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命中注定的相遇
1628年
“良,出了点意外。”
树丛中突然传来一声叫喊。
良从预订的伏击地点走出来,沉默地看向那人。
这厮是和他同行的另一头狼,名叫石兴,不过良更习惯称呼他“舌头”。
因为通常是他负责靠形似渔夫的外表和巧舌如簧的嘴巴将猎物骗出来,再由自己动手。
“那人临时有事耽搁了行程,改日再出发了。”
良点点头,意示自己知道了。
“哎,晦气晦气,”舌头朝旁边啐了一口:“白白浪费兴爷一天时间。”
说完他见良依旧不搭话,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然后向来时的路走去。
“今天这失误算我的,走吧,趁着没天黑,去华城搞点酒肉,我请客。”
“行。”
良随意地应和了舌头一声,把斗笠压低,跟上他的脚步。
两头狼一前一后,一步又一步地踏过荒山,走过野岭。
直到快看到城镇的影子时,他突然停下脚步。
“怎么了?”
多走了几步路的舌头发现他没跟上,转过头来问他。
“......东西掉了,你先回去吧,酒肉先记着。”
“掉钱了?这林子里可不好找。”
“我就回那地方看看,没有便算了。”
“行吧行吧,本以为我今天够倒霉的了,没想到良爷更不走运。”
舌头也没在意,摆摆手走了。
良也转身朝反方向走去,但没走太远,只是走到听不见舌头踏碎枯叶的声音后几步就停下了。
接着他又等了半炷香的时间,再度折返。
回到两人分开的地方,便见到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某棵树后小心翼翼地探出头。
先前走到这时,良注意到不远处藏着一个人。
由于看体型不像男人,便没支会舌头。
他跟自己不一样,对妇孺也不会手软,在这荒郊野岭被他看见,大抵活不了命。
这时那身影也看到了良,沾满泥土的小脸顿时被吓得煞白。
但不知是没力气了还是明白自己跑不掉,她没有逃走,只是跌坐在地看着良一步步走近。
“不要、不要杀我......求求你......不要杀我......”
她竹竿一样的细腿不断颤抖着。
很瘦,这是良走近后对她的第一印象。
约摸八九岁不到的年纪,骨架很小,衣服包着皮、皮包着骨,手腕处能看出突出的骨,薄薄的衣服下也能感受出骨的轮廓。
是这个世道很常见的饿死鬼形象。
头发很黑,眼瞳却是有些特别的深蓝色。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逃、逃荒......”
似乎是察觉到良没有马上动手的意思,女孩连忙止住颤抖回答道。
“家里其他人呢?”
“都死了......除了爹爹,他出门后一直没回家......我想找他。”
“......”
良沉默片刻,接着问道。
“他去哪了?”
“不知道......只知道他去卖东西换钱。”
“.......”
“卖的东西是什么?”
“是一块奇怪的肉,灰白色,像肥猪肉一样,底部有年轮一样一圈圈的痕迹。”
听到这,良悬着的心放下了。
她那失踪的爹不是自己杀的......嗯,应该不是。
所以她家破人亡也跟自己没有半点关系。
“没听说过。”
他伸手在怀里掏了掏,摸出一块没吃完的干粮,扔给她。
“吃吧。”
“谢谢良爷!”
女孩接过后欣喜地道了声谢,接着便迫不及待地将干粮往嘴里塞,即使噎到翻白眼也不曾停下。
她认识我?不对,应该是偷听舌头离开前说的只言片语猜到的。
倒是挺机灵,怪不得能一个人从家走到这里。
良默默看着她将干粮吃下大半,才开口。
“我不杀小孩,所以你自己吃有毒的干粮死了也与我无关。”
“咳咳咳咳——”
咳出嘴里没来得及咽地干粮碎后,女孩下意识想去抠喉咙,好把吃下去的也呕出来。
但她最终还是放弃了。
她看了看良,又盯着手上剩下的小半块愣了一会,便继续往嘴里塞,只是泪水止不住地从眶中涌出。
怕死,但是又不想活了,于是索性当个饱死鬼。
良看着这样的她,至父亲死后便只余空洞的心久违地感到悲哀。
干脆破例给她个痛快算了,反正她一个人在这世道也活不下去。
......还是算了,她活不活得下去跟自己有什么关系。
这么想着,他放下伸向刀柄的手,解下水囊扔给她。
“记错了,干粮没毒,毒下在水里。”
“......”
