圆满,但一切该有多好。

24

我从漫长的梦魇里惊醒。

旧梦中断在顾琉一剑刺穿我母亲心口那一幕, 紧接着画面一转又变成了我被卫轻雨刺破胸膛...... 上辈子的记忆铺天盖地扭曲着一哄而来,我刹那间苏醒。

眼前是熟悉的茅草屋,月光从屋顶漏下来几缕,幽谧的夏夜远近虫鸣声声。 我在床榻上呆坐了良久, 感到心口隐隐作痛, 似乎还没从梦里缓过来。

又过了许久,我披衣走出屋外,星河半落, 天将将白。

我悄无声息地走到顾琉身边, 看着熟睡中的少年, 我伸出手去探他的鼻息, 感受着指尖微弱的热气,一次又一次, 机械地重复了好多遍,才放下手。

我又走到母亲门前,隔着窄小的窗子,看着里面的人,定定地站了会儿, 转身离开。

一扭头, 顾琉站在我身后, 俊眉微拧:「你怎么了?」

我就知道,他刚刚应该是醒着的。 顾琉这样从小警惕的人, 入睡时身边来人怎么可能察觉不到?

我应付着答:「没怎麽, 只是睡不着觉。」

顾琉那一双清亮深邃的眸子, 仿佛能看穿一切,他低声说:「可你明明,看起来很难过。」

看起来很难过吗?

我下意识抹了一把脸,没抹到水迹, 没哭,甚至颇有些面无表情。 我不明白顾琉是怎么做到的, 总是能一眼看到我的低落。

见我沉默, 他只点到为止,并不穷根究底, 转而拉着我去屋后的山上,说反正醒都醒了,不如等着看东边的日出。

天边的鱼肚白被渲染成橘红的曙光, 太阳从群山与白云间现身的那一刻,万物生光华,凡人心境也跟着开阔起来。

他在想方设法让我不难过。

我的确不难过了。

我想起了一群人,我想杀他们。

于是我开始潜心谋划。

我绕了很远的路,从崇山峻岭的地方离开洛城,在一个动荡不安的小镇,买下来一头老驴。

我骑着驴往洛城赶,路上把自己装扮成一个穷困潦倒的老太太模样。 我易容的手法极其精妙,平常用来遮掩容貌,现在用来伪造身份。

洛城宽进严出,很多流民落脚于此。 我一把药毒哑了自己的嗓子,顶着沙哑难听的声音,骑着骨瘦如柴的驴子,在洛城外流民聚集的地方落脚,声称自己是外地逃难而来的,然后用身上仅剩的银钱在邻近的村里置换了一间没人要的屋舍。

我老老实实扮作老太太在那儿住了一段时间,等周围的人都知道我是外地逃难来的可怜人后,我路过洛城外的大营,看到里面的劳役,偷偷找到了监管的小官。

我特意做了一大桌子丰盛的饭菜款待他,小官很享受他人的阿谀奉承,接着我又拿出一个布包打开,包了一层又一层,里面是一些陈旧的金银首饰。

我故作谄笑,请求用这些东西,向他买一个年纪小点的劳役。

我说自己曾经在故乡家境也还算殷实,所以有点积蓄,可是最近连年战乱,动荡不安,老伴儿子儿媳孙子孙女都死了,只剩我一个逃到洛城避难。 我想认个孙子,给夫家留个后,也给自己找个人养老。 寻常人家的壮年男丁肯定不愿意跟着照顾我这个老婆子,只能另辟蹊径,买个的劳役。

小官显然不是第一次收这种贿赂,笑起来油光满面,说他心善,就当做个善事。 手上利索地揽过钱财。

他果然把十五卖给了我。 因为十五年纪在一群人里面算小,又不太服管,易惹麻烦。

我把十五带走,然后用剩下的钱买通了一个路人,让那人揭了城门上的榜,去举报那个小官。

26

上次我把太守的儿子弄死后,还顺手拿走了他戴着的金貔貅,但又没有把他身上值钱的东西都搜刮走,导致太守一直怀疑是有人谋财害命,又没有证据。 于是他把那金首饰画了画像,在城门处张榜,见者举报有赏。

得到消息后,太守连夜带人去搜了那个小官的家,果然在几件陈旧的金银首饰底下,翻出了那个不太起眼的金貔貅。 太守立时怒目圆睁,质问是不是他害了自己儿子。

小官吓得都顾不上隐瞒收钱买卖劳役这种事了,说这是有个老太拿来收买他的。

可他们赶到时,却发现老太太已经中毒咽了气,看起来是有人想要杀人灭口。 没人会怀疑老太太的身份,附近的人都知道她是逃难来的。

这下小官百口莫辩,尤其是他还有动机。 他以前有个娃娃亲的姑娘,被太守儿子看上强纳回去做妾。 上辈子顾琉的玉牌能够辗转流落到这群人手上,就是因为太守儿子看不上,随手赏赐给小妾,小妾又拿给了以前的情郎。 如今大家都怀疑小官是因为强抢民女之事怀恨在心,蓄意报复。

怀疑是一群人合谋干的,监管劳役的小官,连带他经常凑在一起喝酒的狐朋狗友,都被盛怒的太守丢去了前线当诱饵。

没人知道,那个中毒咽气的八旬老太我,从城外的乱葬岗里爬了起来。

我亲手配的假死药,这是第一次用,以我自己为试验。

我悄悄回到老太的那个小屋,换回自己的模样,然后一把火烧了那些衣服假发连带屋子,毁灭痕迹,然后把藏起来的十五药醒,带回了自己的茅草屋:「顾琉,你看我带回来了谁?」

被蒙住头的十五听到这个名字,浑身一颤。

喊了半天,没人回应,我挨个打开房门,顾琉并不在。

刚疑惑他去哪儿了,便看到顾琉提着把沾血的斧子走了回来,一回来就拉住我反复打量,确认没有什么伤。 他的声音有些颤抖:「你能不能,不要再一声不吭就失踪?」

我才发现身后跟了个尾巴,是那个小官的酒友之一,逃出来以后一直蹲守在老太太的房子附近,认为那里最安全,肯定没人想到搜捕那儿。

发现我后,这人一直跟在后面,还好被外出的顾琉发现解决掉了。

其实我并没有一声不吭就失踪,我找了借口离开的。 我告诉母亲说要随行商去外地几个月,把她绣的东西卖个更好的价钱。 母亲信了,但这显然没有骗到顾琉,他一回来就发现我不见了踪影,这段时间一直在外面四处寻找我。

我心虚,避而不答,把十五往身前推:「你看我带回来了谁?」

解开绑住十五的绳子,拿开蒙头的布,两人相见,都愣住了。

此时边境动乱,战事频发,洛城越发不太平。

不久以后我听说,那群人死得很惨,在前线作饵,被乱军砍死,被蹄铁践踏。

上辈子顾琉也为十五报了仇,西行一趟,屠戮无数。

但是这辈子,这些血腥杀戮之事,由我来做。

他最忠心的下属不会再惨死,他也不需要再满手杀孽。

27

战火波及了洛城,人人想方设法逃离,明里暗里监视顾琉的那些人自顾不暇,早就将他抛到脑后。

像上辈子那样,顾琉暗地里联系了散落在各处对他忠心的旧部,打算趁乱逃出城。 不同的是,这次加上了十五,还有我。

我在茅屋里留足了柴火和粮食,把攒来的钱都留给她,告诉娘亲我又要跟随行商出远门了。

过了好久,我娘依旧没理我,我只得自己默默离开。

从前的阿陶肯定会很失落,但现在的我已经不会再纠结于别人是否施舍那一丁点亲情了。

顾琉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就对我很信任,他在外人面前装成个半傻的人,在我面前却从来都是本性,如今连底牌都毫不掩饰地展露在我跟前,包括他的那些旧部,他新近收买驯服的人,他手底下现有的势力。

即使我对顾琉有些了解,知道他有那么多底牌以后仍然感到惊讶。

他的那些仇敌们,都还没意识到顾琉的不容小觑。 难怪上辈子他一手烂牌,依然能杀回皇城。

想想也是,顾琉曾经可是,三朝元老做恩师,天下名士授经纶,加上武将世家的叶家培养,文才武略皆精,生长在阴谋倾轧的深宫,很小的年纪就能坐稳皇太子的位置,让朝官百姓都折服。 其中谋略手段,可窥见一斑。

我跟随着顾琉避开官道翻山越岭,我知道他即将遇到上辈子最恨的人之一,那个伪善的神医。

我没打算阻止他们的相遇,不动声色地走在后头。

28

攀上一座小山包,旁边就是陡峭的断崖,底下是一条人迹罕至的荒道,山上树木丛生,挡住了我们一行人的身影,底下的大路现在时常有逃难的车马经过,也有尾随而来的流寇留下的残兵。

路上,果然遇到个遭遇流寇跑到山上,被流矢钉在树干上的老头。

他奄奄一息地向我們求救。

这辈子的顾琉显然善良很多,看到是个老人,又有人认出这是远近闻名的神医,他没有犹豫就想去救。

我却阻止了他,走到所谓的神医面前,甩下一句话:「收我为徒,就救你。」

顾琉不明白我的用意,但他也并未流露出疑惑,口风一转极其自然地搭腔,声音淡淡:「想清楚了,错过我们你应该也遇不到别人可以出手相救。」

神医面色有些难看,不过还是答应了,十五拔出他身上的箭,将为数不多的药物用上,给他包扎止血,背着他一同去找过夜的地方。

老头表示自己很感激,背地里却往火堆上煮的汤里撒迷药,他自己则提前吃了解药,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一群救命恩人们喝下加了料的东西。

出乎他意料的是,大家都没事,只有他倒下了,浑身都骨头疼,疼得满地打滚。

我一边看着他痛苦地哀号打滚,一边慢条斯理地把手上的烤鱼吃完,擦干净手,才慢吞吞地走到他身边蹲下:「呀,神医老先生,您怎么不吃东西,是不饿吗?」

老头连瞪我的力气都没有,爬到我脚边磕头哀求:「给我,给我解药。」

看来他也知道自己是中毒了,也知道自己解不了。

他加了迷药的那锅汤我让人背着他倒掉了,只留了一碗给他自己喝,还顺带加了别的东西,各种药性混合在一起,便成了剧毒。 顾琉他们配合着我,假装不知道他的小动作。

我笑:「原来堂堂神医也有不自医的时候。」

我翻出配好的解药丢给他,这个可以压制毒性。 当然了,只能治标,不能治本,你以后每隔一段时间还是会发作,一次比一次痛苦,不能缓解就会活生生疼到死。」

「我可以每隔一段时间都给你配缓解的药,但必须好好听话哦,」我颇有些戏谑地看着他,意味深长,「我的好师父。」

他狼吞虎咽地把药丸吃下去,还没彻底缓过来,就急着将手里残留的药渣捻着看,捻完又嗅又尝,看向我时满眼震惊,都顾不得我的威胁,开口就是惊叹:

「小姑娘,这解药是你自己配的?」

他是有真才实学的,所以能一眼看出来我的医术不在他之下,讶异之外,对于不久前被迫答应认我当徒弟的事,突然就脸色不难看了。

我不关心他怎么想的,我只知道,我的目的已经达成。

上辈子顾琉在他手里饱受折磨,还错过了最后一次见到自己母亲的机会,我当然不会让他死得太轻易,这毒越到后面发作越频繁,生不如死。

与此同时,我可以以此控制他为我所用。

上辈子的顾琉亲手教我学会的下棋,对弈之时,任何一个看似不起眼的子,都可能有大作用。

29

顾琉的身份特殊,此去京城面临重重关卡,很有可能被皇宫里的人知晓他出了洛城。

现在有了这个所谓的神医,一切就很简单了。

神医美名远扬,让他安排车马,应付关卡,我们装扮成他的弟子仆从跟随,没人会联想到废太子身上。

这是他的作用之一。

休整了一夜,我们准备下山,正好撞见了洛城太守带着底下许多人仓皇逃窜,身后跟着一队追兵。

看来洛城已经被攻破,这一群酒囊饭袋抛弃城中百姓逃跑,敌军都追到这里来了。

没人发现隐藏在灌木后的我们,我看着那一群人,把昨天那支拔出的箭拿了出来。

一路上我捡到了许多散落在林间的流矢,让顾琉做了简易的弓箭,现在派上用场了。

我瞄准为首那个肥头大耳的太守,一箭将他毙命。

接着又一箭一箭,将其他得了孙贵妃授意,在洛城欺压顾琉的人一个一个射杀。

场面很乱,没人注意到来箭的方向,只会以为是身后追兵射中了他们,就算有人发现了问题,拔出羽箭辨认是哪方势力,也只会追踪到其他人头上,毕竟那些箭,都是捡来的。

顾琉看得出我是在为他报仇,他没有插手,耐心地等着我杀人,待不远处一支飞箭蹿过来时,才拉住我手臂轻轻一带,避开了流矢。

这时底下我想解决的人都已经死完了,他把钉入树干的箭,拿过那张简陋的弯弓,拉弓挽箭,一箭将敌军头领射下马。

底下两方乱起来。

顾琉温声道:“走。」

我们带着神医,以北上巡诊的名义,一路进了京城,在闹市里一处不起眼的宅邸里落了脚。

神医有钱得很,我让他顺带把周围的宅子也都买了下来,防止人多眼杂邻里心生疑窦。

接下来,就要想办法让顾琉名正言顺地留在京城了。

我告诉顾琉,他的母亲其实还活着,被囚禁在郊外一处庄子里。

顾琉浑身一僵,抬起眼时,眼眶都微红了,却没说话。

半晌,他摸摸我的头,了然地轻叹,有些无奈。 没有急着询问他母亲,他问:「阿陶,你是不是,又想一个人去做什么危险的事?」

他看人真准。

上一次我一声不吭就走,让顾琉担心,我也很愧疚。 所以这一次,我决定跟他说清楚自己要做什么。

我要让他母亲「死」掉。

顾琉没说不好。

于是我开始付诸行动。 我找到了那处庄子,不显山不露水的庄子守卫极其森严,外人轻易靠近不了。

我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配了一些奇奇怪怪的药撒在他们取水的泉眼中,不久以后,庄子里的守卫仆从们都开始精神恍惚,出现幻觉,我又穿着白衣大半夜在附近晃悠了几回,里面开始盛传庄子里闹鬼。

药物的影响让他们坚信传闻是真的,里面伺候的婢女家丁纷纷找路子调走,一下子空出了许多职位,庄子里人手不够,如我所料找牙婆买人。

我把自己装扮成普通人样貌,假装逃难而来的孤女,被牙婆捡到,我说我认识几个字,牙婆觉得我可以卖个好价钱,给我编了个身份送到庄子里任管家挑选。 丫鬟识字可是个极大的优势,我不出所料被选中,还分配到了主院,已废叶皇后住着的地方。

