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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穗:九载闯军记》总集篇
初章 盯着
————
【所以啊,良爷千万不能死了,良爷只能我来杀,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
良的步子顿了一下。
夕阳本应温和无声,可此时照在良的背上的虹光却如烈火般灼人。
影子被烈日拉的狭长,黑色埋没在野草的夹缝之间。
良踩在自己的阴影上,压低帽檐,缓了呼吸。
不过从河畔走向小路的短短几尺,但这每一步,却都好像压碎了什么东西一样。
那东西不好形容,像是刚刚萌发,又像是从未消逝。似乎是藏在心底,此时又被拉扯着,没喊出声,却是纠结。
就好像,自己和这个世界本就渺茫的联系,随着这几脚步子迈出,又淡了几分。
不知怎的,良慌了神。
他本不应慌神的。他答应了那个女孩,要杀死他们共同的仇人。所以,他要加入闯军,讨伐腐朽的朝廷,再一路杀回来,剥了豚妖,完成诺言。
最后,再将这借来的命,还回去。
前路艰险,他本不该想这么多。
可他仿佛听到了几声啜泣。
良本以为这是幻听,毕竟那小崽子,怎么看也不像是会因为离别而落泪的人。
但,良的步子不知怎的,顿了一下。
他突然想到,名为满穗的少女,在这短短二十多天的旅途中,伪装成了一只无害的猫,无数次骗了自己。
那会不会,那副坚强的样子,也是她装出来的呢?
鬼使神差般,
就只有一瞬,
良侧了头。
晚阳更暗了几分,树影淡去,风带着湖的涟漪,刮搡着岸边的枯草。
那女孩就站在那里。
青丝垂落,缓缓摇荡。
眸里闪烁,眉间啜啜。
瘦弱,单薄。
如无助的麦穗。
他的心紧了。
这下一个步子,他是无论如何,也迈不出去了。
...
良看着女孩慌乱了擦了眼泪,收了眉眼,又摆出一副冷冷的神色,然后一幅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的样子,张了张嘴,也是没说出什么来。
顷刻里,他们就在这洛阳城的湖边,沐浴着夕阳,久久对望着。
“跟我走吧。”
终于,在一沐晚风扬起女孩满头青丝的时候,良开了口。
女孩的眼睛闪了一下,但却是没有立刻回应。
“跟我走,我们一起加入闯军。”
“呵。”
穗轻笑一声。
“良爷这是放心不下我?”
女孩歪着脑袋,语气狡捷,倒是很快恢复了往日的神色。
“良爷不需要担心我。”
“我能一个人从家里出来,找到良爷复仇。自然也能在五年、十年、十五年之后,良爷履行杀了豚妖的诺言之时,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来,再找到良爷一回。”
“良爷,可别忘了,你这次要去的,是诛九族的行当。”
穗抿着嘴,笑意漾漾。
“我知道。”
良当然知道,自古起事之人,十不活一。
他不怕死,他怕死的不对。
男人踱踱向女孩走了过来。
“我怕我悔了。”
“嗯?”
穗不满的嘟起了嘴,皱起眉头,似是有些愤懑。
“良爷,可别忘了,你方才可是起了誓的。良爷的命,只能是我的。良爷的命,只能我来杀。”
“我知道。”
良压低了帽檐,直视着眼前这个矮了自己快两个脑袋的少女,喃喃道。
“但我怕。”
“呵...良爷会怕什么?”
“我怕...我怕在战乱里又杀了太多人,杀的人头滚滚,杀的忘了我对你的诺言。”
“怕我见多世事之后,变得贪生怕死,变得阴险狡诈。”
“怕我成了事,享了荣华富贵后,忘了本心。”
良抬起头,脸庞从阴影中浮现。
“所以,我要你盯着我。”
“...”
“盯着我,在我迷了,乱了,忘了的时候,把我杀了。”
穗抬起头,
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映着良。
她突然发现,原来,良爷的脸上,还有一道细不可见的疤痕。
那疤痕从耳侧延申到下巴,淡淡的,和良爷本就有些黝黑的脸庞看不出什么区别,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留下的,又是因为什么而留下的。
女孩的神情变化着,像是流露着欢欣,忧愁,迷茫,痛苦——亦或者,那一切的一切,都只是穗,是满穗而已。
我将来在良爷身上留下的痕,会是什么样子的呢?
“好。”
穗说。
“既然良爷想让我盯着,那我就盯着。”
女孩的气息滞了一下,随机表情便变得恶狠狠的,凶光乍现,像盯上了猎物的猫一样。
“我会死死盯着良爷,若是有一天,良爷真如你所说的那般变了,我必会...”
她深吸口气,咬牙切齿。
"一刀,杀了良爷!”
听了这句话,良的心里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于是松了口气。
他还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松了口气。
鸟鸣声渐渐散去,白云褪下红衣。
湖水安静了下来,野草沉沉倾倒。
良与穗看着对方。
“不仅如此!”
穗突然伸手,揪住了他的衣领,用力向下拽。
良有些意外,身体倒是没有反抗,任由女孩在自己的视野里放大,任由那双含了万千情绪的,如秋水般的眸子死死盯着自己。
“我还要盯着良爷,盯着良爷入军,盯着良爷杀敌,盯着良爷打仗,盯着良爷被砍盯着良爷中箭盯着良爷残掉盯着良爷...”
穗的声音越来越小,气息愈发急促,眼睛里像是闪了什么东西,却又很快隐去。
“盯着良爷..."
女孩的声音,不知怎得又带了点哭腔。
良就这么看着穗。
“在良爷快被杀的时候,要死的时候...杀了良爷,结了良爷的命...!”
“因为...因为!”
幼猫颤抖着,又红了眼眶。
“良爷的命,只能是我的!!!”
良愣住了,好像有什么像是被匕首一样狠狠扎穿,流露出了他那忘却已久的本心。
他突然发现,自己好像也变得愚钝了,也亦变得狡诈了,竟是藏了句话没说。
我为什么要藏着?
良想。
良望着穗,穗盯着良。
“满穗。”
良抬起手,用粗糙的指背轻轻捻去了女孩晶莹的泪。
泪是凉的,这凉意又盛了情意,洒在男人心底。
“其实那些事,我都不怕。”
穗怔怔地看着良,猫的尾巴颤了一下。
血在身躯回转,心脏噗通跳动。
“我怕我死了,你不能复仇。”
“我怕我成了,却寻不到你。”
“而我最怕,你不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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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良与穗
崇祯十一年,春。
剑州。
五年已过。
李自成啃了一口干饼。
他皱了皱眉,走向一旁,拖出一盆有些浊的水,将饼伸进去,用手揉了揉发硬的饼皮,拿出来,又扔进去揉了几次,再拿出来。
这回饼倒是能啃了,就是带了点血腥味。
闯王已决,明日出潼关,东走河南。
良抱着剑,坐在土房子一角较阴的地儿,阴影盖着脸,看不清神色。斗笠已经旧了,破了个洞,又被针线细心的缝好,放在一旁。
他已作为贴身侍卫,随李自成征战四年了。
闯王并不把他当下级对待,两人在战场上杀伐许久,虽不说关系多好,但已是有了过命的交情。
若不是实在看良没有率军打仗的天赋和本事,而良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愿,闯王早就给他封个大将军当了。
虽然在反军里当大将军,是高危职业中的高危职业,但仍有大把人前赴后继,感受转瞬即逝的权力。
这两年,闯军的情况很糟糕。
明朝那些狗官像是突然回过神来了,在被打了几轮措手不及之后,不知怎得开始联合起来,对反军进行围剿。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大明再不堪,也有着历经训练的正规军队。若双方战意相同,松散的农民军不是可以与之比较的。
何况,吃了几场败仗后,闯军内部也开始蠢蠢欲动了。一旦没有好处可捞,或者感觉大势已去,有些人的心思就开始活跃。
闯王不想管,也管不了——他未占什么血统大义,自然无法用粗暴的方式聚拢人心。
李自成的眼睛深邃地看着东方,那是一面灰扑扑的墙壁。
良就坐在东南墙角,于是他又转头看向良。
“良。”
他唤着。
“...”
良没有接话,而是抬起已略显沧桑的头来,看着闯王。
“良,东边...俺们明天便要出潼关了。”
坐在地上的男人,眼神依旧如猎鹰一般锐利。
李自成呼出一口气。
“这帮官军,他娘的和吃了屎的狗一样,怎么都甩不掉。窝在这沟沟里打转转也不是个办法,怕是...不出也得出了。”
“我感觉不好,这么多年了,俺头一次感觉这么不好。”
他摇了摇头。
“杀...出去便是。”
良终于回了话,声音有些沙哑。
“闯王不必想太多,谁挡我们的路,我们就杀了谁。”
说完这话,抱刀的男人眼神瞟了一眼,望向身后,又说,
“谁若挡着我,不让我杀到洛阳,诛了那豚妖,我就也杀了谁。”
“呵,福王...”
李自成咧开嘴。
“想起四年前,你带着那女娃子找到我,开口就说要杀了豚妖,可把俺吓了一跳。”
“后来又说豚妖就是福王,把俺吓的跳的更高哩。”
他随意说道,似是想换个话题。
“那时,你们那两张脸上,可像是画着催命符呐!”
“呵,闯王竟还记得。”
“俺咋能忘了!你和那女娃子唱的影子戏,俺能记一辈子!”
良笑了笑。
“若是闯王想看,我现在还能演,只是怕用刀太多,耍纸人的技艺生疏了。”
闯王挥了挥手。
“不必了,你倒是闲!”
而后,他似是又想起什么,凑到良的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
“说起来,你加入俺们那天晚上,和俺说的话,才是真的叫俺吃惊呐!”
“哦?我那晚说了什么话,能叫闯王这般惦记?良某竟是有些不记得了。”
“当真忘了?”
“当真忘了。还请闯王赐教。”
良拱拱手。
李自成有些无言,但随即,他又把声音压的更低,说:
“那晚,你偷摸找到俺,一脸严肃,说若是你有一天被杀了,而恰好杀你的又是你带来的那女娃子的话,你就让俺千万不要为难她,求我到时候放她离开呀!”
“额?”
这回倒是轮到良有些惊讶。
“还有这事?”
“那能有假?”
良扶了扶额,这四年发生的事情太多,有些记忆竟真是淡忘了。
崇祯五年的那个夕阳,他带着穗离开洛阳城,奔走数月,找到了闯军。
事情倒是顺利,闯王——当时还是闯将的李自成并没有因为穗是个瘦弱的女娃子而为难,而是看她会些帮厨的手艺,还懂算数,就让她还是跟着良,平时就做做饭,算算粮。
早些年的一些琐事,已经被战场的记忆冲刷,有些想不起来了。
“唉,我要是识字,也需写点帐子,把这些事儿记下来。”
良叹了口气。
这气还没叹完,就有一道声响传来。
如同春来的耳语,扰了良的心神。
吱呀——
“良爷~”
毋然,良的身侧,一直守着的旧门突然被拉开,大厅里阴沉的气流仿佛被春风扰乱,柳叶般的青丝旋着簪子席卷而下,而后露出一张狡黠的笑容。
“良爷若是想记什么事,和穗儿说一声便是,小女子替你记了就好了,何必劳费自己呢~”
少女摇了摇手中的册子,撑着册子的手腕在阴沉的屋里,如白玉一般晃着良的眼睛。
“咳!”
良咳了咳。
“我和闯王说话呢,没你这小崽子什么事。”
“哦~”
穗轻轻勾起嘴角,那神情好似月亮下盘坐的黑猫,危险而又迷人,真像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一刀挠了你的喉的模样。
“原来良爷是在和闯王商议要事呀,那看来是小女子叩扰了~呜~”
少女转而一幅泪眼婆娑的样子,曲了曲身体行礼,虽说是一滴真的泪也没流出来。
闯王有些尴尬。
此时的穗,应该不再能被称为小崽子了。
四年前,她刚加入闯军的时候,还瘦的和猴子一样。如今倒是吃好了,脸色圆润不少,同之前大相径庭。
不过大多数时候,穗出现在人前,都会着一身男衣,脸上糊点泥巴,伪装成文弱书生,以免去一些不必要的麻烦。纵是有人怀疑,在闯王和良爷面前,也不会人敢说什么。
只有在人少的时候,她才会盘起头发,打理脸庞,露出姣好的面容来。
“没有没有,哪有什么要事。”
闯王赶忙摆摆手。
“琐事罢了,哎,不说了啊,俺去看看其他兄弟。”
听罢,良立刻起身,要跟出去。
“唉,不用,你坐着,俺就在院子里转转,都是信得过的兄弟。”
李自成立刻压着良的肩,把他压回地上,兀自出去了,眨眼没了影。
小小的土房子里,只留下良与穗面面相觑。
啊...
此刻,一缕斜阳恰好从敞开的门口撒进,落在穗的脸庞上。照亮了她柔长的双睫,邃蓝的眼眸,与点缀一旁的美人痣。金黄的阳光碎着笑容,竟像是一幅用成熟的麦穗拼成的画卷。
美的不可方物。
“良爷~想什么呢?怎么,看着穗儿,说不出话了?”
穗笑嘻嘻地,伸手捏了一下良的鼻子。
良也没有反抗,任由穗的双手在自己脸上好似要下毒般地揉捏着。
“唔...也不是...你如今可是闯王幕后叫人闻风丧胆的谋士,你的话,我怎敢不应。”
他闭上眼睛。
自从这个姑娘在几年前,伪装成一个柔弱的女孩,反手一刀割了那个将领的喉后,就再也没有人敢小看她了。
如今的穗在闯军中的地位,怕是已经要高于他这个贴身侍卫了。
“哪有。”
穗抚摸着良拉碴的胡子。
“穗儿不过是在乱世中走了几年,经历得多,想得也多,所以能提些不足挂齿的小计策...若是真要带兵打仗,我是不行的。”
“嘻,好在良爷似是也不擅带兵,只能乖乖待在我身边,老老实实作个贴身侍卫啦。”
她蹲下,把玩起良的斗笠,搓着那缝了可爱图案的裂口,神色轻松。
但良的眼眸竟是有一些黯淡下去,他拂开了穗软玉般的手,脸色深沉。
半响,他说:
“满穗,明日要走潼关了,你...不慌吗。”
穗耷拉下脸,又弹了一下良的鼻子。
“就这事呀,穗儿还以为良爷要说什么呢。”
“你不怕?”
“有良爷护着我,我便不怕。”
男人顿时语噎,不知道该说何是好。
少女倒是直起身来,淡淡地又说。
“我当然知道前途凶险,可是,又有什么可慌的?”
她侧头,眸子绕过良,灼向远方。
“慌了,便能逃吗?便能胜吗?便能杀了豚妖吗?”
穗的身子没有长高多少,但远远看去,也有几分大人摸样了。
“可若我死了,那豚妖就不得..."