女孩沉默片刻,看了一眼手上的水囊,又看了一眼良腰上的刀。
最后还是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直到喝得一滴不剩,她才将水囊还给良。
“......”
“你要是不喝,说不定就能死个痛快了。”
良将水囊系回腰上,转身就走。
“水里也没毒,你可以走了。”
看着良离去的背影,女孩愣了片刻,直到他快消失在树影中,才小跑着跟上,不远不近地吊在十步开外。
良睹了她一眼,也没制止。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城,直到良快回到住所,他才转身看向女孩。
“你还跟着我做甚?”
“......对不起。”
女孩连忙转身离开。
此时天已经黑了,阵阵凉风吹过街头,带来些许寒意。
女孩紧紧抱起双臂,单薄而破旧的衣物紧紧贴在瘦弱的身躯上。
衣摆随风舞动,发出簌簌的声音,仿佛下一刻她也会被吹起来。
“......”
“麻烦。”
良暗骂了一声,上前拉住女孩。
“只能住一晚。”
(二)无眠
良带着女孩回到住处,摸黑拿了件自己的衣服扔给她,才点上蜡烛。
他给自己倒了碗水,小崽子方才直接把水囊喝空了,害得他渴了一路。
饮下一碗后,他又给自己倒了一碗,才端着碗坐下看向女孩。
她局促地站在距离门口不远处,小小的身子披着自己宽大的衣裳,衣摆快垂到地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
“你叫什么。”
“......穗。”
“怎么写?”
“不会写,只知道是吃的那个穗。”
“哦,这个我会。”
良用食指沾了点水,在桌面上写下一个“穗”。
父亲还没死的时候他便一直跟着跑商,偶尔也帮忙记账,因此常见的字还是认识的。
穗这才走过来,看着桌面上的自己的名字。
“除了那个东西,你爹身上还带了什么?”
良又问,随带用脚把另一张凳子朝她踢过去一点,意示她坐下。
穗努力回想,将她爹从上衣到鞋子一一描述出来,然后依次被良否掉。
“太常见了,种田的十个有八个都这么穿。”
“......”
穗失落地低下头。
难得遇到有人帮她,然而自己却连要找的爹爹都描述不好。
沉默了一小会后,她突然猛地一抬头。
“我记起来了,爹爹身上还带着一个荷包,上面绣着一个【安】,那是我缝给他当护身符的!”
“......”
先前的侥幸被击碎,良的手抖了一下,好在碗里的水没剩多少,才没洒出来,让穗察觉他的异样。
他绷着脸提起水壶,借添水的功夫来掩盖自己的震惊。
那个绣着【安】的荷包他有印象,甚至不久前才被他拿去黑当铺当掉。
甚至借着这份印象,他还把带着这荷包的那人的样子、甚至临死前的表情都想起来了。
也就是说,她爹确实是自己杀的。
而她...她知道后大概一定会来杀自己。
要趁着她还没发现这点,破例杀了她以绝后患吗?
不行,在城里杀人处理尸体太麻烦了,就算要杀也得带到城外去。
等等,好像也不需要自己破戒。
反正她一个小崽子在这世道根本活不长,只要把能指向自己的东西都处理掉,任由她自生自灭就行了。
打定主意后,他看向穗,假装漫不经心地说:
“这个倒是稍微有些特别,不过听起来并不值钱,除了你爹应该没人会在意。”
“这...样吗......”
穗再度失落地低下头。
“还有别的吗?”
“......没有了......”
“......行吧。”
良暗自松了一口气,起身拿了一块干粮,掰了一半给她。
“谢谢良爷。”
大抵是已经吃过,再加上灌了一肚子水,因此穗并不像先前那样狼吞虎咽。
“你今年几岁?”
“十岁。”
“家住哪?”
“陕北。”
“也不算近......除了你爹,你家里人怎么死的?你一个小女娃又是怎么走到这的?”
......
或许是第一次遇到可以倾诉的人,穗话匣子打开后就根本停不下来,一五一十地从自己养的小猫被母亲杀了,讲到自己如何从饿鬼嘴里逃生,再从饿鬼讲到自己。
她一边讲一边哭,接着哭到讲不出来,最后连干粮都没吃完就累倒在桌上。
良将她抱上床,熄了蜡烛。
他正对着床坐着,看着她泪痕未干的小脸,一夜无眠。
(三)报应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门就被敲响了。
“良!良!”