我见到了上辈子没有见到过的叶皇后。

她生得极美,每日坐在秋千上发呆。

我也见到了没见过的齐闵帝,上辈子顾琉的父皇谥号闵,现在他还是齐国的皇帝。

皇帝隔三岔五来,却不受叶皇后待见,两个人见面就争吵不休互相厌恶。

我当着不起眼的小丫鬟,蛰伏许久,找到机会单独与叶皇后相处。

我把她留给顾琉的玉牌带来了,证明自己与他熟识。

看到这东西,叶皇后情绪极其激动,很快又自己冷静下来,锐利的双眼将我盯着,等我解释自己的来意。

我顾左右而言他,没急着告诉她想做什么,继续在庄子里待了一段时间,慢慢获取了她的信任,才把假死药拿出来。

我告诉她,可以诈死离开这里,顾琉在外面等她。

我不会拿顾琉的母亲冒险,所以这假死药,我亲自试验过的,没有任何副作用。

计划很顺利完成,叶皇后假装生病,病急没等来御医就断了气,皇帝知道消息后连夜赶来,抱走她的尸体哭了一宿,才舍得将她装进棺椁里。

在棺椁钉死之前,我把她偷了出去,消失在夜幕里,顾琉会扫除我们离开的所有痕迹。

回到那个小宅子,叶皇后紧紧抱着顾琉,看似坚强的大女人哭得眼睛通红。

顾琉安抚好她的情绪,把人送回了屋,然后看向我。

我坐在院里的小桥上,一边悠闲地晃着脚丫逗水里的游鱼,一边顺手接了假山上的流水,一点点把脸上抹的褐黄脂粉洗掉,露出干净的容颜。

我把上辈子顾琉最大的遗憾弥补了,所以现在难得地很开心。

一扭头,发现顾琉望着我。

我灿然一笑。

30

叶皇后「死」后,皇帝突然就消沉了,郁郁寡欢,不理朝政,连一向宠爱的孙贵妃也劝不动他。

他还开始失眠,整夜整夜睡不着,好不容易睡着了,一闭眼,梦里也全是死掉的发妻。

宫里的御医都请脉过了,没有一个能治他这失眠的症状,只好张榜到民间择选良医,刚好大名鼎鼎的神医就在京城,宫里理所当然地派人请他过去。

神医带着我这个「弟子」进宫,给皇帝写了个方子,当晚皇帝总算睡了个好觉。

但这方子也不治本,只能暂时缓解,神医表示要南下去采良药,把我留在了宫里替皇帝调养身体。

我从他身后的两个小侍童间站出来,一抬头,周围都静了下来。

我知道自己生得好看。

生得好看,又穿了一身朴素的白衣,清水出芙蓉般的面容,看起来必定无害极了,轻而易举就能获取旁人的好感和信任。

谁能想到呢,眼前皇帝噩梦缠身,其实是我做的手脚。

之前他去过几趟庄子里,被我下了慢性的毒药。 不致命,但很难缠。

我顺理成章留在了宫里,时不时给皇帝加重一下症状,偶尔又煎个药缓和一两天,他精神恍惚间总是想起已逝的叶皇后,加上我偶尔装作不知情地提起有关她的事,皇帝越发后知后觉地感到愧疚和后悔。

和上辈子差不多,只是现在被我加速了进程。

在皇帝睹物思人后悔莫及的时候,我无意间提起了顾琉。

我说:「臣女生在洛城,曾从乞丐堆里救出来一个将死之人,他褴褴褴跛足,蓬头垢面,时常被人按着像狗一样匍匐着乞食,是城外人人都嫌恶的傻子。」

「后来洛城动荡,臣女随师父离开,再也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还活着没有。」

我仿佛只是随口一提,并没有说起那个人是谁。

过了一段时日,皇帝外出散心,遇到刺客埋伏,独自逃跑到了荒无人烟的地方,饿得快晕过去的时候,遇到了一个披头着散发脏兮兮的人。

那人乱发挡住了面容,辨不清容貌,行为举止看起来有些痴傻。

虽然痴傻,但善良,看到半晕的皇帝,那人将身上仅剩的半块饼给了他。

皇帝估计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硬的饼,但他吃得非常快,也非常感动,吃完刚想说话,一路追杀的刺客找了过来,一片慌乱之中,刺客的剑捅过来,那人意外替皇帝挡了一剑。

正好这时走散的御林军终于赶过来,两方缠斗,刺客尽数伏诛。

我现在是皇帝最信任的医者,一行人回宫,我得了消息火急火燎赶过去,给两人处理完伤口,我惊讶地认出了这个脏兮兮的人。

我对皇帝说,这正是我在洛城救过的那个小可怜,他脑袋以前受过重击,影响了神志,所以看起来有些痴傻。

我说,没想到能在这么远的地方再次遇见他,他好像失去了记忆。

我顺手拧了帕子给他擦干净脸,梳理好乱糟糟的头发,皇帝不经意往这边看了一眼,手里的药碗「啪」

地就落在了地上。

顾琉装傻装得毫无破绽,被清脆尖锐的声音一吓,下意识缩起来想躲。

他也生得格外好看。 好看的人无辜清澈的双眼,流露出惊慌警惕的神情,看起来是多么可怜。

皇帝那天是拖着病体,踉踉跄跄走过去把顾琉拽起来的。

有些东西,点到为止即可。

我是宫里最受信任,又医术最好的,我说顾琉痴傻他就痴傻,我说他失忆那就是失忆,其他御医就算诊出来了不同的结果,也不敢说。 说出来,那不就是承认自己技不如人,别人都能诊出来的症状,只有他诊不出来吗?

痴傻,又失忆,那他出现在千里之外的京郊,也就情有可原。 或许是战乱之时,意识不清,迷迷糊糊随着流民的队伍流浪到了这里。

即使痴傻,仍然善良,能把唯一的食物给即将饿晕的人。

即使失忆,仍然贤孝,下意识在刀兵刺来时挡在父亲身前。

和善良贤孝对比鲜明的,是他那颓败狼狈的样子,还有我无意间一句,受过重击导致影响了神志。

顾琉好歹也是皇子,即使贬为庶民流放,身为皇家血脉,该有的体面还是要有的,本不应该是这副模样。

皇帝派人去调查了他这段时间的遭遇,知道了顾琉自一出京城,就饱受折磨,当然也能想到是孙贵妃授意的。

宠爱她时便可以默许她胡作非为,不宠爱时就开始后知后觉厌烦她的恶毒,即使这恶毒也是当初他的默许放任惯出来的。

皇帝的愧疚之心到达顶峰,他不自觉走到了顾琉身边。

他的皇儿受伤导致高烧昏迷,似乎做了噩梦,呢喃着梦话。

他说:「母后,父皇不要我们了吗? 是不是儿臣做错了什么......」

皇帝脚步顿住。

接着,他一口老血吐红了地板。

31

令朝中大臣们猝不及防地,皇帝把废掉的太子召回京城来,恢复皇籍了。

顾琉现在是大皇子,封宴王。

当然不仅仅是靠着皇帝的那点愧疚之心。

前段时间刺杀皇帝的刺客,是顾琉安排的,他母亲已经告诉了他那块玉牌代表的势力,那天的死士就是其中的一部分。

死士一点也不遮掩衣服和兵器上叶家的标志,明晃晃告诉别人他们和已故叶皇后有干系。

但帝王多疑,必然会多想——哪有人会蠢到暗杀时把身份暴露出来,这必定是有人故意栽赃嫁祸,想暗杀他,暗杀不成,也能把锅甩到别人头上撇清关系。

唯一有嫌疑的,自然是孙贵妃和柳臣相一派。

皇帝自知最近冷落了孙贵妃,说不定是他们怕皇位生变,想干掉他尽早扶安王上位呢?

再加上他调查到孙贵妃对顾琉的所作所为,心里早生了嫌隙。

这个皇帝不是太聪明,但基本的敲打和制衡还是会的。

于是他大手一挥直接给顾琉封了王,以此来敲打孙贵妃他们,也让他们没法在朝中一家独大,双方制衡,皇帝的位置才能稳固。

上辈子顾琉是自己一路杀回京城的,个中艰辛只有他自己知道,无数次和死亡擦肩而过,身上数不清的伤。

等他到了京城,没有时间再去谋划,只能以快取胜,以暴制暴,能杀尽杀,最后得了个弑父弑弟的恶名,坐上的皇位也根基不牢固,底下没有足够的势力做支撑,导致后面崩塌起来时摧枯拉朽一般,那样轻易。

现在他不用再冒那么多危险,不用再满身的伤疤,不用落下恶名遗臭万年,也有了充足的时间在权力的旋涡中心稳稳立足。

宫里举办了宴席迎接大皇子回归。

我站在宫女太监们来往的小角落,昏暗偏僻不引人注意的地方,遥遥看着灯火辉煌间的顾琉。

皇亲臣僚们聚在他身边恭维奉承,实则带着试探,一袭紫衣的尊贵皇子,容颜如玉,修长好看的手,把玩着杯盏,始终噙着一抹淡笑,叫人看不透深浅。

正如我当初希望的那个模样。

平安,顺遂,熠熠生辉。

32

四年时间一晃而过。

皇帝忧思过度,如今已是油尽灯枯之相,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他时日无多,各方势力蠢蠢欲动。

这些年来顾琉已经在朝中站稳了脚跟,他背后有许多和叶家有渊源的武将和世家支持,和孙贵妃安王一派势均力敌。 朝中大臣们开始暗中站队。

当然,这些明面上都和我没什么关系,我在太医院领了个职,现在是御医,专门照看皇帝的病情。

明面上我和顾琉并没有什么交集。

我按例每日给皇帝请完脉,打算出宫,被安王顾锦拦住了去路。

他说要帮我提药箱,我拒绝,他又说要送我回府,我也拒绝。

然后他恼羞成怒:「柳添,本王对你好是你的荣幸,你别不知好歹!」

他身后的太监宫女都吓得神色紧绷起来。

我安静地看着他,半晌,我说:「柳熙妍来了。」

柳熙妍每次看到顾锦对我献殷勤,都要大吵大闹一番,顾锦怕得很。

他的脸色果然变得不自然,但仍然不愿意走开,柳熙妍发了好大一通脾气,但顾锦不理她,她就也没辙,只得自己气呼呼地离开,临走瞪了我一眼。

她前脚刚走,后脚孙贵妃就来了,看到寄予厚望的儿子又跟在我身边,脸色顿时难看,说我勾引皇嗣,扬言要管教我,抬手就想给我一巴掌。

刚才还气焰嚣张的顾锦顿时没了脾气,凑到孙贵妃面前抱住她的手,让她要扇就扇他,语气带了哭腔:

「母妃,不能打她,你把小柳吓跑了,儿臣以后给谁当牛做马去啊?」

没出息,但理直气壮。

一句话把孙贵妃气得快晕过去,怒火攻心地揪着一向疼爱的儿子的耳朵就走了。

也是给她自己个台阶下,毕竟她也不敢真的对我动手。 我是御医,是朝廷命官,还是皇帝最宠信的那一个。

摆脱了顾锦,我总算能出宫去办正事。

安王纨绔,接触以后我才发现他还话多,爱哭,缠人,甩不脱,每次遇到都让我非常头疼。

人都走了以后,有个宫女给我递来一束野栀子,低声说了句「公子说姑娘喜欢这花」,便擦肩而过离去。

是顾琉在山间亲手摘的。

马上就要秋猎了,他不在京城,受命提前去猎场布置,每天都会送一些我喜欢的新鲜小玩意儿过来,同时也是在变相报平安,毕竟这么好的机会,肯定有人会在外面安排刺客刺杀他。

刚刚那个宫女好像是孙贵妃宫里的...... 果然,是顾琉把人引来帮我解了围。

而柳熙妍,是我弄来的。

孙贵妃还没有出现在人前时,只身一人带着孩子生活,皇帝没有机会经常去看望,就托了信任的大臣柳相帮忙照看母子俩。

柳青石知道两人的真实身份,有心想搞好关系,正好他的小女儿与二皇子年岁相仿,就鼓动皇帝把母子俩安排在了那个给柳熙妍静养的庄子里,美其名曰那里风水好,养人。

所以,外人很少知道,其实柳熙妍和顾锦是从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后来皇帝接孙贵妃入宫,她身份平凡,封高位会惹人非议,柳青石主动为皇帝分忧,认下孙贵妃说是表妹,以丞相表亲的身份入宫,才得以一步步封到贵妃之位。

孙贵妃自然也很乐意与柳青石结盟,双方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丞相府是坚定的二皇子一派。

自然而然,双方都默认柳熙妍会是顾锦未来的皇后。

柳熙妍自己也觉得她喜欢顾锦,但顾锦却不按常理出牌,说柳熙妍只是他妹妹,非要娶我当皇子妃。

除了他自己,自然没有一个人会赞成这提议。

以前我不想让顾锦缠着我,就找柳熙妍过来,顾锦就会被她闹腾得赶紧离开,但是这招,最近越来越不好使了。

说起来,这一切还是因柳熙妍而起的。

四年前的宫宴那天,进宫赴宴的柳青石意外和我迎头撞见,他当时就愣怔住了。

因为我生得像他,也像我娘。 随便一猜,就能怀疑到我的身世。

他暗地里去了一趟洛城,却扑了个空,没找到我娘,也没找到传闻中我娘生的那个女儿。 我早就把我娘接走了,现在她和顾琉的母亲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生活。

这辈子我对外还是自称柳添,除了我娘,只有顾琉和少数几个人知道我从小名叫阿陶。

我的相貌,来历,姓名,处处都说明我就是他那个一直知道,却从来没见过的女儿,虽然他没有直接的证据。

所以柳青石找到了我,主动提出让我认祖归宗。

当然不是因为他良心发现,而是因为我现在在皇帝跟前说话还挺管用,有价值了。 他这回抓不到我的把柄,只能利诱,许了很多好处,还说让我把娘亲接来相府,可以抬作平妻。

他说再多,我都装傻,坚决不承认自己就是他那个女儿。

我拒不承认,那柳青石也拿我没办法,负气甩袖离开。

我们都没注意到,这段谈话被柳熙妍意外听见,她知道了自己父亲原来曾经有一个女人,还有一个只比她大一点点的女儿,还说要抬别人当平妻。

柳熙妍的性子藏不住事,她气势汹汹地找到我,和上辈子差不多,咬牙切齿地拿簪子在我脸上比画,扬言要划烂狐媚子女儿的脸。

她现在这举动在我眼里,不过是虚张声势。

我踢中她脚踝,趁她摔倒把她手里的簪子抢走丢开,袖里的短刃顺势抖出来,非常恶劣地把她一边眉毛给剃了,让她接下来一段时间都没脸出门,省得来妨碍我。

效果出奇地好,柳熙妍从此都安生了,不过她是安生了,她的竹马却为此打抱不平。

我端着煎好的药去给皇帝送时,迎面扑过来一只大老虎,我险险躲开,手里的药碗摔在身上,青衣染成褐色,手上也被烫红一片。

老虎步步逼近,压迫感极强。 也不知道宫里哪儿来的野兽,我从小在山里长大,知道这时候不能逃跑,只能想办法获得一线生机。

我握紧了袖中的锋利匕首,正谋算着,一只血淋淋的鹅被丢在脚边,老虎猛地冲过来叼着死鹅撕咬,压根不管一旁的我。

身后一道嚣张跋扈的声音传来:「吓傻了吧?」

「记住,柳家那个死丫头不是你能惹的人。 这次只是警告,再有下次我发现你欺负她,我就不客气了。 我这宠物,从小也是吃过许多人肉的......」

我一回头,对上墙头那人的视线。

他呆住,接着就从墙上头朝下摔了个底朝天。

我两辈子,见过无数惊艳于我美貌而一见即钟情的人。

顾锦是其中最滑稽的一个。

我熬了一宿的药都洒了个干净,手还烫得红肿,皇帝知道以后,向来受宠爱无法无天的顾锦难得丢脸一次,被按在他父皇殿门口挨了一顿板子,还被勒令赎罪,疼得哎呦哎呦着给我打下手。