“嘘——”
猫般的少女突然又蹲下身来,用珠玉般的食指盖住良粗糙的嘴唇。
“良爷,你莫忘了,“
穗的眼神和以前一样神情灼灼,此时又混入了几分清冷和杀意。
“你的命,是我的。”
“良爷,只能我来杀。”
她轻声说。
“穗儿的命,早就没了。”
“若是在乱军中真出不去,我就如当年所说,先一刀了结了良爷,再了解了自己。若是如此,穗儿也是复了仇,这一生也不算白来过。”
少女拉开衣侧,秀出了藏得极深的短刀,微微一笑。
差点忘了,小崽子这几年跟着闯军学了不少刀法。
他想起了那个惨死的明军将领,脖子一凉。
这个距离,现在她是真的能要了自己的命。
良不吭声了。
照惯例,若非征战之时,穗会和他共骑一匹马。
这小崽子虽已杀了不少人,但还从未在战场上拼杀过。
良暗暗握紧了手中的刀。
明日...走潼关...
无论如何,自己且需护她周全。
毕竟,若是她死了,自己这条命又该是谁的?
太阳过了半响,终于是彻底落了山,天空只余赤红的晚霞,透过看不见的旧纸,映着他们的身影。
“良爷,良爷啊...”
穗轻轻用双手拢着良的脖子,指尖在他的后颈上摩挲,触感微凉。
少女的香味透着厚厚的衣襟,浸了出来,涌入良的鼻腔。
“我们是要杀了豚妖的,总有一天。”
她说。
“所以,我们都会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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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杀与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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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的身子比脑子动的更快。
就在顷刻之前,他踹开一个敌人,而后迅速转身,用刀背格住另一人的砍击,再扭身,旋开那人的刀。持刀的士兵因此脚步不稳,露出了一瞬间的破绽。良立刻一刀横砍,破了对方的喉。
还不得喘息片刻,就有一柄长长的武器从身侧杀出。良垫步一退,杀器堪堪从腹前插过,他刚想转身扑进,竟发现自己的长刀动弹不得,那是一把戟,那上头的倒勾卡住了刀!
良用力后拉,那使着长戟的士兵就也向后用力。没有丝毫犹豫,良立刻撤手弃刀,对方因此失了平衡,有些向后倒去的趋势。
这名士兵看来有些战场经验,立刻想要稳住身形,扎步后退,重筑阵脚。但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人影鬼魅般流转,一把短刀就从左侧下方杀出!这一下直接从他的下巴捅进脊髓,瞬间要了这人的性命。
然而,半个呼吸的时间都没有,良回头,就又看见有一人操着大刀,高高举起,作势就要狠狠砍下!
身形还没稳住!
来不及了!
良狠狠咬牙,正欲疯狂调动全身的肌肉,准备向侧翻滚躲闪时,就听“嘶”的一声,那持刀者的脖子上倏然出现了一个血洞!这将死的汉子用不可置信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身后一个娇小的身影,噗通倒了下去,头颅歪到一旁。
是小崽子!
她不知道什么时候,摸到了良的身边。在良应接不暇的时候,精准狠辣地杀掉了一个敌人!
这人死了,敌军的阵型就出现了豁口。
可以冲出去!
但良还来不及松口气,就用余光瞟到,在他们右后侧,敌方军阵远处,有一个穿着甲胄的人在马背上,好似是正在搭弓蓄力。
而那弓箭的目标...
良环顾四周,没等他认清楚,那支箭就已经有如讨命的恶鬼一般,带着致命的杀气射出!
是小崽子!!!
他什么都来不及多想,冲上前去。
“哧!”
良感觉右肩有些灼热。
他迎着烈日,艰难地低头,箭的尾羽微微发亮。那支箭扎进了他的身体。
这位置,竟是直直朝着小崽子的脑门去的!
良暗骂一声,顾不上疼痛,也顾不得拔掉肩上的异物,他必须要把握住穗创造的机会。
只是,他一回头,就看到穗那张瞬间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脸庞。
穗直勾勾地看着良肩上的那支箭,不知道想要想些什么,但良由不得她愣神了,他一把抱住少女,全力往阵外冲去。
“跑!”
他大吼。
马蹄声隐隐传来,闯王的马队回来了。
骑上马,还有一线生机!
他们撤退的路上还有一些逐渐围过来的敌军,良松开穗,随手从一具尸体上抽出一根长矛,“噔”的一下格住了侧左侧袭来的攻击,又一下戳穿了右前方冲来的一人。
小崽子像是回了神,拼命向前跑着。她身形敏捷,那些人追不上她。
良已经在凭本能格杀。
矛断了,就再抽一把刀,刀碎了,就拾起木棒,木棒折了,就再随手一捞——这地上,多的是无主的器具。
他杀红了眼,有一人冲上来,他就杀了一人。有两人冲上来,他就杀了两人。
杀,杀,杀,杀。
杀了很多人,良感觉自己还能杀,但力量却不知怎么好像顺着右肩上的那只利箭散了。他的手在颤抖,视野已经模糊,心跳猛烈的像是要震出来,他的身体好像有无数处地方烧起来了,而烧的最浓烈的地方正在肩头。
他想要举刀,却是有些举不起来了,那双从未停止奔跑的腿,此时仿佛也失去了知觉。
周围的一切都糊了。
良渐渐失去意识。
恍惚间,他听到了闯王的呐喊,听到了奔马的呼唤。冥冥之中,似乎有一双手奋力将他往上推,他也顺着这股劲,用尽最后的一丝力气,翻身上了马背。
“吁——!”
颠簸的马背上,良在朦胧之中,看到人影在缩小,看到惨叫声远去,看到灰蒙蒙的天空,看到染血的大地。
咚,咚,咚。
......
...
崇祯十一年,春二月。
潼关。
闯军,大破。
————
————————
次日晨,商洛山。
晚冬的雪融了,早春的芽却还没有萌。林子里显得稀疏,偶来的一阵风还是会叫人打颤。
李自成披头散发,蹲在山洞的一个角落里,沉默不语,全然没了早先叱咤风云的样子。
山洞里,渺茫的烛火在摇曳,丝丝亮光从一个窄小的洞口透进来。
他刚刚经历了人生中最惨重的失败,此刻又要面临另一个痛苦的抉择。
良躺在山洞里一处还算干燥平整的地面上,昏迷不醒。箭已经被拔出来,肩膀的伤口上了药,被布条缠紧。除了肩膀,他的身上还有密密麻麻的大小伤口,不知是什么时候留下的。背上有一道半尺多长的豁口,似乎是最后撤退的时候留下的,虽然看着触目惊心,但并不深。
肩上的贯穿伤,才最为致命。
昨晚,少女一直没睡,她给良处理完伤口后,便一直在给他喂水。
喂完了,便在良的身侧躺下,但每每睡了没一会儿后,就惊然乍醒。醒后之后的第一件事定是去探探身侧人的鼻息,而后又是喂水。
彻夜,她一滴泪也没流,一句话也没说。
穗只是就这么看着良。
许久许久。
...
李自成终于下定决心,他拍膝起身。
“女娃子,俺们必须得走了。”
他阴沉地说道。
“这一路来留下太多痕迹,官兵迟早会找到这里。”
少女点了点头,认可了闯王的说法。
“良兄弟..."
闯王的神色暗淡下来。
“他这伤,再不能折腾,俺不能带他走了。”
“嗯。”
少女淡淡应道,像是早就知道这个结果。
“俺留些水和粮,能不能醒来,只能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嗯。”
“这山洞隐蔽,俺们走之后再故意留些痕迹,兴许能引开官兵。”
“嗯。”
闯王环顾一周,洞里除了三人,只剩下二十数不到的兄弟。他们有的失魂落魄,有的默默磨刀,有的咬牙切齿,他们都在等着闯王的决定。
“那便走吧。”
他沉声道。
于是,这些或者愤怒,或者沉默,或者迷茫的人,纷纷站了起来。
但穗还坐在良的身旁。
“我留下。”
她背对众人,说。
“女娃子,你——”
“闯王的意思,我自然知道。”
穗回了头,露出一个戚戚的笑。
“可若是都走了,谁留下来照顾良爷呢?”
闯王张了张口,没说什么。他沉默了一会,看了良一眼,带手一挥,离开了。
身下的人鱼贯而出。
而后,又是一些脚步声,一些马蹄声,渐渐淡去了,彻底了无声响。
————
——
烛火微亮,洞穴里只剩下两人的呼吸。
穗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她换了姿势,跪坐着,将良扶到自己腿上。
借着光,她得以细细的打量男人的脸庞。
胡子拉碴,头发乱糟,哼...眉眼间倒是勉强还算有几分英俊。
不由得,她轻轻抚了上去,手指感受着良的嘴唇。
“良爷呀良爷,”
少女轻声说。
“你为什么,要替我挡那一箭呢?”
她等了很久,又等了很久。
可眼前之人始终没有回应。
烛火又暗了。
“哈啊...啊...”
“呵...良爷呀...竟然舍命去救一个,要杀自己的人。”
“真是个笨蛋。”
“笨蛋...”
“良爷太笨了,若是穗儿想出手,良爷早就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
“你今天就应该学聪明点,别挡那箭,放我离开这世上,穗儿也能落得个轻松...”
“可——良爷为什么就那样,挡在我身前了呢?”
“良爷,穗儿笨,你告诉穗儿吧...”
“良爷...”
穗的声音像一只受伤的雏鸟。
于是它的羽毛潸然落下,化为柔水。
坠入往事人的心里。
“欸?”
少女注意到一些异样。
“...”
穗摸了摸良的衣裳,那里不知为何有些湿了。
“真是奇怪。”
“仇人要死了,我明明应该高兴才对。”
她喃喃自语,手指又从湿润的衣襟,挪回自己的脸庞。
清凉。
啊,原来是这样啊。
是我哭了。
“啊...”
“良...良...”
少女突然喃喃道。
“良...良?”
她摸摸自己脸,又摸摸良的脸。男人粗糙的脸上,映上了几道泪痕。
“良...良!”
“良!良!良!良!良!...”
她嘶吼着。
“你答应我的,你答应我的!我们要杀了豚妖的...”
泪珠落下,湿了胸膛。
“你还不能死,不能死...你只能被我杀的,别忘了,只有我能杀了你啊!!!”
“你若是死了,可就是违背了同穗儿立的约了,你不会的,我知道的,我知道良爷绝不是会毁约的人的...”
“良爷不会毁约的,对不对?”
“良爷若死了,穗儿便复了仇。穗儿若复了仇,便也要死了...”
“良爷不舍得我死,对不对?若不是如此,良爷为何要替我挡那支箭?”
悲伤的猫。
“若是不惜得穗儿死,良爷便醒过来吧...”
“穗儿还想同良爷再演一次皮影戏...”
“还想良爷再带穗儿去看一次烟火...”
“还想良爷再给穗儿穿一次鞋...”
“良爷...良爷...”
“良爷...”
“...”
烛火彻底灭了,洞穴陷入黑暗。
黑鸦在不知处啼鸣,朽木散尽了荒芜。
只剩一点微茫,回荡于久久不绝的泪中。
...
————————
————
第四章 泪与吻
————
良睁开了眼睛。
他看到了洛阳。
街上冷冷清清的,不见一人。
这是...
这个场景有些熟悉,好像在另一场梦里出现过。
啊...有人出来了。
那些都是我杀死的人。
一个,两个,三个,
十几,二十,三十,
一百,两百,三百...
越来越多的人出现在街上,将前路堵了个水泄不通。密密麻麻的,如尸体上的蛆。
他们有的死于乱世,有的死于兵荒,有的死于人祸。
但无一例外,他们最终都死于良的刀下。
这些人看到了良。
他们嚎叫着,怒骂着,哀哭着,朝着良的方向走来,爬来,扭来。
良本能地后退一步,然后发现肩膀正在炽热地燃烧。
他低头,看到自己的右肩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碗大的血洞,衣服的布片黏附在碎肉上,枯黑的血液汨汨而出。
哦。
他把退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这些人是来找我复仇的。
原来如此,自己和他们已经不再阴阳两隔了吧。
这些人在此处一直不肯投胎,就是为了等我。
他们想杀我一次。
他们要抽了我的皮,扒了我的筋,再撕碎后扔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
良放下双手,闭上眼睛,任由那些声音越来越近。
也对,自己本来就杀了很多人。从军四载,又不知道杀了多少人,如此积累的庞大罪业,若是只需要下地狱就可以消解,倒也不错。
死灰天空淅淅沥沥下着小雨,但是却不见落雨的声音。
肌肉被啃咬,肢体被撕扯,竟感不到丝毫疼痛。
呵...
这个人,在战场上被我一刀砍了手臂。
这个人,被我设下的陷阱戳成了人串。
这个人,啊,这不是舌头么,对不住,你这摊肉泥实在有点难认。
这个人,
这个人,
这个人,
...
不知为何,良竟能想起他们每一个人的死于自己刀下的摸样。
他有点累了。
冤魂们覆盖了他的身体,撕咬着他的血肉,掩盖了他的双眼。
困...
他渐渐看不到、听不到,也感受不到自己的肉体了。
就这么睡过去吧...
良想着。
一束微光又在此时落进了良的眼睛里。
冤魂们纠缠着,身影短暂的出现了错位,恰好在他的左眼那留出了缝隙。
良这才发现,街上远处一直有一个人,农户摸样,不似其他人一般冲上来啃食,而是就默默站在那里。
这个人是谁?
良从冤魂的缝隙中,努力辨认着那农户的样貌。
不行,想不起来。
他杀过很多类似样貌的人,但这些人此刻都在撕咬着他的血肉。
他到底是谁?
冤魂们再次席卷,他又什么都看不见了。
为什么只有他,站在那里?
良疑惑着。
肉体的疼痛在此时愈加真实。
他痛苦地呜咽着,削肉碎骨的痛楚从身体各处传来,像是万针穿心一样的疼。
良要坚持不住了。
他还在努力辨认那个农户的样貌。
就在此时,一点若有若无的香味,逸散在良的鼻腔里。
他瞬间瞪大了眼睛。
那是一个,缝着“安”字的香包。
安。
安...
安?
良反复念叨着这个字。
忽然,犹如一道惊雷闪过,那些冤魂顿时烟消云散。
良猛然抬头。
一个女孩,站在街道的尽头,取代了那个农户的位置。
她双手揣着香包,低着头,泪如雨下。
穗。
是满穗。
满穗站在那里,好像还是当初第一次相遇的摸样。
那个狡狤的,凶狠的,温柔的,忧伤的女孩。
良想要往前走,却发现那些冤魂不知怎么又出现在了自己的身后。它们这次没有啃食良,只是拉着他的腿,死死拖着他,不让他往前迈哪怕一步。
滚开,滚开啊!
他大口呼吸着,冷汗止不住地流。但他越是使劲,脚上拉扯地力道就也越重。
他好像听到了那些冤魂在说话。
‘那里不属于你...’
‘她要来找你复仇...’
‘你不配,永远都不配...’
‘你杀不了豚妖的...’