门外传来舌头的喊声。
良晃了晃脑袋,努力让自己清醒一点,然后又喝了一碗水,才走去开门。
“什么事?”
“那羊已经出发了,咱们得......”
话还没说完,舌头就瞥见了躺在床上的穗。
她揉着眼睛缓缓坐起,显然是还没睡够就被吵醒了。
“这怎么还有只小羊啊?”
“......”
见良不说话,舌头便眯着眼睛交替扫视两人,最终定格在良那因为一夜没睡而微微发黑的眼袋上。
“嗷~~~我明白了,我说你小子怎么平常不跟我去花柳街,原来是好这口嫩的啊!不过不是我说你,就算身体好,这种事你也得适度,不然......”
“......”
良沉默地推着舌头走出门外,回头看了穗一眼,把门关上。
“到底什么事?”
“行行,不笑你了,说正事......就是昨天放了我们鸽子的那羊,他已经出发了,咱们得动作快点,不然就真让他给溜了!”
“......”
良低头看了一眼腰间的刀。
那是把染了许多人鲜血的刀。
昨天之前,对于舌头挑好的羊,他下刀从不手软,不问贫富,也不问贵贱。
因为舌头很会挑,不会找那些他杀不掉、杀不全的,也不会找可能引来大麻烦的。
可是现在,他遇到了穗。
遇到了一个因为被他杀了爹爹,导致最终家破人亡,只余自己这最后一人也要寻找仇人的小女娃。
他以前从未想过,或者说刻意不去想这些。
但是现在,他知道了、他看到了血淋淋的事实。
他的每一次挥刀,都会催生出这样一个小娃娃。
他们会来寻找自己,他们或许会和其余家人死在一起,也或许会死在半路上,更或许会被自己杀死。
但最终,一定会有那么一个,成功找到了自己,杀死了自己。
而这,就是自己的——报应。
“愣着干什么?快走啊!”
见良迟迟没有动静,舌头不耐烦地催促道。
“......嗯,走吧。”
良下定了决心。
......
临近黄昏,良才回到城中。
他明白自己再也杀不了羊了,所以把同行的狼——也就是舌头杀了,埋在树林里。
尽管已经相处快两年了,但他对此毫不心软,毕竟当初就是这家伙带人来杀他,结果被他杀得只剩最后一个,才救他并让他跟自己搭伙。
当初他带人来杀自己是因为有价值,救自己也是因为有回报。
那么自己为了分道扬镳后不会被他继续纠缠甚至再次盯上,先下手杀了他也是理所应当的事吧?
更何况他还特地将尸体埋得比平时深了不少,省得舌头被动物挖出来曝尸荒野,也算是对得起他这一年多来的“照顾”了。
他先去趟舌头的住处,将钱财洗劫一空。
虽然以石头的精明,必然知道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因此不会将钱都放家中。
但舌头做狼的时间比他久多了,因此光是这一个地方的就比他如今的积蓄还多。
其他地方在哪、有多少他反正都不知道,拿不到也不觉得可惜。
接着他又去了趟黑当铺,把用不到的、显眼的东西都卖掉,并赎回了穗给她爹爹做的、缝有【安】字的荷包。
端详了这个染血的荷包片刻,他将其揣进怀里,去酒楼买了一只烤鸭、一壶酒、一笼肉包。
回到住处,他发现穗没在房中待着,反而双手抱膝靠坐在距离门口不远处的屋檐下,也没披自己给她的衣服。
“为什么待在外面?”
“良爷说了,只能住一晚。”
“......进来吃饭,吃完就走。”
良走进房中,将吃食都放在桌上。
环顾一周,看到昨晚给她的衣服被折好放在床上,剩下的那小半块干粮已经不见了,但除此之外,她似乎没碰屋里的任何东西。
穗跟在后面,一进门便被烤鸭的香味死死勾住,连眼都不舍得眨一下。
直到良坐下,她才艰难地吞下一口口水,努力撇开目光。
“......”
良撕下一只鸭腿递给她。
“良爷......这真的可以吗?”