可能就是那个时候被支使习惯了,后来顾锦便嚷嚷着要给我当牛做马一辈子,当然,他第一次说这话的时候,被皇帝听到,又挨了一顿板子。

顾琉知道以后笑得乐不可支,俊秀无双的容颜发着光一样好看得耀眼,温柔细致地给我手上涂抹伤药,再包扎得平整漂亮。

医者不自医,右手的伤还是得别人才能包得好。

顾琉低着头时鸦羽长睫遮了半个凤眸,捏着我另一只完好的手状似随意地说:

「我们家阿陶想欺负谁就欺负谁,再有下次,依然不必忍让。 不要怕,你也是有人打抱不平的。」

那时候的顾琉虽然才回京城没多久,但宫里的风吹草动已经尽数瞒不过他。

后来不知怎的,本来已经习惯了的皇帝,突然又开始看不惯安王的不务正业,把他斗鸡走狗养的一院子爱宠全部没收,又把人丢去军营里让他历练三年。

顾琉还亲自训练了几个暗卫,专责保护我。

后来我好几次外出,遇到几拨暗杀的人,幸好有他们,每次都是全身而退。

我知道那些暗杀的人是谁安排的,柳青石。

他想拉拢我没成功,他自己也知道对我娘家里做的事招人恨,我们娘俩或许是排斥他的,他怕我恨他,对他有威胁,索性斩草除根。 即使我是他亲女儿,即使他的内心深处,应该对我娘亲还是心动过的。

我好几次命悬一线,却阻止了顾琉报复他,柳青石这人经营多年,一时半会儿是很难彻底扳倒的,又还有孙贵妃保他,不如攒着一股劲,到最后一口气把他们弄掉。

我假装不知道刺客是谁派来的,没有对付他,反而常常在皇帝跟前为柳青石美言,以柳相府的名义做善事,帮柳青石营造好名声。 他良相的形象越加深入人心,完美无缺。

我和顾琉都是让柳青石一直头疼的存在。 他摸不透我的想法,也就不再贸然出手,表面上相安无事了三四年。

而现在,我不打算相安无事了。

我回了御赐的府邸,把那一束野山栀摆在窗边,幽香丝丝缕缕散开。

抬头看一眼天色,黑沉沉的,好像快下雨了,估计是夏末最后的一场大雨。 马上就入秋,再过几个月,就又是冬天。

上辈子的顾琉,就是死在这一个冬天。

我的心脏又开始发疼,喝了口苦茶压一压。

33

这一大盘棋,该收官了。

柳熙妍是早产,自小体弱多病,又很少在相府生活,柳夫人挂念女儿,十几年来,每月都会上山祈福,为她求个健康顺遂。

为了与她顺理成章撞见,我提前好几个月不定期去同一个寺庙,说是为皇帝祈福,实则在那儿无所事事地跟着老和尚钓鱼。 钓了又放,放了又钓。 我在一旁捣乱,丑的大鱼烤来吃,野猫们聚在边上跟我抢,漂亮的小鱼舍不得放走,扣下来全丢给顾琉养着,其他的都放掉。 我自己是养一条死一条,好在顾琉什么都会。 和尚自己不杀生,但也从不阻止我。

我不需要为谁祈福,很久很久以前,我已经祈求过上苍无数次,事实证明并没有用。

我想要谁健康顺遂,我就自己一步一步去谋划。

这天也是柳夫人上山的日子,我已经看老和尚给小和尚们讲解经书很久了,听闻她来,我起身晃悠着去了外边,天色黑沉,不出意外突然下了暴雨,我就近找了个亭子待着,没多久,回程路上的柳夫人也避雨躲到了这个亭子里。

我站在亭子边缘远看万山枯黄,雨幕屏蔽,清凉的水汽扑面。

我转身,朝她打了声招呼。

柳夫人不由自主地观察着我。

我与她攀谈起来,聊着聊着,我对她说:「夫人,有一个小故事,我想您定有兴趣听听。 从前,有一个出身卑贱的书生......」

她的眼神里满是了然,她知道我的身份,她应该是以为我要和她讲我娘和柳青石的事,但我却说,「他不择手段考进了皇城,高中状元,打马游街风光无限,但不久后他就发现,他的手下败将们,反而个个都比他官位高,因为别人都是世家子弟,只有他毫无根基和靠山,他的官途一眼就能望到头。

「他并不甘心止步于此,所以他挑中了京中最显赫的世家之一,李家正闺中待嫁的嫡女,在她踏青时,吟诵了一首必定符合她喜好的诗,引起了她的注意。 两人极有缘分,总是在各种地方相遇,李小姐逐渐坠入情网,最后嫁与他为妻。 她不知道,两人的所有相遇,都是书生刻意的安排,包括那次差点让她被凌辱的英雄救美。」

「婚后,为了讨好李家,并且塑造爱妻的形象,他遣散了原本的姬妾。 这样好的郎君,谁也想不到吧,他为了打压政敌,亲手设计自己怀孕的妻子落水,嫁祸给政敌家正当宠的妃子,成功让妃子失宠,政敌落了下风被弄垮。 妻子落水早产,差点死掉,拼死把女儿生下来,从此再也不能生育,而书生,斗垮了竞争对手,也获得了皇帝的愧疚同情,官运亨通,一路高升。 可怜的李小姐,还觉得不能生嫡子愧对于他,在书生承诺不离不弃后对他感恩戴德。」

「再后来,她早产的女儿好不容易养大,书生为了搭上流落在外的二公子,在二公子和人打架时故意安排自己女儿路过,导致女儿被误伤,本就体弱的半大孩子命悬一线,养了好几个月的伤。 二公子出于愧疚,一直亲手照顾着她,两人如书生所愿熟识起来。」

两辈子的时间足够我看清任何一个人,柳青石是个虚伪自私,为了利益不择手段的人,他其实谁也不爱,只爱他自己。 上辈子费尽心机安排我替柳熙妍进宫,也不是因为心疼她,而是因为她是嫡女,是更好的筹码,他有更好的用途,不想浪费。

说完,我看向对面已经呆滞的女人,嫣然一笑:「雨停了,李夫人回府能否捎小女一程?」

听到我的称呼,她没反驳,看来已经默认相信了我说的那些。

我上山时是骑马来的,临走我把马托付给老和尚:「我以后不会再来了,这小家伙跟着您挺好的。」

老和尚是上一任主持,人老了,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时常游历山川湖海,小马驹跟着他不必天天关在马厩里,再好不过。

老头没说什么道别的话,就像我每一次的离开那样稀松平常,挥挥手示意我赶紧走,终于没人妨碍他钓鱼了,可这一次,我走了几步,他却又喊住了我。

他说出了第一次见我时,就告诫过我的话,那时候我不熟悉寺庙的路,迷路碰到后山溪水旁的老住持,他看了我好几眼,对我说:

「小姑娘,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担因果的。」

不愧是天天钓鱼还能名扬天下,德高望重的老和尚,一双慧眼识破千秋。

临别时他又告诫了一遍,我依旧没回答,老头给了我许多个寺庙的地址,散落在五湖四海,他说会去这些地方布教,如果我无事可做了,可以去找他,一同游历四方。

我说好。

转身坐上了夫人的马车下山,路上的山景有些萧条,我还记得上辈子路过这里时,顾琉带我去打猎,饿了就近去庙里蹭和尚们做的素餐。 是同一个寺庙。

回了城里,靠近相府时,才发现人群已经把相府大门围得水泄不通,远远可以依稀看到有人跪在门口大哭。

是一对脏兮兮,看起来很可怜的母女,当街大哭着说起了丞相大人的秘密,控诉他谋财害命,强抢好人家的小姐,又将怀孕的母女俩丢在山里面自生自灭,两人费了十几年才找到这个负心汉,发现他早已功成名就,娶了官家女子为妻。

两个演戏的非常专业,哭着还能把故事讲得清清楚楚,声泪俱下,感人肺腑,围观的百姓们气愤填膺地朝相府门口的石狮子吐口水,相信宰相大人的轶事马上就能传遍大街小巷。

曾经京中一度传为佳话的才子佳人以诗相会,显得多么可笑。

夫人沉默着放下车帘,送我回府邸后,又沉默良久,留下一句:「大公子有你,是莫大的福分。」

第二天,随着丞相旧爱找上门传遍京城的,还有丞相夫人休夫带着女儿回娘家的消息,听说夫人放话,两人从此一刀两断。

这意味着,李家和柳相府的决裂。

接着,还有更大的打击接踵而至。 我把那个所谓神医重新放了出来,这么些年,受毒性折磨,他已经枯瘦如柴。

外人眼里神医远游回来看望徒弟,进了趟宫,发现皇帝的香囊带有慢性毒药,但对他本人无害,一步步推测,发现了孙贵妃一直在通过皇帝给叶皇后下毒,当年叶皇后突然病死,说不定就是因为她,而毒是柳丞相提供的。

皇帝当场又吐出一大口血来。

其实这事我没冤枉孙贵妃,她确实干了这种事,上辈子的叶皇后估计就是因此而死,这辈子我提前把人弄走了才没重蹈覆辙。

我一直没告诉皇帝,就是要等一个最好的时机,让那个神医来揭发此事,明面上他是我师父,医术应该比我好,我待在皇宫三四年没发现的猫腻,由他来发现,合情合理,不会让皇帝质疑我的能力。

皇帝刚从昏迷中醒来,神医就撞到柳青石的马车,当场身亡。

神医这几年时常回京城义诊,备受城中百姓爱戴,大街上无数人亲眼看着他被相府的马车当街撞死,群情激愤,再加上前几天那对母女的事,柳青石经营多年的好名声一夕崩塌。

他从前营造的好名声实在是太完美无缺了,所以此时此刻反噬起来也格外猛烈,许多百姓联名请愿罢免柳丞相。

皇帝拖着病体把孙贵妃贬成了美人,柳丞相贬官发配出京城,李家第一个落井下石,跪地高呼皇上圣明。

但柳青石在朝中经营过年,利益交织盘根错节,又有一大批文臣武将上奏为他求情,皇帝不得不收回成命,把人关在大牢里僵持着。

我去牢里看望他,周围剩下的狱卒都是顾琉的人,我放心大胆地说话,终于承认了两人的关系:「父亲大人,您当初派人刺杀我的时候,可有想到过今天这下场?」

柳青石终于回味过来我这一手捧杀、离间、栽赃嫁祸的手法,他冷笑:「你以为这样就能扳倒本相?」

当然不能,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所以我今天是来再加一手,简单幼稚,但百试不爽的激将法。

我也笑:「这不是已经扳倒了吗? 丞相大人,吃着馊饭,睡着枯草,身上都是跳蚤,还好意思说大话呢?」

柳青石气得袖子一甩,背对着我。

踏出阴暗的牢房,顾琉在尽头处的光亮里等我,阳光打在他脸上,精致的眉眼仿若美玉,流光溢彩。

他拉我上马车,顺手抹掉了我路过刑房脸上溅到的一滴血迹,深眸倒映着我纯净无瑕的面容:「阿陶,你瘦了许多。

我拉过他的手使劲捏我脸上的肉:「这么多肉,你在瞎说什么?」

顾琉笑了。

接到我,十五驾着马车到了一处僻静的酒楼,我们上去一直待到了晚上,隔壁开始有人陆续进去,他们不知道,角落的盆景背后是一个孔,他们的一举一动我们都看得到。

我看到,裹得严严实实的柳青石,还有孙贵妃,以及相府的一些谋士聚在一起,商议着什么事情。

柳青石出现在这里我一点也不意外,他应该是找了个替身代替自己在牢里待着,金蝉脱壳出来密谋如何翻身。

他们要商量什么,我也知道,无非就是逼宫谋反罢了,他们还没有意识到,正是我和顾琉引着他们走上这条路的。

我负责威逼,让柳青石和孙贵妃面临困局,顾琉负责利诱。

他很早以前就安排了个假的玉牌,假装被孙贵妃意外得到,让手底下的暗兵假装归顺于他们,于是柳青石和孙贵妃一直以为自己手里有底牌。 结果他们的底牌是假的,他们拉拢的许多臣子是假意站队,连现在他们身边一些谋士也是顾琉的人。

隔壁的谋士们说秋猎是个逼宫谋反的好机会,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于是一群人草草敲定了计划。

他们离开后,我和顾琉从酒楼的密道离开,这里是他们商议事情的固定地点,柳青石到现在还不知道,酒楼老板早就投靠了他人。

秋猎那天,皇帝象征性地骑着马要去猎两只野物,结果却被乌压压一队陌生的兵马包围,顾琉为了营救父皇,和他一起被逼到悬崖边上,最后带着皇帝一起跳了下去。

底下没找到人,皇帝和宴王在秋猎时遇刺失踪了。

朝中无人主事,柳青石被从大牢里请出来稳定局面,他假模假样安排人找了几天,就认定找不到人,开始安排丧事,并且以极快的速度安排了新帝登基。

于是二皇子继位,被贬为美人的孙贵妃直接成了太后,垂帘听政,柳青石复位宰相,最后又封了摄政王。

一切如他们想要的那样,风光无限。

可顾琉哪是那么好对付的人?