‘你已经死了...’
‘死了,死了...’
这些话萦绕在良的耳边,如同来自地狱的劝诱。
但良死死咬着牙,捂住耳朵,疯狂向前用力,哪怕身体要因此被撕扯开来也在所不惜。
身子一点点不受控的被向后拉拽着,但他绝不会放弃。
因为穗在那里。
良深吸一口气,好像要把肺都撑炸,而后又用全身的力气喊着:
“满穗!”
像是在等着良的呼唤一般,穗抬起了头。
良这才发现,眼前的女孩,不再是当年小哑巴的摸样。
此时的她,似是长大了些。
回过神来,良才发现,拉扯着自己双腿的冤魂已没了踪影,不再有人拉扯着他,阻止他前往那个地方了。
他于是,一步,两步,直至穗的跟前。
穗便也抬起头,看着他。
那双闪亮的眸子,有如星河。
少女看着他,又看着他,
而后轻轻笑了。
街道的荒芜只在瞬间除去,天空的阴霾顿时了无踪迹。
穗只是笑着,这个世界仿佛就有了生命。
她伸手触着他的面庞。
柔情似水。
“良爷”
...
【...所以啊,良爷千万不能死了,良爷只能我来杀,这也是我们的约定。】
惊醒。
破。
————
——
良睁开了眼睛。
眼前不是洛阳。
而是一个黑乎乎的地方。
空中散着一些烛火的味道,地面凹凸不平,有些潮湿。
他发觉自己的右肩传来隐隐的疼痛。于是伸手,摸到了捆紧的布片。
良环顾四周,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到。
只不过,在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方,好像除了自己,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声响和一点熟悉的发香。
“满穗?”
他用很低的声音,试着呼唤道。
就在身边,一个身影蜷缩着。
“唔...”
那个身影发出了一声半睡半醒的嘤啼。
“良爷,给我穿鞋...”
良的心绪瞬间松了。
满穗还活着。
太好了。
“良爷,你可不能说话不算话..."
少女迷迷糊糊地说着话,翻了个身,手在空气中乱晃。
然后就“啪”的一下,拍到了良的腹部,差点没叫他喊出声来。
“呜啊!”
少女因此受了惊,瞬间惊醒。
“什么东西!”
穗抖了下身子,像受惊的猫。
她紧张的朝黑暗中张望,然后,就感觉到了一个熟悉的轮廓。
“啊...”
“良...?”
她颤抖着,用一种不可置信地声音问道。
“良爷...?”
穗一点一点往前摸索着,他摸到了良的胸口,又去探他的鼻子,小小的身躯压了过来,整个人靠在男人的身上,不停动着,像是在确认他的存在。
良听到了吸鼻子的声音,听到了哭泣的声音,听到了手掌在自己脸上搓揉的声音。
黑暗之中,这些声响是如此真切。
穗哭着,泪水打湿了衣裳。
他于是轻轻将少女拢在怀里,又唤着。
“满穗。”
“良爷...良爷...”
朦胧之中,穗抬起头,梨花带雨。
虽然看不真切,但良可以清楚的感受到自己怀中这副娇躯的颤抖。
还真像一只发抖的猫儿。
良感受着她的鼻息,她的声音,她的温度,她的一切。
他想到了她的黑发,她的缠布,她的双手,她的绣鞋。
良再一次真真切切的感受到了,满穗的存在。
他的双手拢的更紧,他想要感受更多。
少女仍在哭。
良刚想再说点什么安慰,就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喉咙竟然发不出声了。
因为他身上那粗糙的,不会说话的,总是说出惹满穗生气的话的嘴巴,此时正被另一个东西占据。
那东西柔软,灼热,带着一丝淡淡的甜味。
就像她的唇。
良的大脑一片空白。
————————
————
商洛山。
当闯王看见良带着穗,从营地的豁口出现,找到自己时,竟是高兴地流出了泪。
良昏迷了整整三天三夜。
官兵来过,但穗仔细地用杂草和藤曼掩盖了洞口,加上闯王刻意留下的“踪迹”,官兵只是在拴马的地方查了查,并未发现不远处的山洞。
烛火早就熄了,穗照顾他早就忘了时间。
兴许是上天托付给他们的任务还没有完成,良在三天后奇迹般地苏醒。
他们吃完了全部留下的干粮,恢复了体力,寻了一个夜色溜出洞口,一路上避开官兵,查找暗号,终于是找到了此时可以说是已经破灭的闯军。
闯王赶忙搜刮除了不多的伤药,全部给了穗。一些时日后,良恢复如初。
在往后的日子里,他们继续在大山里游荡,等待时机,死灰复燃。
良与穗就这样默默在闯军里为了共同的复仇而忙碌着,他们各司其职——杀伐,谋略,野望。
这段日子里,他们好像心有灵犀一般,全然不提那个本有可能成为他们葬身之地的洞穴。
仿佛忘了那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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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终章 仇与末
福王府前。
良终于见到了豚妖。
也是可笑。
这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求饶的分明与常人并无二致,一样的有着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唯独有些不一样的,是豚妖那高五尺,宽也五尺的庞大身躯。远远望去,真以为是个黄色的肉球。
那豚妖的名号,安在这坨烂肉的身上,竟可以没有半点偏差!
豚妖的嘴里一开始还念念有词,说着一大堆“亲王”,“天命”,“逆贼”之类的让人听不懂的话,过了一会儿,又开始“好汉”,“爷爷”,“爹爹”的嚎着,像是在求饶。
良听着,只觉得有畜生在哼叫,丝毫不放在心上。
三年前,闯军被打的不足百人。
如今,他们杀了回来。
潼关的惨败狠狠的剥了他们的肉,但闯军的钢筋铁骨还在!
他们在商洛山中休养生息,寻找着时机。
一段时间后,明军撤退,李自成鱼贯而出。
在军师的劝谏下,闯王放缓了扩张的步伐。在攻下第一个城镇之前,就不停地严肃军纪,规整体系。
围绕着商洛山留下的少许精锐,闯军构筑了一套严密的军事体系,权力始终牢牢把握在少数人手中。
那场失败固然几近挫灭了他们,但也给了他们一个凤凰涅槃的机会。
新生的闯军,更加严密,更加团结,更加强大,但也因此成了许多人的眼中钉。很多人因为分不到利益而不满,很多人选择了背叛后自立门户。
攘外必先安内。
杀!
“闯”旗所到之处,摧枯拉朽,无人能敌。
在军内所有不和谐的声音都被扫尽后,闯王的矛头,指向了大明。
那个庞大的帝国,此刻已经摇摇欲坠。
只差那最后的稻草。
闯王要做那根稻草!
而洛阳,就是第一步!
...
崇祯十四年。
洛阳。
城破,福王擒。
————
洛阳有妖曰为豚,霍霍中原民不生。
今日闯王踏破来,诛妖吐粮举青天!
穗扔下了火把。
红色的烈火熊熊燃烧,白色的火星逸散在空中,地上撒了溅出的滚油。
如花朵一般跳舞的火把在半空中悠悠落了半圈,轧入柴薪的湖水之中。
福王嗷嗷乱叫。
穗面无表情。
良晃了神。
当年那个满怀恨意的女孩,如今只是就这样,冷漠地,无情地,心如平野地,天人合一地——
就这么亲手把豚妖给炖了?
啊。
不知为何,明明仇报了,但良的心里并没有多少快意。
他扭头看了眼锅里。
那肥胖身影还在扑腾。
他又扭回头。
少女站在他的身侧,就只是静静站在那里。她看着这口黑色大锅,看着烧的愈加旺的柴火,看着冒着滚滚蒸汽的热汤,看着逐渐没了声响的豚妖。
良看着她的眼睛,那是一双看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
也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仇恨?
饿殍?
未来?
天下?
良不知道。
这几年,明明他一刻不息的守在穗的身边,但还是发现自己已经越来越看不懂这个姑娘了。
或者说——自从某些桎梏从穗的身上被褪去,她就涌现出了那些被仇恨和痛苦隐蔽起来的力量。
此刻的她,额头上缠着布,头发高高束起,穿着麻色的布衣,脚上穿了双草鞋。
明明瘦瘦小小的,但良在她的身上却看到了一种奇妙的可能性。
就好像,王死了,那这世间就需要一个新王。
良本以为她是一只猫。
可如今,他觉得,自己那天遇到的,其实是一头幼虎。
洛阳日落,烟雾渺渺。
士兵欢呼,百姓澪泣。
良的眼眸里,穗却定格了。
她定在那里,像是无声的哀悼。
哀悼父母,哀悼仇恨。哀悼饿殍,哀悼天下。
风扬起她的发梢,火星散落而出。
良屏住了呼吸。
他突然意识到,眼前的少女,满穗,如今已经二十有一。已经出落的亭亭玉立,不再是当年的小女孩了。
她如今是怎么想的?她今后的路会怎么走?她还要继续复仇吗?她还会留在闯军吗?她要来杀我了吗?
她...
良犹豫了一下。
她...
他心跳不止,呼吸急促,思维紊乱。
她...
他口干舌燥,血液沸腾,视线颤抖。
她...
他就这么看着她,控制不住地想到。
她...
还会吻我吗?
良看着穗。
天地黯然失色,只余她一人点缀。
这个瞬间,她就是他的主角。
————————
————
当夜,福王府。
这里此时被闯军占据——或者说征用了。
李自成严肃地同眼前的将领们训话,叫这些人一定严肃军纪,绝不能不拿百姓一分一毫,还要分配人手巡逻,以维持城里的秩序。
“兄弟们的好处!都有的!”
闯王指了指身后的华丽宅邸。
“福王好心,会分与诸位!”
当然,这位好心人显然已经没法抗议了。
李自成打算先占据洛阳,稳住阵脚,再徐徐图之。
这是穗的提议。
潼关之后,她不知用什么途径从五湖四海汇了各类消息,聚在一起细细分析。
然后,商洛山里,她带着结论,找到闯王,说,
大明已是风中残烛,不堪一击。北有蛮夷,南有内祸,没有李自成,也会有张自成,王自成,刘自成从不知道什么地方出现,把大明一脚踹翻。
闯王要考虑的,是大明亡了之后,闯军应当何而为之。
少女拱手,行了礼,退下了。
于是,穗成了军里的幕后人物。
良也从闯王的贴身侍卫,升格成了穗的贴身侍卫。
此岗仅限一人。
————————
回到现在。
良摸了摸鼻子,用余光瞟了瞟身侧的少女。
穗换了身衣裳。
她此时盘起了头发,穿了根玛瑙色的发簪。刘海随着走动轻轻摇摆,鬓角柔柔地搭在肩上。雪白般地脖颈露在月光下,有如一块软玉。
一支雕成兰花的发饰挂在她的耳后,映着天空细腻的光,就像流动在柳叶中的烟火。
她穿着一身淡蓝色的长裙,手腕上挂着一串白色石子,脚踩一双绣了花的鞋子,走在他的身旁。
当年的那个小崽子,如今已出落成一位极美的女子了。
他们和闯王打了个招呼,便离开了福王府,乘着月色,在这座阔别九年的城市转悠。
两人已走了一截,洛阳郊区晚上的街道略微冷清,多数房门关着,一些摊物杂乱的摆在街角。兴许还是有不少人选择暂时离开,逃战去了。好在一路上没有多少血腥味,倒是存了些这个时代难得有的安宁。
忽然,穗像是想起了什么,步子毋地轻盈了起来,嘴里开始哼哼唱着。
良侧耳去听——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内握哎~”
穗的声音轻灵畅快,像在麦田里奔跑的精灵。手指在空中比划着,就好像捏了两只小人。
竟是影子戏的唱腔。
良忍不住接道。
“今与~吕布~去交战,贼命难逃张翼德欸~”
他太久没唱了,像是喉咙里塞了块碳球。
“呼呼~”
穗扑哧一笑,侧脸而上,望着良,眨巴了下眼睛,又接着唱:
“催马来至两军中,叫骂贼人来交锋~”
良咧了咧嘴角,然后清清嗓子,又接着唱。这回嗓子里倒是没有碳球了,清朗了不少。
中原之下,洛阳城内,两人便这么演起了没有观众,没有戏台,没有灯火的影子戏来。
~
“良爷~”
随着影子戏的最后一句台词落下,穗轻盈地转身,发丝缭绕,连衣裙在风中起舞。她挽起男人的一只手,抬起温润的下巴,用一双明月般的眸子含情脉脉地看着对方,说:
“穗儿这才想起,好像还有件事呢。”
良有点被眼前的美人呆住了。
他回过神来,这才发现他们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一片湖边。
这片湖还是一样的狭小,一样的破旧,一样的杂草丛生。
不一样的,可能是更加冷清了吧。
这里是九年前,他与穗立下约定的地方。
【以五年为期,若是五年后,闯军攻入洛阳,良爷杀了豚妖,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所以啊,良爷千万不能死了,良爷只能我来杀,这也是我们的约定。】
如今,第一个诺言实现了。
九年之后,豚妖身死,他们也在这片湖边见面。
而第二个诺言,良实现了一半。
想到这里,良低下头,望着身前那个娇小而美丽的身躯,回道:
“哦?什么事呢?”
“嘻...”
穗笑了,笑容如牡丹一般绽放。她伸出手,轻轻捏住了良的咽喉。
“良爷,穗儿可记得,我们约好的,我还要杀你呢。”
她笑着,珠玉般的手指摩挲着,话语间却点缀着杀意。
良在心中叹了口气。
这一天终于还是到来了。
当初,他提出要将性命存在穗的那里,以诛杀豚妖的方式来回报她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个时候。
他们的命都是由仇恨赋予的,如今仇恨消了,这命自然没有留在世间的必要。
于是他讷讷地,沙哑地回道:
“是啊,你最大的仇人方才被煮了,那么如今的我,就是你最大的仇...人了。”
良说到一半,突然怔了一下。思绪在心中回荡。
他没想到自己会那么不舍。
自己在不舍什么?
闯王许诺的未来吗?战场的杀伐快意吗?还是自己的这条烂命?
不,都不是。
他不舍的,是她。
良侧头,看了眼不远处的湖水。
楼影潺潺,湖面倒映着月色,月色又被野草划成瓷片。
这小崽子,九年前就是在这里差点想不开。
良收回眼光,看向了眼前的女子。
若是自己死了,寄托在穗身上的仇恨散尽了,会怎么样呢?
应该不会再...自尽了吧?
良踌躇再三,还是问道:
“你随时都可以杀了我,只是...我死了,你应当...不会去寻短吧?”
“嗯~”
穗听到这话,歪头,将手指收了回来,又搭在自己诱人的粉唇旁边。露出一副可爱又迷人的模样。
“哼...不过嘛,看在良爷这些年这么辛苦,还救过我的命的份上,我也倒不是不能给良爷宽限一段时日。”
她没有直接回答,倒是接着先前的话在说。
“啊,有了,就让良爷实现完自己的心愿后,再死吧。”
少女笑吟吟地。
“怎么样,穗儿大度吧?”