穗有些不敢接,她从没见过这么香的东西。
“别人请的,你不吃我就丢了。”
花的是舌头的钱,权当他补昨天欠自己的那顿了。
“谢谢良爷,谢谢良爷!”
穗连忙接过,道了声谢便迫不及待地咬了上去。
“......”
良一边看着她吃,一边饮酒,时不时递一点鸭肉给她,免得她不要意思要。
最后,穗吃得满嘴流油,肚子也鼓了起来。
然而即使是这样,她也差点没把鸭骨头嚼碎了咽下去。
“吃饱了?”
“嗯...嗝......我从没吃过这么好的一顿饭...嗝......”
“吃饱了就走吧。”
“......是。”
穗脸上的笑容顿时僵硬,消失。
她低着头,默默走出门外。
良将喝空了的酒壶放下,拿齐自己的积蓄,又备了一些干粮和水。
想着自己应该不会再回来了,他便没锁门,钥匙也留在桌上,这才出门。
此时穗还走得不远,他没几步便追上了。
“良爷?”
穗有些诧异。
“跟着。”
(四)去长安
良带着穗找了间离城门近的客栈住了一晚上。
住一晚的价钱不贵......至少比不上那烤鸭的一条腿。
倒是自己原本的住所不能再待了。
舌头跟自己不一样,三教九流的人认识很多。
自己杀了他,又拿了他的钱财去当铺典当——前者应当还没人知道,但后者大抵是避不了人的。
只要他失踪的时间一长,那些人必然会联系到与他搭伙的自己身上。
所以自己要趁早走,越快越好。
如果不是晚上城门关了,他甚至想现在就出城。
“睡吧,明天早起。”
他对刚从澡堂回来,穿着自己衣服的穗说道。
大晚上的也没地给她买衣裳,良便让她自己洗洗明天再换回来。
小崽子洗过澡之后白净不少,不过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似乎又瘦了一点。
总不会是洗掉了一层皮吧?良撇过目光,不再多看。
因为衣裳不合身的缘故,小崽子的胸膛在交领处露出不少,他可不想真成舌头嘴里的“好这口”。
“好的,良爷。”
穗乖乖上床,良也熄了烛火,躺到另一张床上。
良将手搭在肚子上,手掌压着的衣服下面,是一个荷包,那是穗魂牵梦绕的东西。
他不打算将其扔掉或者毁掉,但也还没想好要什么时候交给她。
其余的赃物他也不打算赎回,若是有人因此寻到他、杀了他,那也是他应得的。
他觉得穗怕死却又不想活,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罢了,睡吧。
......
第二天一早,良叫醒穗。
两人出了城门,又一路无惊无险来到渭南。
“良爷,这里有我爹爹的消息吗?”
“没有,我只是想起自己逃荒的时候到过这里,还被一个心善的老厨子施舍了一口饭,所以就来了。”
“良爷也逃过荒?”
穗有些吃惊。
“从京城逃下来的......不是因为饥荒。”
见良不愿多提,穗也不敢多问。
良跟着记忆,没费多少功夫就找到了当年那家客栈。
但他没有进去,而是站在客栈旁一处不起眼的破屋檐下。
穗有些不明所以,但还是乖乖站在他旁边。
两人从白天站到晚上,站到客栈打样的时间。
直到客栈中走出一个老厨子。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看良,目光在他腰间长刀上停留的时间最久,而后才看向站在他旁边的穗。
或许是穗实在太瘦,他不禁皱了皱眉头。
“两位一直站在我们店旁边,是有什么事吗?”
“我在野外遇到这个小崽子,她说自己逃荒来的,家里已经没人了,您要是不嫌弃,收下她当个小工,给口饭吃就行,干不好扫地出门由她自生自灭也是她的命。”
“......”
或许是觉得良面相有点凶,看着不似好人,老厨子没接他的话,而是看向穗。
穗则是一脸讶异地看着良。
“良爷......”
“我不养小崽子,也从未答应过你什么。”
说完良转身就走,根本不给两人挽留的余地。
老厨子看着良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又看向直到看不见也还在望着良、眼眶含泪的穗。
他长叹了一口气,拉起穗的手。
“外面凉,有什么事进客栈再说吧。”
......