让他们成功一次,是为了引出他们手底下明的暗的势力,然后在他们最不设防的时候,一网打尽,不留隐患。

一切也如我们想要的那样,只是出了点意外,秋猎场上混乱,跟在皇帝身边的我不慎走散,被柳青石扣了下来。

顾琉带着皇帝消失的这段时间,我一个人留在了京城,被软禁在自己的府邸里。

我没想到顾琉当晚就大半夜亲自冒险找来,想带我走,我却拒绝了。 这个时候我突然消失,肯定会打草惊蛇。

被软禁了几天,我发现自己的安危压根用不着担心,柳青石根本没想报复我,他舍不得杀我。 他三个女儿里,我最狠,最聪明,最美丽,因此也最得他欣赏。 我对他有威胁时我再无辜他杀我都毫不犹豫,没有威胁时,虽然我设计对付过他,他也并不介意,依然想着把我写进族谱。

再加上还有个顾锦,穿上了一身尊贵的黄袍,坐上了九五之尊的龙椅,依然没出息得很,孙太后来找我麻烦,他就带着一根白绫在旁边的树上骂骂咧咧地一哭二闹三上吊。

当个傀儡皇帝,也能让权臣太后们头疼。

唯一不好的,是顾锦想立我当皇后,这回竟然除了柳熙妍没人反对。 也是,傀儡皇帝的后位归谁并不重要。

我被换了个地方软禁,住在宫里,柳熙妍连夜从庄子里赶回来,提着剑生气地闯进来,长剑直指我:「凭什么是她当皇后?」

顾锦赶紧把我拉到身后,挡着那剑尖,试图靠言语劝动她:「阿妍,刀剑无眼,你先把它放下再说话好不好?」

柳熙妍气急败坏地大喊不行,两个人僵持着时,我绕开顾锦,柔软的手轻轻握住了锋利的剑尖,殿内瞬间安静下来。

在柳熙妍迷惑的眼神中,我轻飘飘地,握着剑身一点点刺进自己的胸膛。

我盯着她的眼睛,带着浅薄的笑意,声音很轻:「你怎么总爱虚张声势?」

柳熙妍性子虽骄纵,但远不到草菅人命的程度,她僵住,等血顺着剑流到手上,才终于反应过来,脸色煞白,扯着顾锦大喊:「快叫御医! 快点,快点啊!」

顾锦直接抱着我往太医院的方向飞奔,太医们手忙脚乱地把我接过去,柳熙妍不肯走,哭得稀里哗啦在旁边念叨:「柳添,你简直是个疯子! 你可千万别死啊!」

听在耳中真的好吵,我自己刺伤的自己,当然知道刺在哪个地方不致命,可疼痛是不可避免的。

这么做,其实是为了避免侍寝,拖延所谓的立后大典,临时起意想的办法,不算太周全。

伤口疼,心脏也疼。

闹哄哄的,像极了上辈子我被卫轻雨刺穿心口时那场面。

我疼得头昏眼花的,在一片吵闹中晕了过去。

34

上辈子顾琉也说过想要立我当皇后,只说过那么一次,第二天醒来他就矢口否认,从此不再提起。

那时候还是隆冬,赶上他母亲的忌日,顾琉自然心情不好,加上天冷腿疾犯了,受他体内残毒影响,越来越频繁地失控,宫里宫外天天见血,直到暴君出宫远行去祭奠母亲,人人都长舒一口气。

夜里簌簌雪声里杂了异响,我警觉地醒来,起身靠着微弱的烛光,看到黑漆漆的房间里一个黑漆漆的人影。

是顾琉。

我端着蜡烛走近,才发现他满身都是伤,腹部汩汩冒血,眼睛发红,人却安静到死寂。

顾琉回宫途中遭人暗杀,随从侍卫全部死亡,对面也死伤惨重,最后就剩他一个,悄无声息地回到宫里,没去自己寝宫,也没去找御医,翻窗闯进了我房间。

暴君对所有御医都很排斥,早在之前我就发现了,或许是因为年少时被当作药人的经历,也或许是怕太医里也有想要加害他的人。

总之他的伤,一向是自己包扎,久病成医,也算熟练,只是经常留下弯曲的疤。 坐在全天下最尊贵的位置上,却像一只躲在角落里独自舔舐伤口的野狗。

尤其是这种神志不清的状态,谁靠近杀谁,不过他好像对我不排斥。 我小心地剥掉他的外衣,给他处理伤口,生炭火把人烤暖,煨了热粥一点点喂他,顾琉眼神逐渐清明,透过暖黄的烛光对上我的视线,温热的粥碗还拿在我手上。

他的眸中尽是恍惚,一瞬间掠过某种带着温度的贪恋和脆弱。

他拥住我,很久没说话,到最后粥碗都凉透了,他才声音沙哑地说:「阿陶,不如你做我的皇后吧。

「我把宫里其他没用的人都遣散掉,只有你和我。 朝中有逆心的都一步步清理掉,把被我气跑的那些老臣忠臣都请回来,好好对待江山社稷,黎民百姓,励精图治,明并日月,然后让他们夸赞是因为皇后贤德有加,君主改邪归正......」

或许在那一刻,在温暖的烛火下,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有过拯救自己的动力的。

可他说着说着咳起来,咳得越来越猛烈,最后竟吐出一大口黑血,眸底的温度瞬间散尽,神色也不再恍惚,变成了惯常的幽黑难测。

他伸手打翻了凉透的粥碗,眉眼间尽是疲惫和疏离:「说着玩儿的,你不必当真。」

那天晚上顾琉在我床边的榻上沉沉睡去,第二天我醒来时他人已经不见了。

后来我问起此事,他也矢口否认,没有再提过。

再后来我明白了,那时候的顾琉已经能感觉到自己的油尽灯枯,他的身体破败得摇摇欲坠,那一口黑血就像当头一棒,警告着他不必奢想太多。

而且那时候江山社稷早已被他糟蹋得一塌糊涂,黎民百姓对他恨之入骨,他就没想过自己会有好下场,所以也没给自己留后路,那样的局面,不是短时间内,说扭转就能扭转过来变美好的。

那时候,所有人都盼望着顾琉赶紧去死。

柳青石又拿我娘威胁,催促我赶快用上他给我的毒药,我一拖再拖,然后有一天柳青石大发慈悲让我娘进宫看望我,我刚走过去接人,就看到她拿出藏起来的武器朝顾琉冲过去,而顾琉,毫不犹豫地抽出旁边侍从佩的刀,一下就捅穿了我娘瘦削的身躯。

我娘倒在血泊里。

顾琉一侧头,看到了我,他顿了片刻,擦着手上沾的血,目视我,声音淡淡。

「恨孤吗?」 他问。

我全程都是呆怔的状态,呆怔地上去探我娘的鼻息,很微弱,她快死了,很明显已经救不回来,又呆怔地看着顾琉。

我能猜到是怎么回事,柳青石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让我娘以卵击石刺杀顾琉,成功了当然更好,失败了也不要紧,可以让我恨上顾琉,好好按照他安排的那样,去给暴君下毒。

可顾琉明明知道那是我娘亲,也没有丝毫手软,不留一丝情面。 这是我想不通的。

可我等了很久,顾琉依然没有解释。

我娘的尸体被拖走,我踉踉跄跄地回了自己宫殿,抱膝蹲在角落,一动不动,枯坐了好久好久,然后我想去找卫轻雨,游魂一样轻飘飘走到她门口,却撞见了一个陌生男人在里面。

两人竟然是在密谋着不久后的祭祀时刺杀暴君。

顾琉真是无时无刻不在被五花八门的人暗杀或是准备暗杀,恶名远扬的暴君,人人都恨不得将他剥皮抽筋拔骨。

陌生男人发现了我,立马闪身到我面前,刀架在我脖子上,要灭我口。

卫轻雨阻止了他:「哥,她和别的妃子不一样,你现在杀了她暴君必定会追究,那样就打乱计划了。 交给我,我来处理。」

那人迟疑片刻,看我一眼,点点头离开。

卫轻雨说,那是她庶兄,在宫里当差,是禁卫军的小首领。

她说,她进宫来就是为了刺杀暴君的那一天,为此他们家所有人都努力了很久,她爹是先帝亲封的武安侯,一生保家卫国,侠肝义胆,恨极了弑父弑弟,践踏百姓的新帝,也为了对得起自己的封号,赌上全族的性命也要推翻暴君。

她说:「柳添,你但凡还有点良知的话就知道该怎麽选择。」

卫轻雨拦下她哥哥,说会处理我,可其实她什么也没有做,赌我不会告发他们。

但我根本不知道该怎么选择。

顾琉是个暴君,确实人人得而诛之。

他们受着百姓的供养,自然被教育要为民分忧,可我从小被穷山恶水的刁民欺负,除了已经去世的婶娘,天下百姓于我没有半分恩泽,反而是暴君一次又一次地救我。

顾琉杀了我娘亲,我理应很恨他。

世上人人都爱顺生母,因为他们是在母亲的爱护下长大的,自然会认为这是不共戴天的仇恨,可我从小就被母亲打骂着长大,她恨不得我去死,也确实兴头来了就想弄死我,反而是暴君,对我很好很好。

他是所有人的噩梦,是我一个人的月亮。

世上的道理都告诉我要为民除害,可也告诉我要知恩图报。

人人都目标坚定地痛恨着现在的顾琉,包括他自己,也不那么在乎自己,只有我一个人在进退两难。

我浑浑噩噩到了国祀的那天,并没有揭发卫轻雨他们,任由一群人在我眼皮底下传信,然后突然暴动。

这场暴动不只有卫家,还有很多方势力联合,规模比以往的都要大。

卫轻雨离得近,一剑刺向顾琉时,我却突然冲到她面前,挡下了那气势汹汹的一剑。

利刃刺穿皮肉,我疼得发颤,声音很是难过:「无愧于心,真的好难。」

不阻止他们推翻暴君,但舍生去救顾琉,这是我唯一能做出的选择了。

无愧于百姓苍生,也无愧于我破碎的月亮。

顾琉一僵,指尖微颤接住倒下的我。

卫轻雨看着手上的血瞪大了眼睛,猛然推开一旁冲上来的其他叛臣崩溃地大喊:「柳添你个傻子,你个傻子,你扑过来干什么啊......」

我疼得脑袋昏沉沉的,只觉得周围很吵闹,意识模糊中,好像四周一直在打斗,慢慢地,我失血太多,陷入了昏迷。

清醒过来时,已经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的伤在肩膀,并不致命,已经被很好地包扎好了,然后我起身,看到了一旁不知是死是活的顾琉。

他带着我杀出重围,逃到了这里,后边还有很多人在搜捕追杀。

雪下得很大,顾琉应该是把我塞到了一个避雪的山洞里就倒下了,他的呼吸很微弱,被大雪埋了半截身子,身上到处都是伤,血凝固在四周。

他冷得就像个死人一样。

我冻红了一双手,拼命把他从雪里刨出来,抱着他回温,可他还是冷冰冰的,像尸体一样。 我很想哭,却眼睛干涩,只无力地捂着脸,闷声对着一直没醒的他念叨:「顾琉,你别死,好不好?」

无人回应我。

我收集了四周的枯木编了简陋的木筏,把顾琉推上去,拖着木筏,忍着伤口的疼和刺骨的寒冷,在漫天的大雪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拖行,试图带他去有人烟的地方。

真的是漫天的雪啊,纷纷扬扬,世界喧闹又寂静,只剩下风雪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拖了多久,摔了无数次跤,伤口裂开,我自己也成了个血人,虚弱又固执地往前走。

又摔了一跤,连人带木筏一起摔进一个大坑里,顾琉砸在我身上,他手指动了动,挣扎着醒过来,在我开始欣喜的时候,他僵硬的手触碰到我散乱的长发,温柔地摸了摸我的头。

他深深看着我,低声喊我:「阿陶......」

我等了很久,却没有下文,顾琉一手刀把我劈晕了。

很久以后,我后知后觉,那就是上辈子我与顾琉的最后一面,生离死别,却毫无防备,猝不及防。

我醒来时整个王朝已经天翻地覆,几个世家联合起来谋反,推翻了暴君的统治后又开始互相争斗,底下的藩王不甘心也来掺一脚,朝政混乱,民不聊生,各地流民又揭竿而起,本来千疮百孔的王朝以摧枯拉朽之势分崩离析。

顾琉被他们抓了起来,挂在城门处准备凌迟。

而我苏醒在一辆朝南飞奔的马车上,卫轻雨告诉我,她答应过顾琉,要保护我离开,到很远的地方去。

现在的情况,各方都杀红了眼,我和顾琉待在一起必然会受到牵连,所以他打晕我,交给了卫轻雨,然后任由她带来的追兵将自己扣押。 某种意义上是一种无须言明的交换,他活着被他们抓住,换我安然无恙地离开。

我不肯走,坚持要回去。

卫轻雨很烦躁:「都已经走出几百里了,你回去又能怎麽样? 能改变什么吗? 别任性了,不要白费别人的苦心,京城那么乱,遇到危险我不一定保得住你。」

「我知道有危险,」我声音很小,甚至有些卑微,恳求她,「不是任性,是我深思熟虑的结果,我想去为他收敛尸骨。」

这不是任性,无论是她,还是顾琉,自始至终都没有过问我的意见,我的选择始终如一,任何事任何人,但求心中无悔。

卫轻雨愣住,沉默许久,让车夫掉转了方向。

我们一路朝京城狂奔,但离得实在太远,花了太多时日。

顾琉被架在城门口饥寒交迫好几天,吊着一口气,快死的时候被当众凌迟,底下的百姓恨不得啖其肉噬其骨,最后他的尸首被浇了烈油一把火烧化,无数人赶来皇都见证这一刻,哭的笑的都有,最后的骨灰也不放过,争着抢着将其挫骨扬灰。

等我赶到时,大雪覆盖了血色,人群散尽,只留一个带血的木架子矗立在原地,曾经活生生的一个人,不留一丝痕迹在世上。

我到底是没来得及为他收敛尸骨。

我跪在雪地里许久,浑身都冻得没知觉了,莫名想起来曾经养过的那只小兔子。

小兔子死掉时也是这样彻骨的寒,我抱着冷透的尸体摔在雪地里,然后一抬头,看到顾琉站在蜡梅树下。 他亲手帮我埋葬它,然后在上面堆了个兔子雪人。

我没来得及为他收敛尸骨。

我眼泪一下就止不住了,捂着脸安静无声地哭起来。

最后是卫轻雨把我强制拉起来,拽回屋里用毯子裹着,用炭火烤暖,然后塞进马车重新出发,她告诉我:「你爹正在找你。 你生得这样出众,那群人早就觊觎多时,你爹恐怕是想再把你卖个好价钱。」

车夫一甩马鞭启程,挑人少的小路走,一路有惊无险,临出城门时,却在小巷子里和相府的马车迎头相撞。

对面是柳熙妍,只有她和她的随从在。

卫轻雨警惕地看着她,柳熙妍有些呆滞,抱着手里不知道是谁的骨灰坛子,眼睛都哭得红肿了,看向这边,她不傻,反应过来:「柳添,是你,对吗?」

卫轻雨已经做好了她要向柳青石暴露我们的准备。

可柳熙妍却主动让开了路,她的声音不复以往明媚的无忧无虑,很是低沉:「你走吧。」

顿了片刻,她说,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我娘亲知道你和你娘的存在以后,每天每夜都睡不好,她从来不说,可是我知道,她其实很难过。」

所以她才讨厌看到我和我娘,那是她原本完美的父亲背叛与卑劣的证据,也说明她原来美好的日子,都是虚假的泡影。

但她从没想过真的害我,柳熙妍这个人,本性是不坏的,所以她会选择假装没遇见,放任我们擦肩而过。

出了城,我们在路上又撞见了一个人,柳惜容蹲守在路边拦住了马车。

宫里无人主事,许多人偷了值钱的东西逃跑,柳惜容一身宫女的衣服,想必也是逃出来的。

她对卫轻雨说:「我知道你和柳添熟识,她必定在你的车里,我有东西要交给她。」

卫轻雨拒不承认和我相熟,干脆利落地喊车夫绕开,柳惜容跟马车后面跑了好长一段路,依然不放弃,我看着她,沉吟片刻,选择信她一回。

我跳下车,看着柳惜容一步步跑来,她停在我面前,有些不自在地略过了对我的称呼,交给我一块团起来的帕子。

「那人的指骨,我从人堆里抢来的。」

我手一颤。

忽觉那帕子千钧重。

小心翼翼打开,看到里面包着的一小截尾骨,又重新包起来,不自觉握紧在手心。

「谢谢。」 我低声说。

转身想走时,柳惜容又喊住了我,她嗓音艰涩地说:「我以前,以为父亲真的很关心我的课业,每每得了先生的夸奖,总会把自己的得意作品给他看,直到有一天,我发现那些我辛辛苦苦熬夜苦读来的成果,其实他一次也没认真看过,全都随手扔掉了,我一直忘不掉那一幕。