我的心愿?
良怔怔地想着。
不知怎的,他回忆起了九年前,从华州出发的那个夜晚。
那个时候的良,还是狼。
还干着人牙子的伙计。
后来,认识了穗,认识了满穗。
之后,他杀了同伙,把另外三个小娃娃安置好,进了洛阳,许了诺言,便入了闯军。
哦,还有那三个小娃娃。
琼华,红儿,和翠儿。
她们如今怎么样了?
良不由得脱口而出。
“琼华不是很清楚,不过应当还活着。红儿和翠儿的话,似乎是在扬州。”
“你咋知道?”
穗白了他一眼,语气中带了一丝怨气。
“自打出了商洛山,穗儿可是一直有在努力呢...哼,不像良爷,整天傻傻的。”
她戚戚的,一幅可怜模样。
“我...想见见她们,看看她们如今活的好不好。”
良说,
“...”
又有些欲言又止。
不知为何,他突然又想起华山上他与满穗共演的影子戏,想起了马车里他为满穗穿上的绣花鞋,想起战场上为满穗挡住的利箭,想起了洞穴里满穗落在自己身上的泪水。
想起了满穗,想起了满穗,想起了满穗,想起了满穗...
“可以呀,正好我也想见见。”
穗看起来有些高兴,她又好像想说点什么:
“那,良爷...”
良听着,又看着她。
此时的穗,身着长裙,沐浴在粼粼的月光之下,青丝被微风扬起,融入了湖的画卷。
她的目光温柔,她的笑意盈盈,她的气息温热,她的一举一动之间,便构成了诗。
此刻的美丽无法用言语形容。
如同上天精心勾勒的,这世间最为珍贵的宝物。
也是命运给他最大的玩笑。
“良爷...”
“...”
“你还有什么心愿吗?”
心在悸动。
良于是走上前,捧起穗的脸庞。
俯身,吻了下去。
时间仿佛停滞在这个时刻,风停了,雨熄了,湖水屏住呼吸,杂草止了游荡。
一息又一息。
一息又一息。
终于,到快要无法呼吸的时候,穗轻轻推开了良。
“呼——”
她看着眼前人,面色有些娇红,更为此时增添了一分迷人的气氛。
“良...良爷的这个...这个心愿,叫穗儿吓了一跳呢。”
虽是这么说,但她的脸上没有太多惊讶的神情,倒是有种计谋得逞的样子。
良有些慌了,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就作出了那样的行为,就像是被什么东西引诱了一样。
不仅吻了上去,还一直不松口,
简直,简直...
“满、满穗,我、我不知——”
“良爷。”
但是,穗轻声打断了他。
少女抬头,微微张着粉唇,眼里怀着柔情。
她说:
“再来一次。”
这回,是她窜到了良的怀里,扬起头,任由秀发如秋水般泄落。
踮脚,吻了上去。
“......”
“再来一次...”
“......"
“再一次...”
“......”
“一次...”
......
...
(完)
————————
————
作者的话:
一万五千字。这还写不尽我对良穗的释怀。
本来,应该细写良穗离开洛阳后,寻找闯军的见闻;细写找到闯军后,与闯王的对峙;细写两人在闯军中的成长与变化。细写崇祯十四年闯军大破后,穗儿的突破与愁思。细写杀死福王后的抉择...
不过写着写着,就会发现自己想要表达强烈情感的愿望是那么迫切。一些边缘化的剧情完全可以舍弃,加上写作时间也不太够,必须要在假期内写完。
原作没有给良穗的感情线画上句号,而我想填补这个遗憾,想要在保持良穗的性格大体不变,情感线发展合理的条件下,为他们奉上最美满的落幕。
所以,他们需要一个契机来认清自己的感情。
舍身挡箭,这个画面便出现了。
良曾是穗的仇人,如今,良用命换了穗一命。某种意义上来说,一些东西消融了,穗开始直视自己的内心。
【所以啊,良爷千万不能死了,良爷只能我来杀,这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他们都记得这个约定。
这便是我想描写的故事。
最后,两人在曾经立下誓约的湖边,乘着月色,相拥而吻。
良的命这下彻底是穗的了,以前是仇,如今是爱。
前路依旧漫漫。
想在明末写一个喜剧并不容易,内核大抵还是逃不过悲剧的框架。我能想到的喜剧方向只有满穗成为万穗爷(或者说权倾天下的女相),建立新政权,做一个仁慈君王。
所以我埋了一些暗笔,开始修改历史,试图巩固闯军的政权结构,也为穗儿的上位作好铺垫。
嘛,这些都是后话了,如果大家想看,我努努力抬出来,不过可能会比较久,一旦上班,就很难抽出连续的三四个小时来写作了。
小说写了总共十六个小时左右,算上先前写杂谈,我花在这个游戏上的时间应该已经超过三十小时了。我自己也是新晋游戏策划,很羡慕零佬可以有机会和能力用一款作品来表达所思所想,也希望自己以后不会忘记初心。
总之,谢谢各位。
《良穗:九载闯军记》间章一 路途
【本章为原同人文第一章至第二章之间发生的故事。】
此时,良与穗正在寻找闯军。
——————
崇祯五年,洛阳城郊。
“良爷~手~“
“...”
-
“嗯?”
穗张开手,掌心向上,一脸不满地盯看着男人。
“良~爷~~,手~~”
她喊得更大声了。
良这才不情不愿的伸出手,一把将女孩拉上了一个不高不矮的,约莫一尺的斜坡。
-
“嘿咻...嘻,谢谢良爷。”
“我说你...你自己上的来的吧。”
他看着穗平稳稳地站上了斜坡上的地面,装模作样的把两只手像落地的鸟儿一样张开扑棱两下,转身又向自己比了个鬼脸。
“哼,我就想让良爷拉我上来。”
-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一样。”
-
没想,女孩...少女听到这话,非但没有恼怒,反而瞪大了眼睛,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里扑棱扑棱地闪烁着。
“呀,良爷原来没把我当小孩子了呐~”
良呛了一口。
“你这小崽子!”
他赶忙抽出还被穗捏着的手掌,皱了眉头,嗔了一声。
这丫头,说什么呢!
-
“呜...良爷~”
少女一看到他一幅要生气的摸样,就立刻换了张泪眼婆娑的脸庞。
几片落叶不知怎的落了下来,打在她柔弱的小脑袋上,又顺着正在发抖的身躯,从肩侧滑落,坠到一双瘦弱的小脚旁。
“若是...呜...若是良爷还想要惩罚穗儿,那就...那就随良爷的喜好行事吧...呜呜...”
穗用手捂住脸庞,发出啰啰嗦嗦的哭声。一丝晕红的色彩从脸颊蔓延到耳根,不知是折射了落日的夕光还是露了少女巧妙的思绪,总之是看的良一愣一愣的。
“不管...不管良爷想在这光天化日之下做什么,呜,穗,穗儿都不会反抗的。”
“穗,穗儿的身子已经,呜,已经...做好准备了...”
“呜呜,良,良爷,请...”
说着,少女侧过身子,露出瘦弱的脊背和脖颈。
一幅任人鱼肉,可怜又娇羞的样子。
-
“你...!”
良咬牙切齿。
就算穗实际已经满十四岁有余,到了可以嫁人的年纪了。但由于过分瘦小,在旁人看来,她至多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
朗朗乾坤之下,若是少女的这副模样被路人看见,他这一世英名可就不用要了!
但如今,真要他像当初在华山的时候,用荆条狠狠抽女孩的屁股,也有点不知该怎么下手了
这小崽子...真是拿捏住自己了。
-
“唔...”
看着良一脸纠结的样子,穗歪了歪脑袋。
像是暖阳灼了草露,她眼里的泪水眨眨眼后,就不知怎得消失不见了。
她露出牙齿,脸色灿烂。
“嘿,看来良爷还是心疼我的嘛,那下次要乖乖牵着我哦。”
-
“哼。”
良冷哼一声,扭头就走,不打算再搭理这小崽子。
-
“呀,良爷,我开玩笑的啦。”
穗看到良走远了,便三两步向追上来。
前几日落了雨,树叶哗啦啦的掉。一股腐烂的清香弥漫在空气中,不知怎么唤的各色虫儿穿行在树根的海洋中间。
女孩的步子有些急。
“大不了,我以后也给良爷牵...哎哟!”
-
咚。
-
良一惊,赶忙回头。
小崽子绊到了树根,跌了一跤,侧坐在地上。
他的心乍得提了起来,三个大跨步,就走过去,半蹲在少女身旁,左手托着她的脊背,身子探下去,仔细察看着她如羔羊般较弱的脚踝。
“...伤了?”
-
“呜...”
穗一边揉着脚踝,一边低下了头。
“良爷,崴了脚了...嘶——疼...”
-
“唉...”
他用手细细搓揉着少女的伤处,想要缓解她的疼痛。
-
穗低下头,眼泪在眼窝里打转。
“良爷...对不起,我本来不想这样的。”
她的声音慢慢变小。
“怕是走不动路...要拖累良爷了...呜呜。”
“对不起...”
少女俏生生地哭着,不知是委屈还是担忧。
-
“...”
良叹了口气。
“也罢,我背你走一截吧。”
-
树影被风吹动,阳光钻过墨绿色的缝隙洒在穗的脸上。
她突然好像忘了疼痛,眼里霎那间充满了笑意。
-
“咦,真的吗!谢谢良爷!”
“咕...良爷这是什么表情啊,才没有装疼!呜,你看,都青了。”
确实如穗所说,她的脚踝处有点点发青。
良狐疑地打量了少女的脚踝两眼,还是选择背过去,蹲下身子,托住穗的腰,一把将其扶到了自己的背上。
“哇,良爷的背好宽呀!哇哇哇,视野好高哇,看的好远!唔,就是这味道有点...”
“别别别良爷!不臭,不臭,我还挺喜欢的,嘻,就好像爹爹一样。”
“嗯哼~良爷良爷,下次我走累了,你也背背我好不好?”
少女在男人背上轻轻前后摇摆着,不住左右张望。
她一会把手臂张开,抚摸着路侧倒垂的青叶,一会使劲把身子探高,想要看到良爷都看不到的景色。
-
“良爷良爷,问你一个问题好不好?”
-
“嗯?”
-
“我重不重呀?”
-
良侧头,余光瞟了眼少女。
“你确实应该再重点,现在太瘦了。”
-
“哦...”
穗不说话了。
-
良也不管她,就这么背着少女,一步一步,在路上走着。
少女像是有些累了,伏在他的背上休息,温热的气息打在良的后颈上,痒痒的。
这条山路有些狭窄,但还算平整,依稀能看到不少牲畜走过的痕迹。
林子沙沙地响,不时有微风从缝隙中传来。鸟儿叽叽喳喳,寻找隐藏在树根下虫子。
少女太瘦了,真的太瘦了。
背在良的身上,他只能感受到骨头的触感。
唉。
穗已经十四岁了。
本来在打算背她之前,良还有些犹豫。自己去背一个已经到了婚嫁年龄的女子,是否有些不合适?
但真的将少女背到身上的时候,他的心不但没有变得燥热,反而沉重了下来。
希望到了闯军,她能吃好一点吧。
-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
“啊,说来,怎么不穿我送你那双鞋?”
良问道。
他其实一直想问来着,刚才才突然想起来。
-
“...”
小崽子没回话。
-
“喂?”
良轻声唤了一下,步子又慢慢放缓。
可能是睡了。
-
少女从男人的背上直起身子,身处双手,狠狠掐了一把男人的肩膀。
“不知道!良爷大笨蛋!”
-
“啊?”
穗把头埋在良的后脑勺上,又不说话了。
-
“...行吧,不问了。”
良托了托手臂,把穗背的更稳,继续向前走着。
山路蜿蜿蜒蜒的,落了不少枯叶,又搅和着泥泞,像一条吃胖了的肥蛇。
不知怎么的,良背着少女,看着这路,想到了那个未曾谋面的,但却是自己最大仇人的身影。
这肥蛇盘踞中原,不知吸食了多少油水,所到之处,饿殍丛生。
哒,哒,哒。
自己踩在这肥蛇的背上,迟早要让它把它肚子里那些不该吃的,全部都吐出来!
良不住加重了步子。
-
“唔...良爷,我想睡会,有点累。”
穗探了探脑袋,小手揉了揉眼睛,又把头搭在良的肩上。
良于是放缓了脚步。
来日方长,小崽子还要长大。
你且等着吧。
豚妖!
————
——
作者的话:
无需多言!穗穗可爱!
(修改了一些内容,增加了描写)
间章二 闯将
“...?”
李自成挑了挑眉,看向眼前一男一女。
男的约莫二十来岁,带个脏兮兮的斗笠,披散着乱糟糟的长发,打着哈欠,但一直看似随意地伏在刀柄上的左手暴露了此人绝非等闲之辈。
女的看来也就十岁出头,衣服碎的像是快破布,布鞋戳了个洞,露出沾了泥的脚趾,头发更是像一坛摸了蛋的鸡窝。
她此时的发梢错综复杂,盘根接错。鬓角倔强地翘起,恰到好处地表达了少女的心情。
-
他揉了揉胡子拉碴的下巴,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
“两位这一路看来,并不轻松啊。”
李自成说。
-
“哼...!”
小女娃子一把将头扭到背对男人的一侧。
“早说了是这个方向,良爷偏不信我...”
-
男人看着小女娃子,又看了看眼前的姓李的大汉,有些尴尬。
“我不也背着你走了几十里路...好了好了。李闯将,可还记得在下?”
“那是自然!虽说兄弟你此时的形象...但是你旁边这小女娃子俺可太有印象了!她那日给俺们唱的影子戏,现在还在俺脑子里晃悠嘞!”
-
“闯将,良某这次来...”
“何必多说!”
闯将哈哈一笑,大手一挥,举手投足之间尽显豪迈之气。
“良兄弟你辛苦跑到这破山沟里找俺,那是什么意思,还用问吗!”
-
良松了口气,正欲接着说话,却又见眼前的男人悠悠开口。
“良兄弟的身手,我自然是佩服的...”
闯将的眼睛慢慢悠悠地,从良的身上,移至一旁的矮小女孩。
良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反军干的是杀头的买卖,容不得拖油瓶存在。
-
“闯将,她——”
他正欲为穗说话,就被一旁稚嫩地声音打断。
-
“我会杀人!”
只见一旁的少女——此刻正伪装成小女孩,不知从怀里什么地方掏出那把匕首,高高将其扬起,在李自成的眼前晃悠着。
银白色的刀身晃着午响的烈阳,晃得他眯了眼睛。
女孩举着利器,踮起脚尖,闪烁着扑棱扑棱的黑色眼眸,语调里一幅天真烂漫的气息,带着一张任谁看了都要怜爱一番的倔强表情,吸了吸鼻子。
-
李自成的眼睛跳了一下,他沉默地看向良。
那眼神似在说,
你都教了些啥?