良在客栈周围等了一天,确认穗没被客栈老板赶出来,又花了几个铜钱找人进去看过,得知穗在后厨帮忙,才离开。
......
六个月后。
穗突然找到在渭南租了个小房子,靠给店家当护卫虚度光阴的良。
“有你爹的消息了?”
良见面的第一句话就是这个。
他对穗的出现并不意外,毕竟就是他自己在两个月前“偶遇”了老厨子,得知她一直没有放弃寻找父亲的念头,才把自己当下的住所告诉他,再由他在穗离开客栈前转告给她。
“谢谢良爷一直替我操心......我听说长安城的烟月楼是陜地最好的风月场所,几乎所有盗匪都去过那里,说不定其中就有抓了或者害了爹爹的人,所以想去碰碰运气。”
听到她的目的地,就连良也不禁愣住了。
小女娃去青楼,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你知道什么叫风月场所吗?”
“不知道。”
“没问问老厨子?”
“没有,感觉是不好的地方,怕厨子爷爷知道了不许我去。”
“确实不好,很不好,你也说了那是几乎所有盗匪都去过的地方,指不定你进去就出不来了。”
“......”
“即使这样你也要去?”
“嗯,我要去。”
“......为什么不留下来?那老厨子待你还不够好吗?”
“厨子爷爷待我很好,我有时也想过不走了,可是......每当我想起爹爹,想起死去的其他家人,就觉得自己肯定要继续找下去......”
“......行。”
良去跟掌柜说了一声自己不干了,然后退了租,才回来收拾行李。
因为良没跟她说可以走了,穗便一直在屋里等着。
“良爷也去?”
“跟你无关,我只是没去过长安,如今突然想去看看罢了......当然,烟月楼我不去,我对那种地方不感兴趣。”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地方?”
“重要吗?反正你不管怎么样都要去。”
“......抱歉,良爷。”
似乎是听出了他话语中的火气,穗连忙低下头。
“......”
良沉默着捡好行李,然后出门。
穗连忙跟上。
(五)放下
离开渭南后,两人一路向西,到了长安城。
长安城是很多个朝代的都城,是整个陕地最繁华的地方。
但两人都没有游玩的心情,进城后就直奔烟月楼。
“到了,再见。”
远远看到烟月楼的影子,良扔下一句话后转身就走,甚至比上次还要果断。
穗下意识伸出手想拉住他的衣角,可才抬到一半就停住了。
她低垂着头,呆站在原地好半响,才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憋回去。
她朝烟月楼走去。
良站在人群中,看着她被杂役阻拦,看着她被周围人嘲笑,看着她被一个女子叫进去,沉默不语。
他对穗的处境并不看好,但还是在长安租了个破屋子。
之后,他又靠着逃荒和当狼那段时期磨练出来的武艺,在武馆谋了个给人陪练的差事。
尽管是野路子出生,但他眼光毒辣、出手果决,渐渐也有了几个真心向武的稳定顾客。
若是像馆里其他陪练那样,结束后说几句顾客爱听的好话,点他的人应当还会更多。
但他做不到,给人当陪练也不全是为了钱。
总之,有人点就打,没人点就自己练,时间这么一天天过去,在渭南虚度半年拉下的手艺也渐渐找了回来,甚至因为对练的人多了,博采众长,还有所精进。
他不希望再用这把刀杀人,但也觉得这不太可能......就像穗不太可能全须全尾地从烟月楼出来一样。
......
八个月后,穗来到武馆。
“......”
“......”
久别重逢,两人却相顾无言。
烟月楼的伙食大抵是要比客栈好,穗身上的肉明显多了些,个子也高了一点点。
至于别的,良早就知道了。
“良爷若是有事,今天就先到这吧。”
点陪练的顾客也察觉到两人间那诡异的氛围,主动告辞。
良冲他说了声抱歉,拉着穗离开武馆。
回到住所,良给她倒了碗水,然后给自己也倒了一碗,在凳子上坐下。
“能就这么出来,看来你又遇到善人了。”
“......是,芸姐姐待我很好,不仅收下我当杂役,教我很多东西,还帮我打探消息。”
“那么,打探出什么了?”
“芸姐姐说,盗匪抢了东西后如果不好出手,会把东西卖给黑当铺。”
“如果我爹爹真的被人害了,这些黑当铺里可能会有爹爹的东西。”
“只要我在哪家当铺看到传家宝,就能连带找到爹爹的线索!”