「那时候,我说『你只不过是一颗棋子,没人在意你和你那些破烂,你自始至终都不过是个没人要的可怜虫』,其实也是在嘲讽我自己。」

柳惜容迟疑了会儿,犹豫着继续,「我从前对得到父亲的偏爱太过执着,不管不顾,还利用了你,让你那样伤心,是我的错,对不起...... 后来我把你埋掉的烂帕子挖出来,一点点洗干净缝起来了,那上面绣的东西真的很可爱,栩栩如生......」

她小心地问了一声,「我可以,可以喊你妹妹吗?」

柳惜容或是后悔了,她从小没有人爱,所以极度渴望父亲的关注,可是一回头才发现,其实真正关心过她的我,是被她亲手推开的。

可惜太晚了。

我已经不渴望那点微薄可怜的亲情了。

一个人得到过第一等的好,就不会再被不合格的那点好轻易打动。

或许这也是顾琉的某种用意所在,他让我不再会为了一点蝇头小利的廉价的爱,就去容忍伤害过自己的人。

我态度坚决:「不可以。」

我上了马车,看着定定站在原地的柳惜容越来越远,她的身影,带着数不尽的遗憾和落寞。

我们一路南下,最后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岛上,本是冬末春初,南边的花都开遍了。

那是一个很美丽安宁的小岛,与世隔绝,建了温馨的屋舍,里面有顾琉留给我的一大笔钱财,还有他亲自训练的用来保护我的人。

我娘也在這里,活生生地在這里。

我才知道,当时柳青石本想用一个替身易容成我娘,让人死在顾琉剑下来刺激我,顾琉提前知道了,不知道他用了什么办法,过来的替身换成了我真正的娘亲,他在不致命的地方刺了一剑,让所有人都以为我娘死了。

其实是金蝉脱壳的办法,他替我把娘亲救了出来,从此不必受人桎梏。

他给我留了,完完整整的一条后路。

我抱着那截指骨在门口哭。

后来外面是什么局势,我已经不知道了,卫轻雨也留了下来,她说答应过顾琉会看顾好我的,不肯走。

我不知道顾琉怎么把一个原本对他只有敌意的人,变得这么固执地听从他的话。

后来我明白了,卫轻雨刺了我一剑,差点让我丧命于她手中,她的心里,一直感到愧疚。

卫轻雨做的糕点总是很甜很甜,那是因为她爹在战场上,有一次弹尽粮绝,就靠着她娘塞给他的糕点续了一命,从此她娘都把糕点做得很甜,也是这么教她的。

她曾说过,她小时候跟着阿娘学做糕点,是因为她想去当个女将军,镇守边疆,带甜糕上战场是她家的优良传统,怕没人给她做糕点,索性自己学自己做。 后来她入了宫,一直拖着,再后来她陪我到了偏远的小岛,又一直拖着。

拖着拖着,年岁蹉跎,到死她都没有再回到小时候长大的边疆。

上辈子我们两个都活了很久,漫长的岁月里,我守着过往的记忆,始终走不出去。

以前每次顾琉受伤,中毒,我都对自己恨铁不成钢,为什么我不会医术,没办法于无边的痛苦中解救他?

于是我后来去学了医,阅遍天下医书,走遍山川湖海,救人无数。

可我最初想救的那个人,却没有机会了。

我在每一个半夜惊醒的黑夜里,一遍又一遍地幻想,幻想顾琉死的那天我回到过去把他救了回来。

可是后来我发现没有意义,都没有意义。

即使那天顾琉不死,他的身体破败不堪,也再活不了多久。

即使那天的暴乱没有发生,也许在几天后,也许在几个月后,也早晚会有人带头,前仆后继地去推翻暴君。

即使没人谋反,叛乱,顾琉依然会作茧自缚,得不到好下场。

因为他的内里是崩坏的,他一直在自暴自弃。

就像街头流浪的壮年人,旁人只会疑惑他为什么不随便去找个活干,好歹有容身之处,不会知道,他们缺少的并非强壮的身体,而是内里的生机,缺少的是好好活着的劲头。

话本里的女主救赎反派好容易,谈情说爱就可以解万难。

可是……

可是一个内里毫无生机的人,又怎么能够被浅薄的爱情所拯救呢?

所以那时候我便想明白了,如果真能重回到过去,我要让顾琉依旧爱己爱人,永远不会放弃他自己。

就像,他一点点教会我的那样。

35

我从昏迷中苏醒,看到殿里只剩下顾锦和柳熙妍,两个人应当是轮流守在我床前,柳熙妍趴在床尾睡着了,顾锦撑在桌子上头一点一点的。

发现我醒来,顾锦猛地站起来,快步走到了床边:「小柳你醒啦!」

「你终于醒了,吓死我了,你伤口疼不疼? 柳熙妍这个死丫头,回去我就让她爹给她禁足三百年,倒欠两百年。

对了,御膳房煨着小米粥白粥还有各色点心,饿了吗? 想吃什么,我吩咐人送过来......」

我说想喝温水,打断了他的喋喋不休,顾锦赶紧殷勤地端茶倒水,一点当皇帝的架子都没有,看着我慢吞吞喝水,他的眼神忽然黯淡下来。

「小柳,太医说你的伤没有大碍,但是,但是他们说你有心疾,发作时疼痛难忍,而且很难医治。 我从来没见过你表现出来,你为何要一直忍着......」

我假装没听清他的话,放下杯盏,神色自然地岔开话题:「送柳熙妍回去吧,这麽晚了,她母亲必定担忧至极。」

主要是想支开顾锦,不想再听他喋喋不休讲话,我本来就很疲惫。

顾锦听话照做,想到什么,他特意向我解释:「小柳,阿妍我只当她是妹妹。 其实她也不是喜欢我,她只是分辨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友情和亲情。 她爹从小刻意引导,灌输给她的思想,就是她得成为未来的皇后,她只有我一个选择。 她喜欢的另有其人,她自己还没意识到。」

「我知道。」 我并不在意这些本就和我无关的事,只想安静地休息。

我知道柳熙妍喜欢她身边那个,从小陪她一起长大的小侍卫,上辈子我与她在巷子里狭路相逢,她抱着不知是谁的骨灰坛子,眼睛哭得红肿,神情呆滞,声音低落。 后来我听说,她把自己嫁给了一个死人,白衣守寡几十年。

那个骨灰坛子,就是那场动乱里,为救柳熙妍而死的小侍卫的。

上辈子柳青石以为我母亲死了以后,也是这般的失魂落魄,追悔莫及。

这辈子的柳青石在李夫人离开后,同样不甘心地试图挽回过很多遍,屡次被拒后还消沉了很久。

包括柳惜容和顾琉的父皇......

太多太多人,总是要失去以后,才知道珍惜,才后知后觉地悔恨。

这一刻,我忽然很想见到顾琉。

伤半好以后,我做了一盏祈福灯,再次写下那一句——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祈福灯慢慢飘向夜空,今夜月明,无风无雪,也不是什么喜庆的日子,浩瀚的黑夜里,只有那一盏孤灯,冉冉升起,飞向那皎洁的月亮。

今人与古人,望见的是同一轮明月。

宫里的人和宫外的人仰头,都能看见那黑暗里的一点孤灯。

第二天夜里,我被小宫女摇醒,她兴奋地说:「柳大人,您快去外面看看,好壮观啊!」

我走出去,入眼是无数的明灯,浮动在半空,点点碎光,照耀了整个夜空。

身旁的小宫女突然昏倒,顾琉从黑暗里缓缓走出来,墨色青丝垂落几缕在槿紫的衣袍上,清俊出尘,龙章凤姿,修长如玉的手上,提了一盏宫灯。

「喜欢吗?」 他轻声问。

我点点头。

顾琉拉起我:“走,带你去宫里最高的楼上看。」

他提着灯,带着我从偏僻无人,黑漆漆的小径,绕着路去了观星楼。

与此同时,早已蓄势待发的大军悄无声息地涌进皇都,快速地突破了城门,又迅速将皇宫团团围了起来,一同被围住的还有旁边刚换了牌匾的摄政王府。

在孙太后和新晋摄政王还做着执掌天下的美梦之时,他们宣称已经驾崩的先皇在武安侯的护送下,气势汹汹,脸色难看地杀了回来。

局势瞬间紧张起来,变幻莫测。

而背后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顾琉,拉着我上了观星楼的房顶,给钦天监老头知道,恐怕要气得跳脚。

高处危寒,顾琉变戏法似的拿出一个温度正好的汤婆子,塞在我手心里,又把身上的外衣脱了,把我裹得严严实实。

本来开始感觉有点冷的我,现在开始嫌热了。

顾琉说他冷,隔着厚厚的衣服圈住我,抱得紧紧的,互相依偎。 他得逞地勾起嘴角,眉眼仿佛发着光,灿若云霞。

「阿陶,我会努力活到一百岁的,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

那盏祈福灯,看来又被他捡回去了。

我的心脏揪疼,轻轻地撒谎说:「会的呀。」

今夜的帝都浪漫又血腥,一边是万盏明灯,如星河坠落人间,触手可及,另一边是硝烟四起,争权夺利,惊心动魄的一场皇权戏。

月亮高高挂在九天之上,俯瞰人间悲喜。

一夜过后,柳青石他们理所当然地败了,他们亮出底牌后,满心以为可以扭转局势,结果一直顺从他们的暗兵当场反水,几个人见颓势已成,当机立断选择逃跑。

在有意的放水下,柳青石乱战之中劫持到了齐闵帝,以此来要挟领兵的武安侯,要求提供一辆马车,并且不能派兵跟随。

武安侯不着痕迹地朝这边看了一眼,我与顾琉站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顾琉轻轻抬了抬手。

武安侯答应了他们的要求,老老实实找来一辆马车,眼睁睁看着柳青石劫持着先皇,扬长而去,也确实没有追上去跟着。

以为逃出生天,早晚可以东山再起的柳青石一行人走时太过慌乱仓皇,没察觉到,马车底下其实藏着一个人。

十五亲自上阵,藏在车底,沿途留下了标记。

而车里的几个人忙着互相指责,压根没有工夫去检查一下马车。

顾锦沉默地在前边策马,里边乱纷纷一团,齐闵帝出宫打猎一趟,一转眼什么都变了,曾经最爱的女人和最信任的臣子联合起来刺杀他谋反,尤其是孙太后,明晃晃地背叛,他忍了这么长时间,重新见到这个女人,恨得咬牙切齿,不顾脖子边的刀,情绪激动地扑过去把孙太后按倒,死死掐住她的脖子,不留一丝余力,是要把人掐死的架势。

柳青石冷眼旁观。

顾锦听到里面的动静,发觉不对,赶紧把马车停下来,掀开车帘后震惊得都呆了片刻。 反应过来后他冲上去企图把自己父皇拉开,怒火攻心的齐闵帝毫不留情,一脚把他踹倒。 顾锦只得抢过柳青石手里的武器逼迫他放手,情急之下失手捅死了父皇。

顾锦愣住。 齐闵帝被曾经宠爱的亲儿子杀死,临死还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一对母子,死不瞑目。 孙太后不知道何时早已断了气,死相扭曲可怖。

多么令人唏嘘的结局,当年他筹谋许久,一举抄了叶家,把叶皇后打入冷宫,连皇后生的太子都被流放,就为了迎心爱的女人入宫时,不知道有没有想到过今天。

而孙太后,当年趾高气扬,对着叶皇后落井下石,故意让人折磨顾琉时,估计也没料到今天,她会死在曾经给过她无限荣宠的男人手上。

身边接连死了两个人,柳青石始终无动于衷,甚至很是不耐烦,将一手把他提拔到权臣之位的齐闵帝尸体丢下马车,还想继续把另一个也踢下去,赶紧继续策马逃跑。

但顾锦从巨大的打击中勉强回过神来,制止了他,坚决不让他把母亲的尸首丢下去,两个人起了争执。

我和顾琉已经赶到,站在不远处的山坡上,我拿起弓箭,瞄准柳青石,一箭射中了他的腿。

柳青石跌下马车,与此同时,藏在车底的十五迅速出现,将顾锦制服,身后一队官兵赶来,利落地把两人捆得严严实实。

跟过来的大臣们都亲眼见证,先皇死于第二子之手,而顾琉是为父皇捉拿反贼的那一个。 多此一举放任他们将人劫持走,就是为了这一幕,让老皇帝死得合情合理,让顾琉获得群臣支持。

柳青石被我带到一处小院子,推倒在母亲跟前:「你的仇人,你亲手报仇吧。」

我随手丢给她一柄刀,钝刀。

这辈子我和她见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隔了好多年没见过,她甚至都懒得朝我看一眼,死死盯着柳青石,积年的仇恨涌上心头,她捡起那把钝刀子,毫不犹豫地扎在了柳青石左腿的伤口上。

柳青石泰山崩于前而不变的脸终于扭曲了,痛苦地哀号着,疼得冷汗涔涔,我娘疯魔一样,一下一下往下扎,都是不会一击毙命的地方,到最后柳青石都成了个血人了,仍然留着一口气,痛苦地活着,只是早就没力气痛呼哀号了。

血都快流干的时候,我娘问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为什么要恩将仇报歹毒至此灭她满门。

柳青石虚弱地抬起眼,突然笑了起来,仿佛听到了什么很可笑的问题,笑得越来越大声,神色也染上了癫狂:「为什麽? 当然是因为我需要政绩在官场上立足啊!」

「如果不够狠,我现在恐怕还是个奴仆任人呼来喝去吧? 父母是奴仆,子孙也是奴仆,世世代代永无翻身的可能。

「如果不够狠,我一辈子也爬不到现在这个位置,只能是个庸庸碌碌的砖瓦,任那些权贵子弟差遣驱使,一群庸碌无能之辈,却能踩在我的头上趾高气扬。 明明我才是殿试之时最拔尖的那一个,十年寒窗苦读,却敌不过他人祖父的一句美言,为什么? 凭什么?」

「我不甘心啊,我总是在不甘心。 那些生来就在山顶,什么都不缺的人,自然可以不争不抢,善良正确,然后居高临下地指责我心狠手辣。 我不畏惧任何人的指责,我就是心狠手辣,我要不择手段,一步一步往上爬,把他们都踩在脚下!」

柳青石是这样的人,他也不是毫无感情,我娘和李夫人离开他,他也会难受,但是那一点微不足道的感情,永远不会牵绊他的脚步,他最爱的只有自己,最看重的只有利益,野心勃勃,目标明确,奋不顾身。

他看向一旁的我,大笑:「我柳青石不是输不起的人,我很庆幸,我不是输给了权势贵胄,而是败在了自己看得起的亲女儿手上。 是因为棋差一招而败北,而不是因为位卑轻贱。」

他拉住我娘的手连带她手里的钝刀,干脆利落地抹了自己的脖子,血汩汩地往外冒,柳青石慢慢没了声息。

一代权臣黯然谢幕。

我娘还陷在往事里,情绪激动,连带着对我也毫不掩饰厌恶与憎恨,她看向我,一皱眉,抄起手边的茶壶就朝我扔过来,直指眉心。

顾琉手疾眼快拉了我一把,太过突然,躲之不及,但好歹避开了眉心。 茶壶砸在我的额头上,磕出蜿蜒的血迹。

「他留下的孽种,你就不该活在这世上,你怎么不去死? 你也!”