良扯了扯嘴角,向下。
-
见李自成不说话,穗渐渐不蹦跳了。她放下刀,双手握住,垂在腿前,又低下脑袋,抿了抿嘴巴,换了副如受伤小鹿一般的腔调:
“我...我还会洗菜,也会做饭,真的,良爷一直都夸我做饭好吃...”
她拉扯了一下良的衣角,脸色朦胧,仔细一看,竟是有泪花在眼角泌出。那泪花拍打着日光,戳在大汉心底,像针一样扎人。
“我还会缝衣服,还会找野菜,还会做鞋...呜呜,我还会端茶送水,还会按摩...良爷,良爷都知道的...”
女孩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
-
“哎哟哎哟!”
大汉遭不住,蹲了下来。
“女娃子可别哭啦!俺还啥也没说呢!嗨,我还寻思着让你再给俺们兄弟唱唱戏嘞!让俺们开心开心嘞!好好好,莫哭啦!”
-
他张牙舞爪地安慰着女娃子,又抬头对着良,说。
“就这瘦不拉几的小女娃,也费不了几石米!嗨,都来吧!今夜就给你们安排住处。”
“呜呜,呜...谢谢闯爷...谢谢闯爷...”
穗用手臂擦着眼泪。
-
李自成从地上站起。
“不必叫我爷,他们怎么叫喊,你就怎么叫俺!”
“俺只有一件事,这女娃子既然是你带来的,就你自个负责照看!”
-
“明白。”
良拱了拱手。
“谢过闯将!”
-
李自成咧开嘴。
“不必客气,山村野舍,粗茶淡饭,还请见谅!兄弟们,今夜吃点好的!”
他转过身,向前走了,背影宽阔。
-
后面一大一小的两个步子随即跟上。
良见没人盯着他们,便扭头看向少女,捏了一下拳头,露了个恶狠狠的表情,像是在无声地抗议眼前人对自己的诽谤。
自己在闯将眼中,已经是一个教小孩子杀伐之术的狠人了。
穗吐了吐粉嫩的舌头,嘿嘿一声,古灵精怪的,看着倒有几分可爱。
她转过身去,踩着硬实的地面,嘴里轻轻哼着轻灵的音调,一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小!崽!子!
良在心中咬牙切齿了一下。
不过也罢。
良走着,脑中开始思索。
闯将让他自己照看穗,实际是在警告两人,他们还没有被真正接纳,一切尚且需要凭实力说话。不要试图把麻烦甩给闯军。
如果哪天穗真的像一个脆弱的女孩一样,拖了后退,闯将会毫不犹豫的将二人一起抛弃。
但,由他来照顾穗,这反而合了他的意。
他的目的是杀了豚妖,再将命还给少女。
因此,良不能死,穗更不能死。
若真到了那一天,自己纵使放弃一切,也要护住满穗的性命。
-
良想着,穗晃悠悠的走着。
突然,她回了头,背向太阳。
光随着风在她浅白色的衣裳上跳舞,像是为少女披了一件新纱。
穗的眼里充满笑意。
良于是也松了。
-
“嗯哼~”
“良爷~快点~”
“可别追不上穗儿了哦?”
————
——
间章三 夜半
夜半,子时。
良从草垫上直起。
小崽子躺在隔壁的旧木床上,发出微微的呼吸声,一只手扯着薄薄的被子,另一只手抚在她圆滚滚的小肚皮上。
淡淡的月光从窗边洒落,恰好浸湿了床的半边,在镶着银丝的黑发之下,少女有点傻傻的睡颜一览无余。
呵。
久违地吃了顿饱饭。
良轻轻站起,静静走了过去,捻起被子的一角,慢慢给少女盖上,尽量不发出一点声响。又趁着月色正好,端详了一下穗稚嫩但精致的面庞,随后摇了摇头,倒退着出了房,再缓缓将门带上。门有些老旧,纵使他的动作尽可能轻柔了,但还是发出了一阵绵长的“吱”声。
他转身,踩着不知已经被多少代人踩过的门口小路,走了。
全然未注意到,身后的屋子里,有一只猫,睁开了它清冽的眸子。
————
村东南靠溪有栋屋子。
这是村中唯一一处带大门的屋子,先前的主人半夜被杀,村里一些人吃了存粮,又上山为寇开始打劫,不巧遇见了闯将。闯将杀了一部分,收了一部分,干脆就把本就已经没什么人的村子当作了临时据点,住了一段时间了。
他们晚上就是在溪水旁,随意架了点器物和瓷盘,就着野菜和野味喝酒。
溪水映着光,人影依稀可见。
李自成笑了,他对着良打了个招呼,唤他过来坐下。
闯将端着一壶酒,又不知从哪掏出来一个小木杯,盛了点,给良递上。
他此时没有穿那身威风的甲胄,只是一身素衣布鞋,头上绑了带,长刀则随意地搭在一边的腐朽木桩上。远远看去,倒像是个普普通通的失业驿卒了。
良接过酒,找了个空地席地坐下。
晚上的村庄显得寂静,溪水潺潺地打着石头冒出水花,不时有走兽的哀啼声从不知何处传来
没什么风,倒是不易着凉。
良晃了晃手中的木杯,而后举起,抿了一嘴。
“女娃子可睡了?”
“睡了。”
“看来良兄弟你是睡不着。”
李自成随手从地上捡了根碎枝,一边板着,一边随意道。
“...是。”
“说吧,”
闯将把树枝折了个对折。
“你和那女娃子是什么关系?”
“...”
“良兄弟你呀,可不像是个会无缘无故带一个女娃子,跑到我们这——义军里来的人。”
“若是真的想待她好,到了下个镇子,就替她找个好人家吧。”
树枝甩着,良看不清李自成的神情。
“呵...你跟俺走着,她怕是难活。”
“我杀了她爹爹。”
云层遮了月亮,树枝乍然停在空中。
“...我前些年当过匪,劫道,杀了她爹爹。”
良淡淡说。
“噢...”
“然后,我答应她,要杀了豚妖,杀了我们共同的仇人,以偿还这血债。”
“嗯...?”
“我带她来,是为了在某一天,她可以亲手杀了我。”
“啊...”
良随即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他隔着虚无的黑暗盯着眼前的大汉,不再说话。
大汉摸了摸下巴。
“有意思,良兄弟你真是个有意思的人...你带着一个把你视为仇人的女娃子,跑来想杀那什么..?呵呵,俺是越来越看好你了。”
“闯将怎么想?”
“我没什么可想的。”
李自成摇了摇头。
“这年头,干这行当的,谁身上没背了几条血债?谁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唉,俺当年要不是被逼无奈,也不会...不过干都干了,也没什么可回头的。”
他叹了口气。
“良兄弟,我不管你和那女娃子之间有什么孽缘,既然跟了俺的队伍,就得守俺的规矩——你们的事儿,自己处理,俺不知道你以前是干匪的还是当官的,这些过去的麻烦,莫要惹到其他兄弟身上,可明白?”
“闯将不担心我当过匪?”
“你若还是匪,今日便不会来了。”
闯将没看他,举起酒壶,喝了一口。
“也是。”
良回道。
天上的星星微微闪烁,乌黑的云层淌过玉盘。他扭过头去,看了眼穗正在酣睡的那个方向,似是想起了什么,凝了口气,又转回头来,面对那姓李的大汉。
“李大哥,我此番前来投军,不求金银财宝,不求功名利禄,我只求能杀了豚妖,报掉大仇。良某今后誓为大哥插刀,希望大哥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当然有事。”
李自成又呵呵的笑了。
“你没有事,大半夜的跑来找俺干什么?难不成是想跟俺炫耀你的刀法多么了的?哼,但说无妨!”
他挥了挥手。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而杀我的是满穗...我带的那个小崽子,还请李大哥不要为难她,任她去留吧。”
...
一阵无言。
黑暗之中,李自成收起笑意,表情渐渐凝了起来。
一丝凉意从溪边席卷。
“...她真杀过人?”
半响过后,男人严肃地问道。
“她几乎杀了我。”
“——。”
李自成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呼出。
他盯着眼前名为良的男子,眼睛里像是沉了一座海。
“好,良兄弟。”
“若是你被那女娃子所杀,俺绝不为难。”
“俺话既出,定守承诺。”
“...多谢。”
良举起木杯,对着男人,李自成便给他的杯子里又满了酒。
天空侥侥拉开了帷幕,烈酒便以月光调味,灼烧在良的心底。
夜更深了,杂草的弱根依旧在大地之下努力的钻研着,木桩的新枝奋力地想要接受太阳的恩赐。一切的一切好似沉湎,却又是为了蓬勃的那一天儿准备。
万物寂静而又吵闹,在这场宏大的协奏曲中,一个没人注意到的角落,一只瘦弱的幼猫拭了拭眼泪,从月光的幕后悄悄退场。
剧台之上,名为良的男人无言地演奏着。
直至世界退潮。
...
————
“说来,豚妖是啥?”
“哦,洛阳福王。”
“噗——”
李自成喷了口酒。
...
和闯将道过别,良轻轻推开虚掩的门,回到了自己和满穗下榻的屋子。
“怎么又睡乱了...”
他喃喃道。
此时的穗侧躺着,背对房门,月光落着,看不到脸,头发散落在床上,被子则不知为何堆到一旁,只盖住了臀腰。
他于是又轻轻走过去,拉起被子,为她改好,又卧在一旁,睡下了。
全然没有注意到,不知何时留下的泪痕,刻在了少女的脸颊上。
————————
————
作者的话:这章没有写太多穗穗...但其实应该是穗穗感情转折的重要节点。当意识到自己在良的心中拥有了超乎想象的分量后,她会想些什么呢?
间章四 地图
崇祯六年,三月。
太行山,沁县,平村。
狭小的房间内,李自成坐在一处。
一同挤着的,还有几位神情肃穆的大汉。
良抱着刀,一只脚踩着槛,横靠在门柱上。
一个脏兮兮的半大孩子抱着一卷淡黄的绵纸,放在桌面上,缓缓铺开,是张地图。画的是村子附近的地形地势,画技成熟,笔法却有些稚嫩。
虽说义军打打跑跑,一张地图可能并不是必需的。但或许,就是一处不为人知的洞窟,一方林木中央的净土,一坎山野之间的凹地,会在未来的某一天,成为那根用于点燃最初那烛星火的救命稻草。
那铺地图的孩子灰头土脸的,身材瘦弱,肢体纤细,头发用一块破布包起,脸上黑一块黄一块,只有牙齿和眼睛扑棱闪烁。穿着大一码的布衣,胸口看不出一丝起伏,看去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军中少年。
剩下的话题,就不是孩子应该在的场合了。少年自觉地退下,从门口走了出去,一双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在路过门槛时斜瞟了看门人一眼,好似藏了一点点得意。
看门人只觉得烦躁。
李自成翻着地图,口中念念有词,手指从一个符号移至另一个符号,在质量不算靠谱的纸张上留下了些许印子。
其他人全神贯注地听着,听了一阵,又开始交头接耳,这中间不知是谁又说了啥,惹得闯将用力拍桌。
小崽子走远了,良把注意力收起。
屋里看来一时半会还打不起来,他的目光追随着穗的影子,思绪逐渐飘摇。
他们已加入闯军近数月了。
这几个月,闯将的动静很快。先后攻下了几个县城,出了不小的风头,但也引起的朝廷的重点关注。攻势之下,他们退回太行山,整编缩队,化整为零,灵活避战,旨在充分发挥义军的优势。
良率了队,刀饮了血。
穗则在后方,跟着一些大娘,帮忙做些后厨,饮食,送物之类的杂活。还找了一个老医师学了点缝补外伤的技术,也时常去帮忙打打下手。又不知什么时候和军里一个上了年纪的教书先生混熟了,整天爷爷爷爷的叫着,惹得对方心欢的很,于是对于她不知从哪里淘来的杂书,就变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军里的大伙都夸这小子懂事。
哦对,小崽子一直是一副男孩打扮,加上身体瘦小,旁人也只当他尚未发育变声,一直以来也没人能够戳破这个小小的伪装。
对外,她声称自己是闯将身边最厉害的江湖刀客——良爷的拜把子兄弟,他们之间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的。
啧,前句纯属扯淡,后半倒是不假。
穗不知从哪里学来的左右逢源的本事,凭借着一双巧嘴和两只快脚,怕是全军都知道武力高强的良爷有这么个聪明伶俐的弟弟了。
每每他从军旅中归来,这小崽子必然会第一个出现,随着人给将士们分发吃食,良拿的总会多一点点,偶尔还会收上一件穗不知从什么地方淘来的宝贝——或者是一块色彩迥异的石头,一朵苍翠欲滴的鲜花,一个巧手缝制的馕包。
这小崽子入了军,脱了之前那股怨气,反而更有些正常的小崽子的样子了——如果前几日不同他胡搅蛮缠,非要一同出山巡逻的话。
————
良是严词拒绝的。
穗于是咬住了下唇。
“不可能。”
他说。
“这事门都没有!”
“有什么不行的!”
“没得商量!”
这小崽子,竟然想跟他出去巡逻!
自从在太行山开始打游击,闯将就命他每日在临时设立的寨子周围巡逻——这事需要数位实力高强又值得信任的人。
他们既是巡兵,又是探子,常常要爆发最危险的捉对厮杀。
好在明军似乎是不想用大军压进来,一直在用小股兵力试探,给了闯军不少喘息的机会,良也未曾遇上过太多致命的危险。
就算如此,巡逻和斥候,相比于在大后方支援,依旧是极度危险的职行。
穗竟提出要跟他一起去,简直是疯了。
无论如何,自己也不可能答应。
“若遇上危险,你这小崽子,只能拖我后腿!”
良冷冷道。
“我可以保护自己!”
“就凭你这瘦不拉几的?”
“哼...我找人练过刀的!”
“你那把是菜刀!”
“唔...菜刀怎么了!看不起菜刀啊!用菜刀我也能杀了你!”
“嘶...菜刀...”
良不知为何,感到脖子一凉,像是想起了并不存在的回忆。
“好,就算你能杀了我,也不可能杀得了敌!厮杀无眼,怕不是刀还没亮出来,就被戳成筛子了!”
“你——!”
穗涨红了脸。
“再说,你跟我去了又能有什么用,纯属添乱!”
“我——!我...”
“不许哭!我告诉你小崽子,这招不好使了!”
“我才没哭!我就是担心良爷...你!”
“我没什么可担心的!倒是带上了你我就真得担心了!”
“良爷笨蛋!路痴!傻瓜!上次不就是迷了路,太阳落了才回来!”
说的是良第一次巡逻的时候,不仅自己迷了路,还带歪了随行的两个兄弟。
“...我找人学了几招认路的法子了,用不着你!”
“哼...唔,良爷,你就带上我吧...”