“她还给了我一张字条,上面记着一些陕地的黑当铺。”
说着她从怀中掏出一张用布包了几层的纸条,像献宝一样摊开在桌上。
良扫了一眼,很快就找到自己当初卖荷包的那家华城当铺。
“......所以接下来你要一个个找过去?”
“是的。”
“行。”
说着,良站起身,穗却连忙过来拦住他。
“良爷......地点很多,兴许要找很久......良爷已经帮了穗儿很多,穗儿不敢再劳烦良爷。”
“......且不提这一路几多艰险,就算你侥幸寻到仇人,又如何能将其杀死。”
“关于这个,芸姐姐也教过我了。”
“我会说很多假话接近仇人,再说很多假话骗得他的信任,最后趁他防备松懈的时候,将他背叛、将他杀死。”
“......不够。”
“什么?”
“如果你动手时被其察觉,那只会功亏一篑。”
“那...那该怎么办,请良爷指教!”
“跟我练刀。”
“......”
穗张了张嘴,一时哑然。
她看了看良腰间的长刀,又看了看他不似作伪的神情。
“良爷,我使不动你的刀。”
她无奈地说。
“杀人,只要刺中要害,长刀短刀没有任何区别。”
良随手翻出一把接近小臂长的带鞘短刀扔给她。
......
第一个月。
“不够,继续练。”
“是!”
......
第六个月。
“继续练。”
“是!”
......
第十二个月。
“继续。”
“......是。”
第十八个月。
“练。”
“.......”
......
时间飞逝,转眼间过去了两年半。
大抵是良在除催她练刀外的事上对她过于宽纵,平日里又朝夕相处,使得这从烟月楼“学成”归来的小崽子在一些事上放肆不少。
就比如......
“良爷,穗儿就快成年可以嫁人了,良爷什么时候才能放我出去报仇?”
“......你就这么急着嫁人吗?”
“对啊对啊!”
穗双手叉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良爷的大恩大德穗儿这辈子是还不清了,只有报仇后给良爷当牛做马、为奴为婢一辈子才能偿还一二。”
或许是逃荒那段时间吃不好落下的后遗症,即使这两年多来良从没在吃的上短过她,她也没长高多少。
但她本就是个美人胚子,再加上每日习武练刀,眉宇间不自觉多了一股英气,因此不是没有人把良当成她爹来提亲。
然后这些人都被穗举着刀赶了出去。
久而久之,大家都知道了她对良的心思,也知道两人不是父女,便不再有人来问。
良想过劝她,但被一句“良爷娶妻了我就死心”挡回来,便也不再多提。
“脚长你身上,想走没人拦你。”
“哎呀,我这不是怕偷偷走了,良爷就再也不见穗儿了嘛......”
穗凑到良身边,一脸讨好。
“......”
“如果我再也不见你......”
“那穗儿一定会难过得投湖自尽的!”
穗一把抱住良的胳膊,仰起头像撒娇的猫一样看着他。
“良爷一定不能不要穗儿啊!”
“......”
良抽了一下胳膊,没抽出来,反而被她抱得更紧了。
“撒手。”
“不撒,除非良爷答应我!”
“......当时就不该留你下来。”
“现在后悔已经没用了,良爷乖乖认命吧,穗儿这辈子会一直死死缠着你的!”
穗用脸蛋蹭了蹭他的胳膊,眉宇中流露出几分促狭。
“......”
“......”
两人相视良久。
最终,良率先败下阵来。
他闭上眼,心中长叹一口气。
而穗看到他这同以前无数次一般无二的表情,也暗自松了一口气。
对于他不愿娶妻的原因,穗猜测是因为愧疚,觉得不配有后代。
至于对自己冷淡,大抵是想让自己主动疏远他。
穗不止一次听他说过,他在捡到自己之前做过不少恶事,也杀过不少无辜的人。
她努力不去在意,毕竟在这个世道,尤其是还逃过荒的人,为了能够活下去,作恶再常见不过。
只要他今后不再作恶,便已足够。
时至今日,穗早已想明白第一次见面时他为何能一眼看出自己不想活了。
因为他本身就是这样的人。
......尤其是在捡到自己之后。
穗不想他哪天突然消失不见,所以只能用自己的命拴住他。
你不与我同生,我便随你共死。
好在,他不愿看到自己死去,所以自己只要像这样求他,他就会一直陪着自己。
穗心里的小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而良用没被抱着的那只手从放衣服的箱子中拿出一柄短刀,递给她。
这是他从黑市淘来的刀,质量上乘,但是做旧过,不细看根本看不出实际价值。
因为没有人会为了一把破刀杀人越货。
“你可以走了。”
穗双手接过,抽出鞘仔细打量了一翻,又一脸狐疑地看向良。
“良爷这是同意了?”