我娘疯狂拿屋里的东西砸我,有什么拿什么,连那柄还带血的刀也毫不犹疑地扔过来,顾琉护着我躲开,连顾琉的娘亲听到动静也赶过来,护在我身前,不可置信地问:

「你疯啦? 她不是你亲生的吗?」

她试图劝我娘,「女孩子的脸娇弱,别这么对她。 阿陶是个好孩子,出身又不是她自己能选择的,她明明什么也没做错。」

她转身安慰我,其实我一点也没伤心,全程冷眼看着我娘发疯,很早很早以前,我对她那天生的感情,已经消磨殆尽。

顾琉曾教我,把自己当成自己的小兔子对待。 把自己当小兔子,我忽然就明白了自己的可怜,也明白了他人的可恨。

从前的我被打骂也不知道躲,逆来顺受给她当出气筒,现在的我早已戒掉了讨好人的习惯。

世人常说,六亲缘浅,修得是两不欠。

两辈子,我帮她亲手报仇,年幼时照顾她,长大后保她富贵安宁,即使生来就带着罪孽,生恩养恩,我除了这一条命,也不欠她什么了。

我平静地擦干净额角的鲜血,温和地与她诀别:

「娘亲,这是我最后一次喊你,望从此以后我与你,再也不相见。」

她并没意识到我这话有多郑重,一如既往地对我恶语相向:「那你走啊! 你滚! 我也再也不想看到你!」

我头也不回地离开。

接着去了监牢里,看着被关押起来的顾锦,我把手里的毒酒端过去。

「你若活着,对他来说是个威胁。 斩草除根,方得安心。

」我对顾锦说。

曾经那样潇洒不羁的顾锦,如今满眼颓败,他定定望了我许久,嘲弄地苦笑一声:

「孤身一人过来,连个侍卫都不带,只要我想动手,就可以轻而易举地劫持你当人质逃跑......」

他眼眶又红了,却难得地没有流泪,眼底还有藏不住的委屈和卑微。 他接过那杯毒酒,低头时满是落寞,「小柳,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吃定了我不会反抗。」

「就像我每次去找你,你总是把柳熙妍引过来,我明知道你那些小伎俩,还是会一遍又一遍让你得逞。 就像,我早就察觉到了你在马车底下安排的人,还是会帮你掩饰。」

顾锦只是纨绔,并非草包,他其实很聪明,比他母妃要聪明得多,这一点我早有发现,所以一直对他保持着关注和警惕。

但他好像一直都没什么野心,也并不认同他母妃的做法,整日斗鸡走狗,得过且过,他母妃恨铁不成钢,只觉得他扶不上墙。

顾锦将那杯毒酒一饮而尽,漫无目的地废话,等待着死亡。

「叶皇后一开始便是皇后,她生的皇子也从小是太子,我母妃事事都要拿她做比较,她有的母妃全都想要,可是这么多年了,母妃仍然没有当上皇后,父皇也从没提过封我当太子。 母妃心里不平衡,总是想带着我去争一争,抢一抢。」

「可是,这江山,不就是当初叶皇后出人出力,陪着父皇打下来的吗? 我们有什么道理争抢?」

「小时候,别人都有爹爹,只有我没有。 母妃不知道,其实外面的小孩老是骂我,我每次和他们打架完,浑身是伤,都不敢回家。 我想要的很少很少,我只是想要一个寻常人家那般的爹爹,一个正常的温暖的家......」

他声音越来越微弱,倒在地上。

宫里办了个简陋的白事,顾锦这一生就算是潦草结束了。

我在江南富庶之地选了户好人家,两个老人晚年子孙遇难身亡,正愁没有人陪伴照顾,看到顾锦非常高兴,说着要把他当亲儿子对待。

那杯毒酒,不是用来取人性命的,而是让人失去过往的记忆。

现在的顾锦,是江南烟雨之地一个员外家的小少爷,老来得子,父母俱在,温馨和睦。 家里人说他磕坏了头失忆了,他摸摸脑袋,并没有多想。

我在回京城的路上与高头大马上的卫轻雨擦肩而过,武安侯助先皇帝回京的时候,卫轻雨也在队伍中,还立了点功,封了个小头领的官儿,现在要跟随大队人马回边关去了。 她挨在她爹身边,像不羁的鸟儿,要飞去广袤自由的天地。

上辈子卫轻雨是陪着我最久的人,我们一起老成白发苍苍的样子,死在春光明媚的三月。 一转眼,又五年了,这一世她终于如愿以偿。

我站在路边看着她,宽阔荒凉的大道边,我和身边几个随从突兀地立着,很难不引人注目。

卫轻雨也看过来,视线与我交汇。

须臾,我走上前去,把头上唯一簪着的一朵花别在了她的马鞍上,又感觉礼物太过单薄,顺手把手里的长剑也塞给她。

卫轻雨满脸错愕,接着哭笑不得地说:「这位姑娘,我也是女的。」

本朝风气开放,姑娘家大街上看到喜欢的男子,时常会将身上的手帕或者饰品之类的,再不济随手拿点果子糕点,送给那人表达爱慕。

卫轻雨这一身装扮,英姿飒爽,雌雄莫辨,恐怕被人认成少年将军都习惯了,刚从京城里出来,身上马上已经挂满了姑娘家送的东西,光兜里的果子都够她吃好几天。 她估计以为我也是把她错认成男子在表达钦慕的怀春少女。

我对她轻笑:「我知道的呀。」

说完,却没解释什么,翻身上马,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地打马离开。

我走远以后,卫轻雨才收回目光,手里的长剑出鞘一看,竟是御赐的尚方宝剑。

珍贵至极的玩意儿,可保一族世代荣华。

近来历代皇帝,只赐予了一人这意义重大的赏赐,那便是先帝最宠信的太医院首柳大人,底下臣子盛传的即将登位的新帝唯一的皇后人选。

我的身份不言而喻。

这辈子我与卫轻雨并无交集,她恐怕永远也弄不明白,一面之缘擦肩而过,为何我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随手送给她。

回了京城,我见到了抄家后被关押起来的柳家女眷,柳熙妍因为跟着母亲回到了李家,免过一劫,但柳惜容在里面。

我最近才知道,她作为政治筹码,被柳青石许给一个位高权重的老男人做妾,为他铺路。 柳家倒了以后,老男人胆小怕事,怕被牵连,连夜把柳惜容送了回来,任由她连同其他女眷一起被关押,不久后就要充作官妓。 本来她已经嫁人,是不必遣送回来的。

我不太喜欢充作官妓这种惩罚的做法,顾琉知道,所以也在和那帮老臣们争执,一步步更改礼法。 以前本朝女子甚至不可以读书,不可以做官,当年也是叶皇后一力坚持,才有了如今开明的风气。

当然那些都是后话了,我看着挤在一间牢里毫无体面的女眷们,轻轻朝角落的柳惜容一指:「把她带出来。

我扭头走出了这阴冷昏暗的地方,等狱官把柳惜容押出来,一群陌生人把她围住,眼泪汪汪地拉着她关心。

柳惜容错愕,疑惑,又慌张地看看他们,接着又看向我。

她并不认识我。

她身边那些人,是她的生母,她生母的丈夫,还有同母异父的弟弟妹妹们。 她的生母被赶出柳家以后,嫁给了一个不算富裕,但殷实勤劳的人家,我派人把他们找了出来,听到了亲女儿的消息,两口子坐了十几天的驴车,一大家子从很远的地方赶过来,接她回去。

一个充满了爱的家,柳惜容两辈子求而不得的归处。

在她被围着嘘寒问暖的时候,我抬脚走远,随从给了她一包袱金银财宝。 柳惜容回过神来,她不明白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为什么帮她。

她踉跄地赶过来:「等一下! 等等,等等!」

我并未理会,头也不回地离去。

皇宫里,顾琉正在试绣娘刚绣好的龙袍,阖宫都在为登基大典忙碌着,人来人往,我穿过繁忙的宫人们,还没走到近前,顾琉一眼就望见了我。

郎艳独绝的公子,霎时眉眼微弯。

他带着笑意问我身上的衣袍怎么样。

为典礼准备的龙袍,繁复隆重,精美绝伦,只是那盘踞其上的五爪金龙,缺了眼睛,如美玉微瑕,令人惋惜。

顾琉难得向我讨要什么,他想要我来为这意义重大的衣袍,添一双眼睛。

我自己都快忘了,我绣东西,一点也不输宫里这些绣娘,我这一双手,拿灸针,拿绣针,都是灵巧娴熟的。

我当然答应,点点头,当晚就配了丝线动手,区区一双眼睛,却也非常耗时间,顾琉就搬了桌子在一旁处理事务,守着我。

烛火摇曳,安静又温暖。

可我突然心口一疼,剧烈地疼,针戳进指尖,猝不及防晕了过去。

这不是我最近第一次疼晕,我的心疾发作得越来越频繁,也越来越疼,好几次都突然昏倒,之前几次无人发现,这一次直接倒在顾琉眼前。

醒来时顾琉眼睛熬得通红,守在我床边,紧紧抓住我的手,徒劳无功地捂着,试图把我冷冰冰的手焐暖。

见我醒了,顾琉一把抱住我,声音闷闷的:

「阿陶,一直以来,我都知道你有很多事情瞒着我,你不想说,我便不问,你不想让人知道,我便不探究,等你哪一天主动告诉我。」

「其他事情你一辈子瞒着我都没关系,可是你生病了,这件事,我真的没办法视若不见。」

「你这些日子,做过的事,说过的话,都像极了交代身后事和遗言。 这让我怎么能够不慌张......」

心疾的事,我压着底下的人不让传出去,顾琉有所察觉,所以刻意让我绣眼睛,拘着我待在宫里好好观察一番。 没想到,当晚我就突然晕倒了。

他满眼没有安全感的模样,还藏着心疼,看得我心虚。 顾琉的情绪很少暴露,现在的他都不像他自己了。

我面不改色地哄骗他:「我确实最近犯心疾,但是不必担心,我自己就是最好的医者,知道该怎麽治好自己,慢慢调养就好了。」

顾琉垂眸看着与我相握的手,也不知道是信还是没信。

接下来的时间,他都与我寸步不离,亲手照料我的一茶一饭。

我有些无奈,绣完了那对眼睛,又去参加了柳熙妍的婚事。

顾锦死讯传开的时候她哭得稀里哗啦,说要一辈子不嫁去庙里出家,她娘斩钉截铁地做主,让她娶了身边那个小侍卫做夫郎,办完婚事两个人一起扔去江南的旁支待着,让她多淋淋雨冷静冷静。

柳熙妍现在就看起来冷静了很多,没那么伤心欲绝了,红装明媚,看着喜气洋洋,见到我,却脸色骤变。

没人的时候,她终于问出口:「柳添,你这个人,没有心的吗?」

我抬眸看着她。

「顾锦那么喜欢你,一见钟情。 他死了,你一丁点反应都没有,就算是条狗,对着你摇尾乞怜那么久,你也该惋惜片刻的吧?」

我无波无澜:「世上哪有什麽一见钟情,他和其他人并无不同,只是喜欢上了我的容貌。」

柳熙妍越加打抱不平:「也许一开始他是被你的美貌所吸引,可是后来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你,他会在我面前念叨,他看得到你身上很多闪光点,他喜欢的是你这个人,不是你这张脸。」

我身上...... 很多闪光点吗?

我想起来很久以前,那个山里面生活了十几年,突然被丢进皇宫里代替他人作宫妃,顶着别人的身份,连正式名字都没有的我,彷徨无措地站在一群贵女中间,听不懂她们的话头,格格不入浑身不自在,接着就被人推出去,被自己亲爹算计想将我灭口。

再往前一点,我是个小乞丐,肮脏瘦小,躺在街上快饿死了,人人都厌恶地捂着鼻子绕开我,还有人在别的地方受了气踢打我撒气,我冲撞了贵人的车架,木然等着被打杀扔到城外的乱葬岗里生蛆发臭。

而现在的我,礼乐射艺,琴棋书画,医术女红,样样精通,心思缜密,杀伐果断,从容得体,不必再遮遮掩掩自己的容貌,也可以保护得住自己。

一个内心平和充盈,不必在爱里面蝇营狗茍乞求他人施舍一二的人。

好像确实是有很多闪光点。

我心脏骤疼,眼泪突然就掉了下来,忽然很想很想,立刻马上就抱住顾琉。

我目光复杂地看着柳熙妍,说了她根本听不懂的话:「你不明白,他很喜欢很喜欢的,是柳添。」

而顾琉喜欢的,是阿陶。

无论污泥里的我,还是闪闪发光的我,无论残暴不仁的他,还是光风霁月的他。

世人皆爱柳添,顾琉从来唤我阿陶。

正如上辈子教我写字的那个老臣感慨时那样,包括顾锦和他,包括无数对我表达过真心的其他人,如果他们早点遇到我,我还是个小乞丐,或者大山里冬天都还穿着单薄旧衣的小姑娘,他们根本不会注意到我。

是顾琉从污泥里看到了我,所以我才能被他们看到,被很多人看到。

我匆匆离开了李家,往皇宫赶去,拿着专属于皇帝的令牌,穿过重重宫门,闯进了议事的大殿,打断了顾琉和底下一群大臣。

我从来没有这样任性妄为过。

但也没人责怪我,顾琉想也不想便把他们挥退,群臣告退完,走时还热切地跟我打招呼。

我走过去抱着顾琉不说话。

他轻轻拍我的背,像哄小孩一样,也没说话,并不打断这安静。

几天以后,登基典礼如期举行。

顾琉穿着玄色的繁复衣袍,上面张牙舞爪的金龙双瞳如炬,画龙点睛之笔,百官群臣跪拜,他站在高处长身玉立。

我想起那天我穿过昏暗的牢房,尽头处站在阳光里的顾琉。

美玉无瑕,光辉夺目,流光溢彩。

突如其来一阵莫名的感动。

上辈子的顾琉登位得很仓皇,其实那时百官根本没有多少真正臣服于他的,加上他弑父,弑弟,群臣背地里口诛笔伐,没有一个好的开端,也注定得不到好的结局。

现在不一样了,现在的他是名正言顺继承,名义上安王逼宫谋反,大皇子带着先皇反击,先皇死于反贼之手,大皇子击溃了叛军,捉拿处决了安王,拨乱反正,人人都该赞赏。

这辈子顾琉提前几年回京城,有了充裕的时间稳固拓展自己的势力,也将包括柳青石那些对他有威胁的因素都扫除掉了,日后必将国家安稳,社稷安宁。

还有他的母亲,他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随从,各种他在乎的人,也都回到了他的生活里。

他俊美无双的容颜,没有被老鼠啃食成恶鬼; 他腿上的旧伤,得到了及时的医治,不会再动不动隐隐作痛; 他被喂了乱七八糟的药物千疮百孔的身体,现在也好好的,那个所谓的神医得到了应得的下场; 他上辈子一路杀回皇城,身上留的无数疤,也不复存在。