见良硬的不吃,穗就换了一副软软地调子。
“良爷难道是忘了嘛?先前在路上遇见官兵,还是穗儿机敏,给良爷脱了困呢...穗儿很有用的,我会天文,还会地理——唔,说不定良爷注意不到的那些地方,穗儿可以发觉呢?穗儿还会识字,能读公文。还会医术,可以疗伤。还会画画,可以绘制地图呢...嘻,良爷可还记得穗儿画的影子戏?”
“...那也不行。”
良还是拒绝。
“哼!”
穗恼了,头甩到一旁。手指交叉在胸口搓揉,低着头,鬼鬼祟祟的,不知在想啥。
良正欲再说点什么,耳边就传来一阵豪迈的笑声。
竟是这边的熙攘,吸引了闯将的注意。
大汉拉开围绳,走进小小的营口。
“小兄弟,你说你会画地图?可是真的?”
李自成开口就饶有兴致地问道。
穗像是抓住了一根恰如其来的树枝。
“闯将!”
她扭过头来,直起身子,头颅高高抬起,眸子里闪烁着坚毅的光芒。
“没错!我记性好,还可会画画了!我画的画儿,良爷每每看见都赞不绝口哩!画地图,肯定是没问题的!”
“嗯...不错,不错。”
李自成笑眯眯的。
“后生有冲劲,好事,好事呀。”
良顿感不妙,赶忙插腿进来:
“闯将,她那画...”
“哈哈,何必多说!”
他拍了拍良的后背。
“既然如此,今后你便带着她出去吧!之前那两跟着你巡逻的兄弟,我叫他们先跟着别人。”
“闯将,这——”
良急了。
“人少才安全。”
李自成淡淡道。
“你们也莫走大路了,就绕着山间小路走,路画下来,看到什么奇特的,可堪一用的东西,或者地方,也记下来。”
而后他蹲下身,对着少女。
“小兄弟,这几日,你就先跟着你良兄,还有李大哥我,先学些保命用的功夫,好不好啊?”
穗像麻雀一样点头。
“我一定废寝忘食!头悬梁锥刺股!绝不辜负闯王的好意!”
“嘿!哪学的话,俺听不懂!总之,很有气魄!”
“很有气魄!”
少女举起手,欢呼一声。
没等良冒出黑线,李自成就又站起身,对着良:
“你教她些山间隐蔽、追踪、生存的法子吧,你有经验,俺反倒知道不多。”
他轻笑一声,声音放低,用只有两人才听得到的音调。
“总不可能永远有人护着。”
说罢,他转身离去,背着两人挥了挥手。
“明日清晨,来军帐前,大哥教你们——使——弓!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
闯将走了。
良无语了。
他扭头看向穗,少女的脸洋溢着胜利的光。
穗也看向他,带着一股子胜利来的如此轻而易举穗儿还没发力呢良爷就败下阵来的遗憾笑容。
“跟来!”
良咬牙。
“嗯嗯?”
穗眨巴眨巴眼睛。
“先教你滚泥巴!”
间章五 脚印
良爷,蹲一下。”
“想借你后背一用。”
“哎呀,我不累,不用背。你快蹲下吧,我可是要办要事的。”
说罢,少女从怀中掏出一卷发黄的纸,展开,铺在了良的背上。
“嘻,良爷的背又大又宽,果然适合画画。”
她催促着良背过手好抓稳纸张的两角,又拿出一包发亮的墨和一根修长的树枝,她轻轻用树枝刮了点硬墨,然后蹲下,捏住这根木笔,就开始在男人的背上画起画来。
笔触痒痒的,良抖了一下。
“良~爷~别乱动~穗儿若是手也抖了,画歪了可就遭啦!良爷也不想自己宝贵的衣衫上多出穗儿的亲~笔~印记吧?”
“我说笑的,说笑的啦!”
“唔,都怪良爷打岔,我们先前翻过的那座山,大概是走了几步来着?”
说吧,穗又掏出来一个精妙的小器具,像是一块馍馍上插了根玉米。她把那玩意平放在掌心,仔细辨别着影子的刻度。
“唔...现在应当是申时过半了。上次计时还刚到未时...差不多二十里——好像是三道岔路...嗯~路上有遇一片果林,几处民宅,三湾小池,一处不知道住了啥的洞窟,还有一处好漂亮好漂亮的瀑布。”
少女歪了歪小脑袋。
“良爷良爷,今天那处瀑布是不是好好看呀?你说是不是呀?”
“好看?嘿嘿,良爷多少还是有些品味的嘛。”
“为了让我离的近些,良爷还把我举起来了——良爷的肩膀上果然好高呀!瀑布嗖嗖的也好凉快!风吹过来真的好舒服!穗儿很喜欢,嘻,谢谢良爷~赏良爷个果子吃~”
她从兜里掏出一个深紫色的饱满果实,作势就要往良的嘴里塞。
“不吃算了,哼,这果子我看那些山中的猴子抢的可欢了,必然是能吃又多汁的,良爷这下可是没有口福哩!”
“什么——什什什什么!你居然说我是小猴子?我我我我要是小猴子,良爷、良爷就是黑猩猩!毛驴!笨狗!呆羊!哼,穗儿冲上去抢果子的时候,那些臭猴子可是可怕我,一下就溜了呢!那我应该就是那种‘嗷呜!”的凶猛的猎手才对!呜呜呜,还说我是小猴子...穗儿迟早,迟早要让良爷为这句话后悔!”
“...欸?‘穗假良威’?”
穗惊失色。
“良,良爷!你没有吃什么奇怪的东西吧?你不会、不会随便捡了路边的什么蘑菇吃吧!良爷中毒了,良爷,良爷你不能死呜呜呜!”
“啊?若不是吃错了东西,良爷嘴里怎么可能冒出这种文绉绉的词语呀?”
“良爷不要!穗儿错了,穗儿错了,穗儿喂你果子吃,你就饶了穗儿吧~呜呜——”
“啊呜,来,良爷张嘴——”
“哼哼,我就说好吃吧~”
“诶诶,良爷给我留一口呀!啊呜...”
“切,可莫忘有句话,叫贪多嚼不烂...最后一笔啦。”
少女甩了甩头发,收起纸张和笔墨。
“好了,这块地方便记完了,嘿咻...今儿时候也不早了,良爷,咱们就顺大路回去吧?”
良嚼着果子,点了点头。
以往穗都是找块平地或者石板画图,只是今日早些下了点小雨,地面踩过去有点泥泞,不方便照常一样。
不过,有人在自己的背上涂涂画画,莫名会带来一种安心感。就好像那些地图上所记录或未记录的故事,都因此被刻到了心里一样。
这几日,他一直带着穗外出营地巡逻。
其实他们那也不算营地,就是一个破寨子。闯将他们设了好几个寨子,大的小的都有,为的就是关键时刻能执行传承中华文明传承千年的伟大战术——跑路。
依照李自成的指示,良和穗有时会在出发的寨子周围打转,有时也会在数个寨子之间穿梭。这几日,也算是将附近一小块区域混熟了。
不过太行山实在是太大了,大到闯将也没把握进去了之后,还能带着所有人出来。
山林之中,地形是周旋地关键,也因此,穗每日画的周边地图,将会成为闯军重要的战略资源——至少李自成本人很重视。
闯将亲自教了小崽子怎么用弓,良也跟着学了一点。在发现穗的力量不够之后,就又寻了一把很小的猎弓出来——射程大概也就十米,打只野猪怕是都费劲,但在关键时刻或许也够用了。
良的力气虽够,但不知怎么射出的箭总是飞着飞着就晃悠悠地往一旁旋转着过去了。小崽子倒是好像有点天赋,箭箭中靶。
对山林更加熟悉的良则首先掏了一坨泥巴,口中义正言辞地说道这是为了掩盖气味和伪装自己。但穗被他用沾满泥巴的手反复搓揉脸颊的时候,怎么都觉得这个男人是在赤裸裸的公报私仇。
而后,又教了穗如何用刀——对她来说,力量并不存在,技巧则没有锻炼的时间,唯一有效的,就只剩一剑封喉的杀意。
将所有的意念隐藏到极致,在敌人丧失警惕的一瞬间,将其化为全部的杀意,从转瞬即逝的破绽之间狠狠捅入,一击必杀。
若杀不了,便死。
你的目标永远只有两处——心脏,或者咽喉。
良如此说。
好在,这几日并没有真的出现这种情况,良还发现,带着穗出门还有一个意想不到的好处。
太行山虽然已经成了反军的新基地,但大部分过路者也只是普通的农民或者游商。因此,就算偶尔被官兵注意到,一个带着小姑娘的男子也不易引人怀疑。
穗也机敏的很,在每每良都捏了一把冷汗的时候,她还是能够用天真烂漫的语气和各种说辞来伪装他们的真实身份。
果真是一位憨厚老实的兄长和一个俏皮可爱的小姑娘。
唉,不过,这乱世当道,你们还是赶紧回去,锁紧房门吧。
那个官兵挥了挥手,就这么放他们走了。
良一边拉着穗的手走路,一边想着前日的惊险。
天有些黄了,映出路边的琥珀,云层染上炫目的朱砂,指尖中落了点金黄的细粉,洒在行人的脸庞上,暖的还会有些痒痒的。
穗拽着他宽厚又粗糙的手掌,在黄色的宝石上游走、蹦跳。
今日也是平安无事。
良不知怎的笑了笑。
他开始觉得能够带穗一起出来,一起游走山林,一起坐观瀑布,一起欣赏夕阳。
真是太好了。
看着小崽子开心的样子,自己不知道为何也松了心神。
呵...
他们走着,前方将要绕过一处被山的阴影遮蔽的拐道。
杂草折了茎根,残花败了半朵。
穗走入阴影之中,鞋不小心踩上一处混了些泥水的小坑,发出噗呲的黏着声。
她突然停住了,茫然无措地回头,看向良。
良则顺着少女指着的手看过去,不远处泥泞的地面上,有一大丛杂乱无章的脚印,还有一些争执的痕迹。
非常新。
他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
————
作者的话:小前奏写完了...后面即将展开的故事...是!
话说间章一到间章三应该算是一个小篇章,主要讲述良穗寻找闯军的过程。而从间章四到不知道会写多少章的内容会与之前有些区别,糖分略少,但是是值得写的。
这章写了超多穗穗的对白(牢良你说话呀),呜呜,可爱。
间章六 杀意
密林间,一队杀气腾腾的人穿行着。
这些人穿着各类铠甲,布的铁的皮的都有,大多看去都较为破旧,但其黯淡的成色恰好也掩盖了他们的行踪。
这是闯军的精锐,闯将就位于最前方。
良走在树林间一道极窄的泥泞小路上,路面上横七竖八的长满了树根和杂植,地面只有一道浅浅的凹坑和时不时生了一排的羊粪彰显着此处是一道可通之路。
他扒开一根长得歪歪扭扭的树干,手在发力时兀然一阵刺痛,他皱了皱眉头,低头看去。
自己的右手虎口上,一排牙印清晰可见,两颗犬齿的位置被咬出了一个洞,此时又在汨汨地往外涌着鲜血。
小崽子的力道可真足。
但也不怪她,毕竟就在一个时辰前,他们刚刚目睹一场惨剧,一场足以让人愤怒的咬碎牙齿的惨剧。
一个时辰前。
跟随着之前山路阴影间发现的脚印小心寻觅,他们找到了一处窝在山沟沟中的朴素民宅。
一栋已然被血腥和哀嚎占据的屋子。
两人看见了一滩陷入地面的赤血,一具裂开的中年男人尸体,一位衣衫不整的女子,以及游荡着的几名穿着甲胄的看不清表情的官兵。
那女子曾短暂地从房门口冲出去过,似乎是想要逃跑,亦或者想要求救,但没能成功,又很快给那些人给拖了回去,挣扎时在地面留下一道狭长的痕迹。
在她被拖曳着哭喊时,也许是错觉,但者女子似乎同深深藏在面前密林里灌木中间的两双愤怒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而视线的主人,是良与穗。他们正目睹这一切。
他正死死捂着她的嘴,而她则死死咬着他的手。
大气不出。
他们明白,此等惨剧既已发生,他们就算冲出去杀光这批人也无济于事,反倒是会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但明白归明白,良还是愤怒。
而此时怀中女孩的怒火,也通过手心的灼烧,通过虎口上的疼痛,清晰地表露着。
他们压抑着冲动,离开那处染了血的宅子,用最快的速度找到了最近的闯军寨子,道明了情况。
无论如何,寨子附近出现几名官兵,都是绝不可忽视的威胁。
正巧闯将就在,他听闻之后,当机立断,唤了几个精锐手下,以及良与穗这对引路人,沿着地图上标注的一条近路,迅速出发了。
目标,只有歼灭。
...
地面的碎叶和着泥土,每一脚上去都能感到步子愈加沉重。随着愈来愈深的夜色,像是在朝着地狱出发。
良走着,感到有根纤细的手指正在戳着自己的肩膀。
他回头,就看到穗递了一片宽厚的长条叶片上来,青绿色,好像是刚才路过时摘的。
少女努了努嘴,看向男人右手的犬齿伤口,眸间珠光流转,神情似是有些不好意思。
呵。
良接过叶片,又拍了拍少女的脑袋,而后三两下就把手上的伤口包起了。又把头扭回,聚精会神地观察着眼前的事物。
呼。
他们已经包围了那栋民宅。
李自成此时正对一个爬到了高处的兄弟打着暗号,意思是:“几人?”
那人回道:“六...“
他又摇了摇头,重新示意:“七。”
七个人...
良看着,默默在心中咀嚼。
七个人,除去已死的尸体和那位女子,便是剩下五人。
而闯军这边,除去没有战斗力的穗,也还有八个战斗力。
若是正面对决,必胜无疑。
但麻烦的是,明军士兵大多装备较之民兵要精良许多,且会配有长枪长矛。
纵使良或者李自成的武力再高强,也很难应对互相配合有当的官兵小队。在战场上,李自成就因此吃了大亏。
若是被这些人堵住房门,自己这边想要强行闯入也要费上颇多代价,难免死伤。
而慢慢围杀也不可取,因为李自成并不知道这些官兵是为何而来,又为何要杀了一户无辜的人家。夜长梦多,哪怕这伙人只有一丝的可能性引来官兵的大部队,他也不能容忍他们的存在。
何况,这要如何救下屋里那女子的性命?
天空已经只剩最后一丝余晖,黑夜的韵脚即将掩盖血腥。
那宅子口有一个官兵正在盯梢,通向宅子的一处狭道有另一人。屋内有些微弱的火光透出,几道影子映在纸窗上,时不时在动。
李自成打了个手势,知会众人,准备深夜再出击。他要出手便是雷霆,不给敌人一丝喘息的机会。
于是良与穗蛰伏下来,任由枯叶掩盖气息,任由虫蛇浮游于身。
他们静静地与这片森林融为一体,就像满弓蓄势待发的一瞬。
终于,直至黑暗成为世界的主调,良从林子里悄无声息地起身,手中悄然浮现了一把锐利的短刀,闪烁着令人不寒而栗的锋芒。
此刻,他已化为深夜里最恐怖的那头猎狼。
他沐浴着黑暗的气息,将一切不可闻的动静都混入真空,只为将刀刃从虚无中刺出,在目标发出任何声响前就无情地将其送往轮回。
狼,群狼。
良沿着密林的边缘,压低身体,扭转步法,从屋子的侧面,一点点地朝着门口那个盯梢者靠近。
屋口插了根火把。
那人看着已经有些昏昏欲睡了,靠在门槛上,抱着长矛,下巴磕在矛杆上,正时不时打个盹。
愚蠢。
狼想。
他一步一步地靠近,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五...四...三...两...一步!