“同意什么?”
“同意等我报完仇就娶我啊!”
“......我没这么说过。”
“那我不管,反正良爷肯放我去就是同意了!”
“......”
良不置可否。
穗也早就习惯了他这个态度,知道在很多事上他不反对便是默许,于是自顾自举着刀高兴地转起圈。
过了一会,她又想到了什么,停下来问道:
“良爷舍得我一个人去?”
“三年前是你说要一个人去。”
“可是三年前良爷不也没让我去嘛。”
“......你后悔了?”
“嗯嗯,良爷陪我!”
“......去收拾行李吧。”
......
两人去了很多地方,找了很多当铺,都没见到穗的传家宝。
倒是遇到两名运着三个女娃的人牙子。
他们甚至还想打穗的主意,说是路上意外死了一个,要拿她充数。
然后良一刀一个干掉了。
而穗一一询问女娃们的来历后,决定放弃寻仇,改为替她们找个好去处。
“不找了?”
“我仔细想了想,都过了这么长时间,那传家宝应当早就被当铺转卖出去了。”
“再继续下去想必也是浪费时间,不如做些更有意义的事。”
穗看向一旁的琼华、红儿和翠儿。
“就像当初良爷捡到我一样。”
“......行。”
(六)偷生
妥善送走三名女娃后,穗告诉良,其实自己的名字是满穗。
当初她本想只告诉仇人这个名字,好叫其知道究竟是谁杀了他。
后来觉得不应该瞒着良,但又一直找不到好的时机,便一直拖到现在。
如今她已经成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知道这个秘密的当晚,良独自一人外出,烧掉了那个一直随身携带的染血的荷包,大醉一场。
他再一次梦到了那个染血的街道。
大雨倾盆而下,仿佛天裂了个口子,将星河都倾泻下来。
他却站在原地,不躲不避,等待水位逐渐上涨,淹过他的膝盖。
无数尸体从水中钻出,哭喊着、哀嚎着、乞求着伸出枯朽的手抓住他,那是过去被他杀死的人。
他没有反抗,仍由这些死尸将他拉入水中。
混着泥污的积水灌入口鼻,令他无法呼吸。
但他依旧没有挣扎,这是他应得的。
然而就在他感觉自己快要溺死的时候,一双纤细的手探入水中,揽住他的后脑勺,将他从水中捞起。
脸从水中探出的那一刹那,周围的街道、死尸、雨水都消失了,只剩下一张近在迟尺、熟悉却满是泪水的小脸。
“良爷!良爷!太好了!你终于醒了!”
看到良睁开眼,满穗立马破涕为笑。
“......”
良沉默着用袖子帮她把脸擦干净,才看着她的眼睛说。
“我做过很多恶,杀过很多不该死的人......”
满穗抿了抿嘴唇,似乎猜到了他想说什么。
“......这些人的家人也可能......”
满穗吻了上去,将他的话都堵在喉咙里。
过了良久,满穗才松开他,但也用手捂住他的嘴,不让他打断的自己话。
“良爷,在这世道,那都是没办法的事。”
“如今良爷已经改了,变好了,前不久还救了琼华她们,穗儿便很满足了。”
“今后穗儿会一直陪着你,监督你,不让你再作恶。”
“若良爷实在放不下心中的愧疚,那就一直愧疚下去罢。但是......请一定不要离开穗儿,不然......”
她泣不成声,泪水又一次从眶中落下。
即使如此,她也死死抓着良的衣服,仿佛生怕一撒手他就不见了。
许久没看到她如此脆弱的样子了,良不由叹了一口气。
接着伸出手,第一次将她搂入怀中。
“知道了,我会娶你的。”
(七)尾声
良愧疚了一辈子,让满穗度过了快乐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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