他不会再因为见过太多丑恶人性,从此厌倦世人,也厌倦自己,现在的他,仍然相信世间光明美好,仍然坚信上位者就是要为百姓谋福祉,要以天下苍生为己任。

一个不再千疮百孔的顾琉。

一个很好很好的他。

正如当初那个立在高头大马旁的白衣少年,芝兰玉树,神明一样。

我捂着嘴,努力不让自己哭出来,悄然退出了场外。

趁所有人都没注意到,随便挑了一匹马,出了皇宫,出了京城,没有方向地一路策马狂奔,捂着心口疼得快要晕厥。

我有预感,我快死了。

这心疾,无药可医。

从我重生回来第一天起,这疼就开始出现,每一次我改写顾琉命运的关键节点,便格外地剧痛难忍。

老和尚曾告诫我:「逆天改命,是要替他人承担因果的。」

我大概明白是什么意思,天行有常,一命换一命。

他劝了两次,我都没有回应他。

他不知道,我听到这话的第一反应,不是害怕和退缩。

我很庆幸,上天能够给我一次机会,去逆天改命,承担顾琉的因果。

可我不想死在他眼前,我宁愿死在一个谁也看不见的地方,这样至少,没那么残忍。

我疼得眼前发黑,一不小心,连人带马摔下了一个小斜坡,滚进厚厚的积雪里,又一次失去了意识。

我这次醒来得很艰难,好像已经过了很久很久,费力地睁开眼,我看到顾琉背着我,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好像,已经过去很多天了,顾琉看着,憔悴得易碎。

我没料到顾琉能找到我,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地。

那么多官兵大臣散开来搜寻,最终还是顾琉一个人找到了我。 就像好久以前,我们住在山里的时候,他可以翻过崇山峻岭,一步一步,从东到西,一直找,一直找,终于找到了很晚没回家的我,他的脸上手上被东边水岸的茅草割出的细碎伤痕,衣角上挂着西边荒地里的苍耳。

只有他不会放弃,所以他总能找到我。

可是这一次,我不能随他回去。

漫天的大雪飞舞,如果顾琉有上辈子记忆的话,他就会知道,这一场雪,和上辈子他死的时候那一场雪,是同一场。

冰冷的雪花,仿佛从时间的那一头,飘到了这一头,带来躲不掉的、似曾相识的寒意。

我凑近顾琉耳朵边轻轻喊他:「顾琉,放我下来。」

顾琉一僵,有些惊喜,甚至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冷风呛进胸膛,咳了好一阵子才开口:「阿陶,你醒了?」

说了一句废话。

但不肯放我下来,怕我再耍什么花招。

他果然了解我。

我换了计策,无奈地扯扯他的衣裳,凑近在他脸颊印下轻轻一个吻,在他愣怔的瞬间,手里带毒的银针就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顾琉踉跄两步,带着我摔倒在地上。

我掏出一颗药丸强迫他咽下去,把袖里那柄匕首还给了他,声音压抑着哽咽:「对不起啊顾琉,我没办法陪你到一百岁了,我骗你的。」

这是让人失忆的药,上次给顾锦试了,我留在那儿观察了一段时日,做了改进,现在这版,顾琉只会忘记自己最喜欢的那个人。

肆意剥夺人的记忆是一件很居高临下的事情,我本来不打算这么做的,可是现在,也许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顾琉动弹不得,也说不出话来,只有一双眼睛可以动,一下也不敢眨地望着我,那眼里,有太多心绪,我没敢细看。

我把身上厚点的衣物都脱下来裹住他,迎着纷乱的雪,在他温柔又绝望的注视中,走进了一片白茫茫里。

那是顾琉见到我的最后一眼。

有些离别是在相遇的那一刻就悄然写下了注脚。

从此柳添销声匿迹,遍寻不着。

世上再无阿陶。

......

?

额外 1

重回过去是为了什么?

也许是,逆天改命,弥补缺憾。

最终卫轻雨带着她甜甜的糕点去了边疆,柳熙妍没有再错过她的小侍卫,十五看到了他的主子东山再起,叶皇后活着见到了自己的皇儿,李夫人离开了伤害过她的伪善丈夫,柳惜容回到了不会漠视她的生母身边,顾锦生活在一个父母双全的家里,阿陶的娘亲亲手报了血海深仇,连柳青石和孙贵妃,也短暂地得偿所愿过,最终柳青石自决的时候,竟也算是死而无憾。

而阿陶的遗憾是什么呢?

是那一个又大又香,藏着碎金子的馒头,舍不得吃烫红了心口,没来得及说一声感激?

还是那一截小小的指骨,宛如末尾处小小的一点句号,作结暴君华丽篇章般的一生,没来得及救他于水火?

无论是什么,都已得偿所愿。

每个人都得偿所愿。

明明一切缺憾都这样圆满。

可是为什么,还是会难过?

?

额外 2

很多年以后,齐国的大臣们进宫议事,总能看到自家皇上偶尔会习惯性地下意识往角落扫一眼,然后怔愣片刻,看起来恍惚又迷茫。

每一次,入眼都是一场空。

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他到底在期待看到什么。

他好像忘记了什么很重要的人和事。

记忆缺失了一块,连带着生命也总觉不完整。

顾琉掀开自己的衣袖,他左手手臂上,刀刻了一个字,留下浅浅的疤,一个「陶」字。

好多年前他被人从冰天雪地里找到的时候,身上都是血,右手握着一把匕首,他不记得发生什么了,但可以肯定,那是他自己在挣扎之下,一笔一画刻在自己身上的。

「陶」?

他不记得身边有谁的名字里,是带这个字的。

状似无意地随口问过一次,下面的人都说不知道是谁,只说他从前接触较多的,是一个叫柳添的姑娘。 柳添又是谁?

他能感觉到,自己缺失的记忆与她有关,但为什么是两个人呢? 他又想不通了。

或许是人都有趋利避害,逃避痛苦的本能,许多年了,他一直忍着没有去探究过太多,浑浑噩噩地过了好些年。

直到底下的大臣们又开始联合起来劝诫,催他广选秀女,纳妃立后。

顾琉坐在高高的龙椅上,脸色莫测,过分的安静让底下大臣们紧张起来,晾得他们战战兢兢,开始后悔上奏,上首的帝王才慢条斯理地吐出一句话:

「那就,把你们认为合适的秀女名单列上来。」

户部大臣惊喜地跪下应诺。

几天后,他们满怀期待地把名单呈上去,顾琉扫了一眼,眼帘半垂,不紧不慢地,挨个给上面的姑娘赐婚。

都是匹配的好人家,大好的姻缘,有些大臣们脸色却逐渐白起来。

估计前几天这些人互相走动,都往上面塞了许多自己家精挑细选出来的嫡女庶女,打算送进宫大展宏图呢。

培养多年的筹码全都许配了人家,这群人便不得不歇下催皇帝纳妃的心思。 随手之举,一劳永逸。

顾琉似笑非笑地扫过群臣:「不该你们管的事,手别伸太长。」

当晚,顾琉又把那柄匕首拿了出来,把玩了很久,突然意识到自己这辈子可能都不会愿意纳妃娶后了。

只是想想那三宫六院,就会很烦躁。

他记得这匕首,是有一年母后送来的一大箱生辰礼里面的一件,上面本该镶嵌着世间最亮的宝石,五彩斑斓。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它就变成了光秃秃的样子,但刀身玄黑流畅,自有一番凌厉霸气。

当晚,顾琉做了一个梦。

他梦到自己南下赈灾,大街上急着赶赴灾区,马车行驶得飞快,然后就撞到了一个乞丐。 车夫是临时找来的,因为能够替他驾车,很是高傲,对着那个小乞丐破口大骂,还想甩马鞭抽她。

小乞丐蜷缩着,看着可怜极了。

扒高踩低的事,顾琉身为太子见过得太多太多。

只有不上不下的人才会通过欺凌弱者来获得虚荣感,真正的上位者在不触及利益的时候,大多是温和宽容的。

从小骨子里的教养让顾琉出声制止了车夫,他走出去,随手给了她一点吃食和钱财,事情本该就这么了结,尊贵的太子殿下和大街上的乞丐也不会有别的什么交集。

小乞丐一抬头,拙劣地装着可怜向他求助。

还隐隐有些害怕,无助。

那一双桃花眼,像极了明媚的日光打在波光粼粼的春水上,折射出彩色的光芒。

他的心脏仿佛被那柔软无害的光芒击中。

顾琉从小见过形形色色的人,朝廷里再是修炼多年的老狐貍都能一眼看穿,这小姑娘本性不坏,又聪明,有小心机,但生疏笨拙,并不让人生厌,反而惹人怜惜。

举手之劳而已。

他没时间多作停留,安排了十五去办妥此事,后来十五在他不用的一堆刀兵里,挑挑拣拣,选了最锋利的那一柄,去掉了上面花里胡哨的装饰,送给了那小姑娘。

他配合地假装不知情。

那把匕首上曾经镶嵌了世间最亮的宝石,后来每当他想起第一次见到的那小姑娘,都会想起她的眼睛。

小姑娘的眼睛清澈漂亮,煌煌然,将那最美的彩石也比了下去。

醒来以后,梦境破碎,仿佛就过了那么一瞬间,就想不起来梦到了什么。

可残留的那大声的心跳,却久久不能平复。

顾琉迈着大步走出寝殿,出了宫门,一路出了京城,去了一处隐蔽的训练场,找到了正在培养新人的十五。

他终究是再也忍不住,不去探究。

他问十五,阿陶是谁? 柳添又是谁?

十五跟在他身边那么多年,别人不知道的事情,他必定知道。

十五顿了顿,老实地说:「阿陶就是柳添,那是她行走在外用的名字。」

「您流放洛城时遇到了阿陶姑娘,在属下与您会合的时候,你们早已熟识,具体属下也不清楚。 后来她随您进京,救下了叶夫人,在先皇身边谋了个御医之职,一路助您夺嫡,再后来您登基以后,她就失踪了。」

十五已经开始带徒弟,徒弟们围在角落探出一颗颗脑袋,好奇地观察着这寻常难得一见的帝王,也是他们未来要效忠的主子。

挤着挤着,一群人摔成一团,打断了十五的话,十五黑着脸过去一人踹了一脚,一群半大孩子还不够稳重,哎呦哎呦闹腾,捂着屁股挪出来,排排跪着请罪。

顾琉当然不会跟一群小孩计较,得到了想要的回答,便离开去了另外的地方。

他的母后不愿意回皇宫,一直住在一个清静的小宅院里,和另一个疯女人一起。

他以前没关注过这个疯女人,母后不让接触她,顾琉便也没在意过。 现在他知道了,这个疯女人,就是阿陶的娘亲。

他的母后原来是个喜欢走南闯北的人,在宫里都待不住,后来被拘束在庄子里久了,竟变得不爱出门,每日在小宅院里练字发呆,一天就过去了。

他问母后还记得柳添吗。

她手里的笔一顿,乱了一笔,便毁了整幅字,她揉起这张纸扔掉,说:「那是个聪明的女孩子,你们一起把我从那个人手里救了出来。」

顾琉拿着母后给的钥匙,打开了小宅院西苑的大门,看到了那个人人见了绕道而走的疯女人。

母后告诉他,这人是在一个平静的清晨突然就疯掉的。

柳添失踪以后,大家都传她应该是死在了找不到的地方,消息慢了好几拍传到她娘亲耳中后,她这个从来没关心过女儿的亲娘,突然就发疯了。

她不肯相信,失魂落魄地自语:

「死了?」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不可能的! 不可能......」

她自己都没察觉自己哭了,神情魔怔,「她那样的人,怎麽会死呢? 我把她推进河里,丢在有狼的深山,用石头砸她的头,不给饭吃等她饿死...... 一次又一次地想弄死她,她都好好长大了,她那条贱命,那么顽强,怎么会死呢?」

自言自语着,或许是想起了太多旧事,或许是迟来的心疼和歉疚,想起身为母亲的她,用竹条抽,用指甲抠,扯亲女儿的头发,从来没好好对待过那个小小的阿陶,女人当场号啕大哭。

从此以后,坊间多了个疯女人。

她总是偷抢别人家的小孩,哼着温柔的歌谣哄; 见到别人家小孩挨骂挨打,她冲过去疯了一样护着,撕咬谩骂小孩的父母; 她会搬着一块石头给路边遇到的小孩,让对方砸死自己,或是站在河边湖边,喊小孩子将自己推下去淹死...... 搞得附近的人家草木皆兵,根本不敢带着孩子出门,就怕遇到那个疯婆子。

叶夫人怕她惹事,上了把锁把她关在西苑里。

顾琉推开门的时候,里面已经杂草丛生,疯女人抱着一个空布包摇来摇去,笑着唱童谣,唱完突然又崩溃大哭:「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把一个才出生的婴儿扔在地上一整夜的。 一整夜啊,那该有多凉。」

如果阿陶看到这一幕,不知会作何感想。

偏我来时不逢春,偏我去时春满园。

顾琉微服私访,去了下着雨的江南。

陆家的小少爷陆锦是城里有名的纨绔子弟,但胜在样貌俊朗,和一群人在大街上打马而过,惹得花楼里的姑娘们纷纷倚着窗边挥着帕子招手惊呼,街边的小媳妇们也悄然红着脸张望。

然后人们就看到了奔腾的马匹过后,站在人群之外的顾琉,瞬间安静下来。 太过惊艳,反而不敢出声惊扰。

一袭白衣的如玉公子,隔着蒙蒙细雨,与陆家的小少爷对上了视线。

顾琉只看了他一眼,便转身离开。 他身后的陆锦不知道怎么回事,心里忽然涌过莫名的奇异的感觉,一种梦境与现实错乱的眩晕感。

他刚想追上去拦住那人,却被找来的陆老爷子拦住了脚步。 老爷子拐杖直往他身上戳,生气地提溜着他回去认错。

因为他把陆夫人选的姑娘又给拒了,这么多年,前前后后气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姑娘家,估计马上就能进入城里媒婆们的黑名单,功课也不好好做,账本也不好好学着看,天天就不务正业,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块儿。

老爷子按着他回家去哄老夫人,陆锦虽然混不吝,但在老父亲老母亲面前还是非常乖不听话的,老老实实跟着走人,临走又往刚刚那个男子的方向看了一眼,人早就走了。

陆锦莫名地怅然若失。

顾琉知道这是他同父异母的皇弟,本该斩草除根的存在,但曾经的他,却默许了阿陶将人留下。

到底是个怎样的姑娘,让他这样纵容?