霎那之间。
这个距离,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再见。
良默念。
狼站起身,而后,便轻轻地,用手拂过了猎物的脖颈,像是天鹅绒缓缓坠落那般柔和。
而后,那猎物,也如同这般,轻柔地倒了下去,就好像只是睡下了,只是准备开始做一场香甜的美梦,只是忘记了一些不重要地东西一般。
动脉,韧带,声带,以及生命,尽数断裂。
良甩掉了刀上的血液,冷冷看着前方。
他们动手前已经约定好,闯军理应要同时出手清理掉两个盯梢的,再趁着夜色摸掉屋内的剩余敌人,才是最佳。
可惜。
此时,良的视野里,狭道处的那个哨兵,似乎是察觉到了什么不对劲,他正举着火把,东张西望着。
可惜...
自己的队友要失手了。
良瞬间作出判断。
在那些于狼群不利的事情尚未发生之前,他就果断抽出锐利的长刀,扭身,而后一脚踹开房门——正正此时,他的身后响起一声极为响亮的惨叫!
闯将没能瞬杀!屋里四人,均数惊醒了!
屋内右侧靠门,一个朦胧的身影乍然惊醒,他身体一抖,本能地就想要撑着手侧的武器从墙角站起,但在那之前,一柄长刀就狠狠砍过了他的咽喉!
左侧另一人此时刚刚站起身,已然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便挣扎着想要拿起武器,格挡即将到来的攻击,但转眼间,胸口上就多了一把飞刀,这刀于黑夜中如猎豹般袭来,轻而易举的扎碎了他的心脏!
最后一人立好了架势,撑着短矛,惊魂未定地看着眼前的男人。那男人映着淡淡的月光,冷漠地站着,雪白的刀身流下猩红的血液,看去竟像是个来索命的杀神!
“你...”
这最后一名官兵打了个哆嗦,刚想开口,就见眼前,白雾漫天。
“欸?”
他没能问出那句话。
因为,那满载的杀意,已从自己的胸口贪婪着涌入,又从自己的背后狰狞着冒出。
这人颤抖着扭头,就看见那杀神,默默握着刀,保持着戳刺的姿势,伫立于他身侧,眼睛猩红,无情地看着他失去气力,倒下。
了无生息。
————————
穗紧张地在林子里张望着。
这种行动,她还派不上用场,只能带个路,然后默默地祈祷一切顺利。
这之中,承担最危险的任务的人无疑就是良。
他要刺杀离屋子最近的哨兵,若是不成,屋内被惊醒的三名敌人,第一个找上的就是他。
当然,凭良爷的身手,就算不能以一敌三,先退回来,与剩下的兄弟一起,慢慢杀入也没有什么问题。
她看着良。
然后,穗就看到男人让门口那个哨兵睡去。又几乎只过了一瞬,穗就看见他拔出了刀,对着大门,抬起脚。
然后,就是踹门的声响,鱼另一边传来的惨叫声。
良爷冲进去了。
穗不由得不顾良的警告,从树丛里探出了头。
甚至忘了呼吸。
她死死盯着那处屋子,听闻屋内传来一声,两声,又是三声。
沉重的黑暗混入恶意,笼罩在少女的心。
刀的声音,血的声音,死亡的声音。
...
终于,很快,世界安静了。
仅剩一点淡然的脚步。
少女听着那声音一点点传出,看着如同地狱入口般的黝黑门口,等待着杀意的审判。
天上的皓月似乎拂去了些许灰尘。
出来了。
见到那人打的代表“净空”的手势,穗从林子里跑了出去,那人也回眸望向了穗的方向,任由她靠近。
然后——将她抱进自己充满了血腥味的怀里。
闯军的其他人也围了上来。
“没事了。”
他低头对着穗,抚着她的头,小声说。
“没事了!”
他又抬起头,大声重复,像是想让所有人都听见。
隔过良的身体,穗往门内看去。
此时的屋里,有三具官兵尸体,
以及一位呆滞的女子。
《良穗:九载闯军记》间章七 医者
“查出来什么没有?”
李自成沉声问。
-
他们此时已经回了帐,歇息了一晚,起来时便中午了。
昨晚他们简单处理了尸体。那惨死的原屋主因不知道姓名,也只能先为其立个无字碑。至于剩下那些作奸犯科的恶兵们,则是扒了装备扔进一个大坑,埋得不深,他们走时依旧散发着浓浓的血腥味,也不知会被什么野兽扒出来吃掉。
吃掉也没差,不闹瘟就行。
虽是当午,但天空拢着一层厚厚的乌云,隔绝了阳光,像是锅炉的木盖,搅着浓稠的空气,烹煮着这个世界的生灵。
早春不热,心底却是焦乱,像闷了块滚热的石头。
-
闯王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出来。
此刻,站在李自成对面的那人点点头。
“闯将,吾等去附近村子打听了,似乎是一伙逃兵。”
-
“逃兵...”
李自成挑眉,细细咀嚼着,思考着这中间的可能性。
-
“听说领头的抹黑宰了自己的上级,无处可去,就也躲进山里。”
-
“所为何事?”
-
“不知,听人说是结了仇。”
-
“所以,这是打算直接当匪?”
闯将冷冷说道。
“若真是如此,官兵和义军两边都饶不得他们。遇上,都得杀了。”
-
“是,那姑娘山间采药的时候被这伙人发现了,绑着带去了,杀了那户的男人,看来是打算盘踞下来。
-
“这种渣滓,可恨!好在端了,去了祸患。”
李自成撇头,看了眼摆在地上的装备。纵使用清水冲过,此刻也依旧散发着淡淡却呛人的血腥味。
官兵的东西,尤其是甲胄,总是要好上一些,在山里也是硬通货了。战场上,多扛一刀都能决定生死,这种能保命的好玩意儿,再昂贵也不嫌多。
还得谢谢良兄弟留了全尸。
-
只是苦了这户的女儿了。
他们进屋时,只见到穗将良的外衣轻轻披在了那个姑娘的身上,屋内浑浊肮脏的液体流了一地。
真该千刀万剐,真该死,真不该这么轻易的杀了。
唉。
这世道。
李自成握紧了剑,抬头望天。
天上灰蒙蒙的一片,但还是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
————
“姐姐,喝点吧,刚熬的粥,热乎着。”
穗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稀粥,凑到女子跟前。
“喝吧,妹妹亲自下厨的,加了糖呢。”
那位女子犹豫了一会,还是没有拒绝少女的好意,接过了粥,左手捧着碗,右手捏着调羹,舀起一点,轻轻吹了下,送进嘴里。
-
“...谢谢妹妹。”
女子咽了一口粥,憔悴地说了句,又把碗递回,摇了摇头。
“只是,确实不饿。”
-
“没有的事,姐姐若不想吃,妹妹等下再热一热便是。”
穗赶忙把碗接回来,又轻轻放在床头柜上。
“我叫穗,姐姐叫我小穗就好,不知姐姐是叫什么名字?”
-
“穗...?”
-
“穗呀,就是那个,麦子的穗。”
少女用手指,在床侧的垫子上比划着。
“我以前也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要怎么写,还是后来找人学的呢。你看,就是左边一个禾苗的禾,右边一个恩惠的惠。诺,这样写的。笔画多,不太好写,但我喜欢,哼哼。”
-
“穗...真好。”
女子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
“吃饱了的麦子,真好听...”
-
“姐姐的名字呢?”
穗握住女子的手,轻轻问道。
-
“额的名字...。”
女子摇了摇头。
-
见此,穗也没有继续追问。
“那姐姐有什么想吃的东西吗?穗儿什么都会做!或者想听听书?我这里有《水浒传》的话本哦。”
她从衣服底下掏出一册脏兮兮的册子,抓在空中摇了摇,哗啦哗啦的。
“唔,姐姐不喜欢《水浒传》的话,我还有《西游记》、《三国志》...啊,还有一本什么...梅的书,不过那本我不太看得懂,怕说不清楚。姐姐想听哪本?”
-
“穗,小穗...”
女子没有理会穗的努力,只是垂下头。
“昨晚,是小穗你冲上来给额蔽住身体,扶额上马的吧...”
-
少女愣了一下。
“是呢,我看姐姐直接就又晕过去了,原来还记得...”
-
“额记得,额晕过去了也会记得...谢谢你,没叫更多男人...活着的男人看见额的身体,真的谢谢你,小穗,真的谢谢你...呜——”
女子开始啜泣起来。
“额...打小没娘,和爹爹相依为命,本来订了个亲家,饥荒熬不下去跑了,没影了,额和爹也熬不住了,只能跑...想着跑到山里,打猎还能混点吃的,才安稳没两年,又打仗...呜,都是额的错,如果不是额想吃野菜了跑出来摘,也不至于被那群恶徒跟上,害死了爹爹...咕,爹爹...都是额的错啊...爹爹...那帮人想抢占额,爹爹不让,他们就打...额对不起额爹啊...额不能给你送终,额对不起啊...呜,爹...”
终似想起了,她嚎啕大哭。
穗在一旁握着她的手,紧紧握着。
啃食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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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向着走出房门的少女比了个眼神。
他一直在外头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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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姐姐哭累了,就又睡下了。”
穗低着头说。
“粥没喝完,我还放着,怕她起来喊饿。”
-
“可还好?”
良问。
-
“也许吧...外伤都处理了...她哭过,再起来总能好些。”
-
良点点头,轻轻拍了拍穗的后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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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良爷,身体的伤好医,医不好死了便是。”
少女抬起头,看着良。
男人的影子笼罩着她,倒映出穗眸子里的忧绪。
“可是心里头的伤...穗儿知道,很难医,真的很难医,因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医好。”
-
一阵燥燥的风吹来,干裂的树枝从檐边探头,垂下绞绞枯死的黄叶。黄叶落了地,又为萎烂的小花殉葬。
良叹了口气。
“满穗...你的伤,医好了吗?”
-
“那就得看良爷,得看良爷...良,你了。”
穗轻声说。
-
“我会医好它的。”
“不光你的,我还要医好那姑娘的,还要医好闯军的,我还要医好——这天下的。”
-
“噗。”
穗没忍住,笑了一声。
-
“良爷有这个本事嘛?”
-
“...不知道,但总归有这个想法。”
-
“良爷大字不识一个的,绷带自己也缠的乱七八糟像蚯蚓...回回还得穗儿来。”
-
“...”
-
她抬起头,伸出食指,顶在良的鼻尖。
“良爷呀良爷,医术嘛,还是穗儿在行,你只管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歪了歪头。
“其他的事情...就交给我吧。”
少女看着下方,沉默半晌,重重点了点头,像是对着大地的期许。
“嗯,交给我吧。”
她又抬起头,眼里揉了些星火。
“良爷你,只管把命交给我就好。”
“如此便好。”
-
山风凋零吹奏,野原死寂沉眠。他们看向彼此,又看向远空。
蔽云,暗无天日。
第九章《良穗:九载闯军记》间章八 春息
林山开外,九十九路,通路遇梏,古路难通。
冬簌未息,蔽日的流光终于扎穿了层叠的云,像耀眼的冰柱一般连通天空与大地。光送来了时间的讯息,生灵便蠢蠢欲动,企图啃食春日的第一抹绿意。
人们看向自然,眸里充满期冀。自然望向人类,怀揣涛涛柔情。
天色终于是好了些。
良抬头,望远,捧起茶杯,嘬了小口。
一丛露了新芽的草丛旁,一块苍老的石板上,两位少女坐着,注目初升的暖阳。
-
“欸?!小穗,小穗你今年竟十二了?”
-
“嘿嘿,是呀,你可不要跟别人说哦,除了你,可就只有良爷才知道这个秘密了。”
少女把手搭在女子的腿上,欸嘿一笑。
-
“额还以为你最多十岁呢,今年竟十二嘞...这么算来,额就比小穗你刚大三岁而已。”
-
其实就大一岁。
穗心想。
-
“姐姐今年十五吗?那是已经到了要嫁人的年纪了呢...”
-
“呵呵。”
女子自嘲地笑笑,又有些咬牙切齿。
“额在老家本来订了个相好,当时那媒婆还老跟额说什么那男儿英俊堂堂、身高八尺、家里有田十五亩...亏额还期待了一阵子。结果嘞,天灾人祸一来,直接就忘了额这个未婚妻,跑的没影了!什么八尺男儿,三寸老鼠还差不多...”
-
“哼,那是那只老鼠配不上姐姐你啦,姐姐你这么漂亮,身材又好。没事的,反正又没有真的成亲,再说了连面都没见过嘛...算不得数。姐姐,小穗我在军里也认识好多单身好男人哦,三队的阿牛就不错,人老实,干活卖力,就是不太会说话,战场上好像只会举盾不能挥刀...嗯嗯,先生那边偶尔也会有个男人过来蹭听,名字是...是什么来着,但是这么好学的,肯定不差啦!唔,让我想想,其实闯将也不是不可以...”
穗用指尖顶着下巴旁边,凸显出优美的下颚曲线。
-
“闯将的年纪可还是太大了点?”
-
“才不会嘞!姐姐我跟你说,那些男人啊,都最爱老牛吃嫩草啦!”
-
“噗。”
女子捂嘴笑了声,别眼看着少女。
“那小穗你,就没有一头想吃掉的老牛吗?”
-
毋的,一丝潮红从穗的指尖冒出,顺着天鹅颈般的下颚,涌向她如棉花样柔软的耳垂。
“唔,唔哇,什么老牛!穗,穗儿还小,听不懂啦...”
她赶忙摆摆手,试图挥去胸口的些许澎湃。
-
“嗯哼~小穗今年也十二了,过不了多久,就也要考虑终身大事了呀。姐姐跟你说哦,这种事,还是趁早定下为好。可不要跟额一样,半路便没了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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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还早啦!况且,况且...我还有复仇大计未完呢,在那之前,我是不能想这些事情的..."
穗垂下头,捏着手指,支支吾吾道。
-
“嗯?”
女子笑了笑。
“小穗,你那复仇大计,是不是和你那“良爷”有关呀?”
-
“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穗的小脑袋顿时摇地像个拨浪鼓。摇了几下,又蔫了,耷拉在膝盖上。
“好吧...确实有关系...关系还不小...”
她嘟囔着说。
“不过,不过哦!这不能说明什么哦!良爷...良爷是想成为拯救苍生的大侠才加入闯军的!小穗,小穗我是敬佩良爷的侠义之气,就毅然决然选择跟随他啦!因为我要杀了豚妖报仇嘛!”