顾琉在江南处理事务,还见到了柳熙妍和李夫人。

柳熙妍和她的夫君走在大街上,脚边跟着一个几岁的幼童,李夫人买了糖人逗弄小孙子,远远看去,充满温馨。

昔日骄纵的大小姐,现在看着稳重温柔了很多,也不再排斥母亲安排的婚事,看向丈夫时满眼的爱意,也意识到了曾经的年少不懂事,自以为喜欢顾锦,天天追在他身后,还频频吃醋嫉妒对柳添大喊大叫,实在是幼稚。

但柳熙妍从未打心底里讨厌过柳添,虽然每次她去找碴儿,柳添都能轻飘飘地把她气到爆炸,可谁叫柳添实在好看,她睡一觉起来想到她那张脸,自己就消气了。

说起来,过惯了平淡如水的生活,偶尔还是会怀念少女时候在京城的日子。

顾琉在阁楼上垂眸抿茶,底下一行人并没有看到他,谈笑着在灯火里走远。

处理完琐事,顾琉没急着回宫,找了段空闲时间北出一趟塞外,路上遇到了几个提着束脩去私塾的百姓,私塾老师的名字让他驻足了片刻。

是柳惜容。

她生母的家在附近,弟弟妹妹们早已成家,她却不太想嫁人,从小她就才华出众,于是开了私塾授课,家里也没人反对,都帮她四处宣传招揽学生,如今她已是远近闻名的先生。

顾琉并没有停留,一路北上到了边塞,风沙卷着枯草扑面打来,武安侯和他闺女提前好几里路出来迎接陛下。

卫轻雨黑了,壮了,咧嘴笑起来,露出一口大白牙,落拓不羁的模样,看起来和柳添那般外表羸弱的盈盈美人毫不相干,事实上也是如此,自始至终,她们都只有过一面之缘。

可就是这一面之缘,让卫轻雨至今印象深刻,她可能这辈子都忘不掉了,明明那只是一次很寻常的出行。

青衣素净的美人立在官道一旁,身后跟着御用的亲卫,让人看不透她的身份。 若是官家小姐,不会自己骑马,若是卫队的首领,不会这般广袖宽袍。 更何况,这姑娘生得实在美丽,让人见之忘俗。

后来她知道了姑娘的身份,突然就觉得一切都很合理了。 御医本是不起眼的官职,从没听过哪个还能掀起风浪来的,结果到这姑娘这儿,先皇几乎对她言听计从,还亲赐她尚方宝剑,听闻宫里的两位皇子也喜欢这姑娘,以后不管哪个登位,大概率都是她当皇后。 能在京城做官的都是人精,这姑娘镇得住一群人精,绝不是外表那般的柔弱无害。

可是她把御赐的剑随手就塞给了自己,后来听说新帝一登基她就失踪了,最后也没有成为谁的皇后。

卫轻雨至今不明白,这些到底都是为什么?

也不明白堂堂九五之尊为什么跑这么远到来,就为了向她了解那个就见过一次的姑娘家。

顾琉也说不上来自己是为什么,他到底在做什么。

他像个被神明遗弃的信徒,四处流浪只为追寻那旧日残留的神迹。

又像个爱上已逝之人的疯子,可怜地搜集着他人的只言片语,去拼凑出一个完整的她。

她临走前抹去了他的记忆,以为这样他就可以毫无负担地重新开始美好的生活。

没想到重来一次,即使什么都不记得,顾琉仍然会再一次喜欢上她。

一次又一次。

爱是本能。

曾经是带她成长,后来是互相扶持,而现在是本能。

每个人都在奔赴自己更好的未来,只有他,就像被遗弃在时间里,还停留在过去,走不出来。

四季一年一年地变换,年岁一年一年地增长。

一转眼过了十数年。

顾琉越发俊美深沉,后宫空无一人,无数妙龄女子挤破头想进宫,奈何他不感兴趣,老臣们也纷纷进谏,担心皇帝无后。

顾琉也不是什么意见都不听,有道理的他都听着,所以他从皇室宗亲里挑了一群小孩出来,养了几年,最出挑的是个小女孩儿,顾琉封作了公主,以后她就是王朝的继承人了。

这下老臣们不再有意见,专心致志培养小皇储去了。

顾琉检查小公主的功课时,她琴棋书画样样优秀,几个少师骄傲地夸着,他身边的太监看着顾琉的面色,揣测着他的心思,说:「小殿下与当年的柳大人,真是有几分相似呢。」

然而顾琉的面色并没有多好,没什么表情,叫人看不透,太监意识到自己很可能拍马屁拍马腿上了,冷汗冒了出来,还没想好怎么补救,就听见自家陛下低声说了一句:

「不像。」

没有任何人像她,她也不像任何人。

她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世上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阿陶是其中他一眼能看到的唯一。

顾琉记忆缺失,假如他还记得,他就能想起重新见到母亲那一天,是阿陶设计让她诈死把人带了回来。 母亲休息后,他一转头,就看到小姑娘坐在小拱桥上,捧了清水洗去脸上的褐黄脂粉,露出不染纤尘的容颜,晃悠着白嫩的脚逗弄水里的游鱼,察觉到他的注视,然后一抬眸,灿然一笑。

想起名义上他重回京城的那天,宫里举办了盛大的宴席,他在前边应付着唇枪舌剑,他的小姑娘站在不起眼的角落,很昏暗的地方,周围的宫人在她身周游走。

她的出现没有引起旁人的注意,可顾琉一眼就从人群里捕捉到了她的存在。

那是他在人群里第一眼就能看到的姑娘。

他偶尔会做一些很奇怪的梦,虽然醒来就记不起大致内容,但他可以感觉到,那些并不是发生过的事。

比如他梦到自己是个杀人如麻的残暴君主,差一点就失控掐死了阿陶,被她一刀扎穿手心瞬间清醒过来。

他感到很歉疚。

那时候他好像和阿陶还不太熟,但她到底是不一样的,他对每一个人都充满厌倦,包括他自己,唯独那个小姑娘,是一汪清潭水,他不忍破坏。

他梦到阿陶养了一只兔子,很丑,但她很宝贝,后来兔子被狗咬死,小姑娘快哭了,看起来很委屈,但就是不肯掉眼泪。

她也不是没有眼泪,只是那是她的武器,假哭的时候眼泪说来就来,真想哭的时候却习惯了死命憋着,好像故作坚强就可以不被伤害似的。

她那个娘亲,并没有把人养得很好。

连哭都不敢哭,估计小时候受委屈哭鼻子了只会被责骂。

他那个时候应该是个坏人吧,可是一颗心,却软得一塌糊涂。

他忍不住不去想她,见她委屈失落,总觉得内心刺挠。 后来他一步一步,带她成长,让她强大,每当她自我怀疑否定自己的时候,他就郑重其事地告诉她,你很好。 最终他确实把小姑娘养得很好。

后来他逐渐明白了,她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在年少尚轻狂时,随手漏了一点辉光在她身上,世事无常,他变成了一个背道而驰的坏人,对世界只剩恶意,也只感受得到恶意,可阿陶是他遗留在世间的唯一的善念。

是他内心善意的寄托。

表面上看,是他在一直拯救阿陶。

可是某种意义上,她也是他的救赎,是无处安放的旧我,唯一肆无忌惮的寄托。

醒来以后,顾琉照旧想不起梦到了什么,但他莫名其妙,让人去找来许多兔子养着,可是养了一段时间,又感到无趣乏味。

他内心总是不太得劲,一种空洞无法填补,怅然若失的感觉。

很久以后某天半夜惊醒,他也说不清自己在想什么,大半夜提着灯晃悠到了养兔子的一堆笼子前,挨个打开全部放跑。

他的心脏发闷,闷得难受。

他呢喃:“这不是我的小兔子。」

时间流逝得飞快,顾琉的寝宫里,放着许多重要机密的地方,还放着一盏陈旧的祈福灯,上面的字迹静静躺在已经泛黄的灯罩上——愿君,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顾琉已经记不清自己多少岁了,当年才半人高的小公主都已经长大,还开始长细纹了,他常听几个近臣哭着说公主什么都好,就是脸长残了。

顾琉觉得无所谓,够聪明就行。

他养了一池子不知道哪儿来的漂亮小鱼,越养越多,分得满皇宫的池子里都是,太多了,顾琉打算把它们放生到山间的溪流里。

到了地方,听闻附近寺庙里的老住持即将圆寂,顾琉被请了过去,已经白须冉冉的老和尚,活了好多年,老得说话都困难了,他看着顾琉,眼底是苍老的悲怸。

他说:「后山的溪边有一匹老马,曾经有个小姑娘托付给老衲的,一晃眼,原来已经这么多年了。」

老和尚说完这一句,便安静地合上了眼,顾琉上前一探,人已经没了呼吸,小和尚们哭成一片。

顾琉行至后山的溪边,曾经老和尚天天坐着钓鱼的石台,已经长满青苔,荒草覆盖,等放掉了养不下的小鱼,顾琉看到了边上那匹老迈的白马。

他打算把老马牵回宫,让宫里专业的马夫给它养到老死,可走出寺庙的大门,老马就仿佛感受到了什么,眼里流淌出泪水。

这马从小马驹的时候,就跟着老和尚走遍了山川湖沼,看遍了世间冷暖,一人一马仿佛多年相伴的老友。 老和尚圆寂后,原本身体还算健康的老马突然病倒,死在了一个很平常的夜里。

不知道它死前,能不能想起来小时候无拘无束地奔跑在开满春花的山间,前主人编了花环戴在它头上,带着它一起去给钓鱼的老住持添乱,那是它回不去的幼年。

顾琉的母亲老了以后,常常隔着墙上的窗子,与关在西苑的疯女人聊天,虽然对方不一定听得懂,可是她少女时的闺中密友远嫁的远嫁,故去的故去,也没别的人可以听她说话了。

疯女人也长了白发,不再癫狂失控,一天到晚看着太阳升起,太阳落下,神情呆滞,只有在有人经过的时候,才会扒在窗口朝人问:「你看到我的阿陶了吗?」

没人理她。

后来疯女人死在一个寒冷的雪夜,死的时候倒在床边,似乎在往角落里挣扎着爬,或许是临死前出现幻觉,想到了女儿刚出生那会儿,丢在角落的地板上过了整整一夜。

疯女人死后,叶夫人忽然就感到寂寞,很少再说话,又过了几年,她无病无痛地故去。

顾琉拖着沉重的心情,给她办了盛大的葬礼,风光大葬。

各地的官员进京参加,一些老臣们早就去世,朝中多了许多生面孔,顾琉看到了一个人,面容有些熟悉感,一问,竟是柳熙妍的小儿子,刚提拔上来的。

顾琉向他询问起他的父母亲人,年轻的朝官受宠若惊地跪下:「臣的祖母早已过世,母亲与父亲在临安照看孙辈...... 母亲已经,很久没提起故人了。」

顾琉将他挥退,宫宴的时候,他又看到了卫轻雨,距离上次一别已经几十年,武安侯早已去世,卫轻雨继承了他的爵位,常年待在军营,现在已经是个威严壮实的女将军,身边跟着几个小白脸美男,还有她年纪不大的儿子。

人人都在随着时间往前走,只有顾琉,还留在承安元年冬。

那场纷纷扬扬的大雪,落满了他的一生。

后来卫轻雨死在了一场战事中,后辈在她坟前放了很多甜腻的糕点; 柳惜容成了有名的惜容居士,手底下桃李三千,朝中的新科状元,便是她的学生; 陆锦在老爷子死后,突然就变得成熟,开始主动学着经商看账本,把陆家的生意撑了下来,走南闯北; 十五旧伤发作病倒了,开始躺在床上日日养伤。

再后来,这些人也都相继故去。

顾琉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活到一百岁,他的记忆力已经下降,同时代的人都慢慢消失在他的生命里,宫里宫外,场景换了又换,已经变得陌生,人也变得陌生,都是不认识的年轻人。

身边的亲卫是个生面孔,顾琉辨认了很久,才想起来这应该是十五带出来的徒弟,曾经一摞小萝卜头挤在门边偷看,摔成一团。 现在都已经看起来人到中年了。

可亲卫却说:「主子,十五大人是属下的师祖。」

顾琉一愣。

他其实已经记不得很多事情,许多人的容貌都想不起来了。 只记得某年某月,他依稀间做过的一个梦。

依稀记得,闹市,马车,还有一双漂亮清澈的眼睛。

顾琉死前,身边围着一群人,大部分人,他都认不出来是谁的小辈,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一句带着无限遗憾的「时至今日,孤仍然很想梦到她」。

旁人不知是谁,轻声询问:「梦到谁人?」

顾琉沉默了。

边上的人等了很久,颤抖着手往前一探,才发现陛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没了气息。

承安元年冬的那一场大雪,埋葬了太多悲欢离合。

顾琉永远也不会知道,那年冬天的阿陶,走在雪地里,写下过寥寥几行跨越前世今生的字:

「月亮本该高悬在层云之上。」

「我曾挣扎于污泥间窥见过月亮,他的光不是为我而生,却确确实实照耀在了我的身上,我用肮脏的水,捧起了一手粼粼的碎月光。

「后来月亮掉了下来,我看到它沉进了泥里,失去了光辉,却依旧挣扎着飞向天空,然后在半空中,忽然碎裂开来。」

「再后来我有了机会,把月亮小心捧起来,用尽毕生的努力,一步一步,把它重新捧回了天上。」

「浩瀚的苍穹之上,太阳与它做伴,星辰与它做伴,彩霞与它做伴。」

「再见了,我的月亮。」

无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他们好像,都没有互相说过喜欢。

阿陶在前世养成了写信给顾琉碎碎念的习惯,如今这自言自语一样的信,注定送不出去,于是她写在了雪地里。

风一吹,雪一飘,字迹就被掩盖,不会有任何人看到。

她感觉无处可去,去寺庙找了老和尚,想和他一起去游历山川,可到了以后,才发现老头早就出发,不知身在何方。

她想到了很多地方,又突然很想回家,遥远的洛城,那偏僻大山里的家。

很多年前,她从那座偏远的大山里走出来,经历了两辈子的风风雨雨,去过很多很多地方, 见过世间的高山与大海, 见过顶级的纸醉金迷与繁华,临死却只想回到那个并不高大壮美,也不奢侈繁华的小角落。

那里, 曾住着一个小小的她。

在生命的尽头,她一路走,一路走,朝着千里之外那座破旧的茅屋靠近。

她的身体越来越虚弱, 上辈子她救过很多人, 可是却没能救顾琉, 这辈子她也救了很多人,却没能救自己。

她想起上辈子离开茅屋的那一天,她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包米糕, 充满期待地捧给娘亲,却被突然逼着离家。

米糕被丢在地上, 被毫不珍惜地践踏。

即使后来生活富足,她好像,也一直没有再吃到过曾经最想要的米糕。

而这辈子离开茅屋, 是和顾琉一起走的。 阿陶记起那天砸伤了脚困在山里,顾琉找到了她,背着她回家。

那夜的满月清辉普照人间, 踩乱的流萤跟在脚边, 她在顾琉的背上安心地打瞌睡。

她一路跋山涉水, 倒在了离那座倒塌破败的茅屋很近很近的地方, 只差那么几步,却到死都没能走回去。 后来有好心人经过, 把她埋在了废弃的院子里,种了棵梨树,春天的时候会开满繁花。

她的生命里,好像冬天总是霸占了太多时间,可每一次相遇别离, 总是春天。 她是个小乞丐第一次遇见顾琉时是春天, 上辈子进宫被推着摔向顾琉时是春天, 这辈子把顾琉从破庙捡回来时也是春天。

如今又是冬去春来了。

她死的时候,什么也没留下, 像一株旧年的野草死在了新年的春风里, 留不下痕迹。

在那遥远的咫尺之距的倒塌的老房子里, 死前最后一眼,她好像看到了一个小小的自己。

那是刚五岁时的她,被取名阿陶。 那天正好是中秋节,婶娘给了她一块月饼, 她只掰了小小的一块,剩下全放在了阿娘的床边。 她拿着那块小小的月饼, 又掰了一大部分, 献给天上的月亮。

小孩子就是充满着想象力,她是个很孤独的小孩, 她想和月亮交朋友,她已经有名字了。 于是她把月饼献给月亮,跟它打招呼。

她说:「你好, 月亮,我叫阿陶。

......

后来她说:「再见了,我的月亮。」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