少女又来了气势,捶着平平的胸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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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这样呀...看来小穗和你那良爷,确实仅仅是亦师亦父的关系而已呐。”
-
“嘛,这么说倒也不是不行...”
穗的视线看向地面夹杂了绿色的黄草,有虫儿在中间爬动,她的心也痒痒的。
-
“话说,这个良爷,是不是就是那天晚上冲进来,杀了那帮匪兵的人呀。”
女子抬头,指着天说。
-
“嗯...嗯!对呀,姐姐我跟你说哦那天晚上可惊险了!良爷先是一记“追魂索命刀”给门口守卫抹了脖子!阿哒!”
穗突然大喝一声,做了个功夫的手势。
“哒完!又是一脚龙虎冲天腿踹翻了房门,一眼便看清屋内局势,眨眼间,就是一手“决意瞬杀刀”!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呀,那是个瞬间便了结了一人性命!”
她的眼神也严肃起来,仿佛自己才是那个以一敌三的猛士。
“可余下两人亦不是好惹的!其中一人江湖号称‘烈杀枪’,传说此人一枪戳出,可穿透山岩呀!而另一人人称‘双牙狼’,说的便是那出神入化的双刀技法,每每出鞘,都好像有两匹狼冲上来撕咬呀!顺带一提,那个死掉的叫‘绝命鬼’,因为,额,因为死的比较快。”
-
女子噗哧一笑。
-
“良爷只是双眉一瞪,便瞬间了明局势!说时迟那时快,只见良爷单脚一蹬,竟然是让大地都颤抖了!那“猎杀枪”见此情况,竟是被吓的想要冲上来拼命!可良爷哪会给他这种机会!”
穗猛一挥手。
“只见良爷举手投足,闲庭信步,高手风范,就轻退一步,而这一步恰好让那“猎杀枪”的斩击慢了半厘!高手对决,生死只在朝夕之间!良爷自然不会给他更多机会,只见良爷从胸口摸出一把短刀,就那么随意掷出呀,便是扎在了‘猎杀枪’的胸口,当场便让他一命呜呼咯!”
她也跟着想象的场景欢呼。
“欸?你问为什么‘猎杀枪’要用刀?因为枪在屋外呀?”
穗眨巴了下眼睛,不解地问。
“咳,说到此时,房里便只剩两位高手还站着了,‘双牙狼’——这次确实是手持双刀的,同大英雄良爷,正虎视眈眈呀!他们在黑夜里对峙许久,但月光就好似战衣一样披在良爷的身上!那‘双牙狼’终于是按耐不住了,冲上来就要先试探试探良爷的斤两!”
少女的语气越来越紧促。
“忽然!”
她一扬头。
“那‘双牙狼’的眼前,出现了神秘的白雾!凶狠的恶狼顿时没了方向,只能晕头转向到处乱砍!可高手之间呀,失了方寸也就失了胜负!良爷当然不会错过这等好时机,朝着白雾之中一刀戳出,把‘双牙狼‘串成了烤全狼!”
穗洋洋得意的讲述。
“最后,在月色下,良爷和心爱的女孩相拥...啊不不不不,不是,是拯救了女子!”
赶忙纠正最后的口误,讲完这篇,穗长长呼了口气,扭头看向女子,满眼期待。
-
“听小穗这么说,这位良爷果真英雄豪杰。”
女子捂着嘴,像在想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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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不是嘛,良爷可厉害了!唔,当然,小穗我以后会比良爷更厉害...”
-
“这位良爷如此优秀,又长得英俊,还对额有救命之恩,既然小穗你...”
穗的心突然跳了一下,她惊愕地看向女子,眼神似视洪水猛兽。
“和那良爷并无关系,可否把我引荐给这位大人?哪怕是...做妾也行的。”
女子看着她,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
“不行。”
穗脱口而出。
“啊...”
而后,她愣住了。
思绪如坚冰般凝滞,微风吹来也匀下冬意。
欸,我为什么...
“不行的。”
她喃喃道。
“不行的...”
少女扭头,不再看向女子,眼眸颤动。
“良爷还有和我的约定,在完成这约定前,他是不能娶妻的...所以是不行的..."
穗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竟如同滴水般轻盈。
“良爷...是我的...”
“所以,不行...”
-
惴惴春息落无眠。
《良穗:九载闯军记》间章九 且听
巳时。
日。
此时的它,刚刚渡过温和的幼年,尚未步入炽热的中时,依旧充满蓬勃与希望,对这一天里剩下的时间寻求向往。
它滋养着大地,也篡夺着未来,它太过灼眼,以至于众生垂怜。
穗垂下眼帘,用睫毛遮蔽些许光芒,看着它。
光拂过了这微茫的阻碍,渗入女孩小小的灵魂。
她知道,它会在一个时辰后,以最盛的姿态高高升起,在三个时辰后,开始柔和地望着世界,又会在更五个时辰后,沾染橘红色的衰老死去,如同人的一生般落幕,再由月接替它的位置,在遥远的天空中璀璨生辉。
而后,第二天,以及未来的无数天,他和她都再次引入轮回,陷入久久不绝的虚妄。
闭上眼睛,她看到了充盈于每个角落的微光。
睁开眼睛,她看到了潜藏在大地之下的黑暗。
穗的心在蠢蠢欲动。
她已在人生这条路上艰行了十四个年头,终于,在一处潺溪旁盛了些清水的桩子上,纳着些许音量,她可以坐下来,稍稍歇息一会儿了。
萦绕在身边的迷雾散去,远畔的回响逐渐清晰,穗坐在那里,便拥有一切。
她未曾意识过这种感情。
她不知道这是什么。
它让她想起过去。
她想起良,想起狼,便想起羊,想起饿殍,想起故乡,想起爹爹,想起娘...
想起一路上,她与他,与身旁的女子,与这世间万众饿殍所经历的故事。
那些,不愿想起,又总会在不经意间想起的故事。
万物像一团密不透风的大雾,紧紧地压迫于少女的胸膛。
喘不过气。
草甸,泥土,麦田,山林,溪流,树丛,沙脉,雪地,沼池,花乡。
她突然觉得世界好大,好大好大,
大到穷尽一切无法想象的边界。
又觉得世界好小,好小好小,
小到自己的心便可以容纳。
穗,今年十四岁。
是个大孩子了。
大到,足以拥抱这个世界了。
那时,她扭头看向女子,眼里似有些晶莹。
女子吓了一跳。
“欸?不,我就是开玩笑的,不会跟你抢那良...”
穗摇了摇头,止住了女子的话。
她用手指轻轻盘着青丝,山清水秀,柔和的眼睛斜视向下,波光粼粼。
乍一瞬,风华绝代。
“姐姐既跟穗说了你的事,穗便也和姐姐说点自己的事吧。”
她的唇映着早阳的曛茫,滴点莹光。
她的话语坠落寒冬的风潇,啜啜凄凄。
“呵呵...”
“从哪里开始比较好呢——啊,就从一只小猫开始吧...”
少女于是诉说着童年与童年的结束,饿殍与饿殍的开始。
她说着狸奴,说着番薯,说着奶奶,说着爹爹,说着弟弟,说着娘。
说着欺骗,说着刺杀,说着下毒,说着荒野,说着兵乱,说着饿殍。
说着人牙子,说着影子戏,说着澡堂浴,说着炒青菜,说着绣花鞋。
说着疑惑,说着饥饿,说着死亡,说着癫狂,说着恶意,说着愤懑。
说着狼,说着羊,说着虎,说着猫,说着良,说着穗。
她说啊,说啊,说。
仿佛不是讲给谁听的,而是讲给自己听的。
她不能不说啊,她不得不说啊。
因为这是,唯一证明那个名为满穗的女孩,存在的故事。
穗已忘记自己说了多少,说了多久。
她说了很多,唯独将与良之间的仇恨与约定深埋心底,只悄悄对着自己倾诉。
等意识过来时,侧人已泪流满面。
女子轻轻拢过女孩,抱在怀里,搓揉她的头。
“你年纪还这般小,这般小,上天怎么忍得...”
“呜...”
“啊...”
穗怔怔地看着她,好像忘记刚刚自己说过了什么,茫然看着远方。
哭了一会儿,女子从怀中掏出一块小小的玉佩,刻着两个模糊不清的字。
“小穗,你听额说...”
她把玉佩塞到女孩手里。
“额本来早就什么都没有了,只有额爹了。那帮畜生...额爹也没了,额的清白也没了,额本来想找个机会同他们拼命,成与不成,便都死了。额已经不想活了,额满脑子只想杀了他们,但是还没能杀了他们,你那良爷便将他们杀了...所以,良爷不但是额的救命恩人,还是帮额完成心愿的人。这块玉佩是额爹爹留给额的,闯将还给额了,额已经没有别的东西能作为报答了...”
“不...”
穗下意识地推脱着。
“额的仇人死了,额本来也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怎么活着了,额不知道,额真的不知道,额本来想找个机会死掉便是...但是额,额,额听完小穗你的事,额感觉,感觉,额好像还不能就这么死了,额应该还有能做的事情才对,额应该也还有能报仇的人才对,额应该好好活着,爹爹应该也是希望额好好活着着才对...”
好多泪。
“但是额没那个胆子,额知道你们做的是大不敬的事情,额不敢做这种事情,爹爹也不会让额做这种事情,额,额...额不知道,额想活着,但又不敢跟你们走,额的大恩又必须报答,所以额——所以额——”
她抬头看向穗。
“额不敢做的事情,只能交付给小穗你了!额不知道为什么,总有种感觉,你是那个,可以做到额不敢做的事的人...额不敢留着这块玉佩,额怕看到想起爹爹,额知道,额想要活下去,就只能重新开始,额,额,额...”
她捂住了脸。
“额想要活下去啊...啊...呜啊啊啊啊啊啊....”
她嚎啕大哭。
“活...下...去...”
穗艰难地重复着。
“活,下,去。
...
————————
三日后,女子整点了不多的行李,朝着大山更深处,走了。阿牛,那个只会用盾不会用刀的,随行。
夕阳下,穗捏着玉佩,望着早已看不见的两人背影,抓着良的手。
扭头,她问:
“良爷?”
“嗯?”
“良爷,什么才算活着呢?”
“不知道。”
“...”
“...”
“穗儿本以为,有饭吃便是活着。”
“嗯。”
“后来就觉得,有仇恨才是活着。”
“呵。”
“现在啊,不知怎么的...我感觉”
她升起眸子。
“有人念着,便是活着。”
“不复仇了?”
“那还是要复的,仇也是一种念想嘛。”
穗捂嘴轻笑,气息吐在手里温热的玉佩上。
“良爷的仇,穗儿铁了心是要念到死去为止的。”
“看来我这一生是得不了安宁了。”
良笑笑,摇了摇头。
“那是。”
穗捏了捏良的手。
”不过穗儿似乎又觉得,杀良爷的事还是没那么急了。”
“总归要先杀了豚妖吧。”
“哼...自然。说来,良爷,你看我这几月,是不是长高了点?”
良听见,便蹲下来,捋着穗的头,细细审视了一番。
半晌,他作出评价:
“没高,不过胖了。”
“...”
穗横瞪一眼,摆开良的手,扭头,甩出长发,瀑布般洒落在男人脸上,摔门回房。
“胖了不是好事嘛...”
良摸了摸鼻子,又看了看天,太阳已薄暮了。
睡罢。
今夜,穗躺在床上,听着榻下隐隐约约的鼾声,沐着窗外隐隐约约的银茫。
不太睡得着了。
她想着这几日的事。
自己有仇,良爷有仇,闯将有仇,那姐姐也有仇。自己在军中认识的大多数人,好像也都有仇。
这仇恨像是一张大网,框住了世间所有人,纠纠缠缠,不得超脱。
若是有一天,杀了仇人之后,又发现尚有更大的仇人...她又应当怎么办呢?
少女不知道。
日月轮回,川流不息。
那便安眠吧,因为...
离那一天的到来还有很久,很久...
卷三章一 困兽
崇祯七年,夏初。
阴雨天。
李自成站在高处,沉下脸,看着低处的人们。
这些英勇善战的士兵,此时却像在阴臭的水渠旁苟延残喘的折了腿的蚂蚱。
天上下着细密绵绵的小雨,这雨未能打穿他的帽檐,却依旧坠穿了身魂,在男人心底泼着大水。
这支闯军,一旦停下了想要闯出一片天的势头,竟萎靡地如此迅速。
闯将看着远处,张了张嘴,不知想说什么,但没说出口,又摆了摆手,想让这帮人先回屋歇息,莫要淋雨了。
但闯军一个都没有走。
他们眼巴巴地看着闯将。
李自成知道这是什么眼神。
希望。
他们将希望寄托在自己的身上。
山外有重兵占据地势把守,山内人烟稀少没有存粮。
他们已被困两月有余。
纵使偶尔能猎些野味,但是面对数以万计的庞大军队,依然是杯水车薪。
已有人饿了很久濒死,也已有人受不了这种折磨,有的选择孤身往大山更深处逃亡,亦或者朝着山外行进,企图绕过明军的视线,或者干脆投诚了之。
这些还留着的人,需要闯将给出一条路。
冲?逃?还是死?
活着,在希望的种子被掐灭之前,选择杀死希望,取而代之。
李自成闭上眼睛。
这些人早已放弃了一切,也并不介意再放弃更多。
军里的秩序已经快稳不住了,偷窃,杀伤,叛逃,这些再往常都要重罚的行为,此时的闯将已经无能为力。
若是再这样下去,他自己就得担心自己的脑袋会不会在有一天莫名出现在明军帐营的桌子上当摆饰了。
他必须作出决断。
闯将举起手臂,映着密雨,振臂一挥。他扫了眼众人,而后带着所有的希望与恶意,转身,离去。
密不透风的乌云困搅着粘稠的空气,扰出冰冷的细雨,遮蔽着光与热,好嘲弄这片大地的愚钝。
当夜,李自成召集了所有脑袋尚且没生锈,勉强还能转动的人。
——————————
同时,一处勉强不漏风的屋舍。
“咳...良爷...”
穗靠在床背上,右手轻轻抬起,抚着男人粗糙的脸庞。
“别动,喝粥。”
良皱了皱眉,左手扶着怏倒着的少女,右手拿着一个破碗。碗里盛着温热的稀粥,几粒白米浮在面上,抬起就要往穗的嘴里倒。
穗吞了一口,就赶忙推开。
“唔...咳咳——!良爷,你还真是不会照顾人...要呛到了...我还不至于拿不动一只碗,给我吧。”
良挠挠头,于是递过碗,又轻轻拍了一下少女轻盈的脊背,顿了会,又用更轻的力气拍了两下。
穗是昨日病倒的。
看去只是常见的风寒感冒,症状算不得严重。
若是往日,找个医师开几副方子,再吃饱喝足,好好休息几日,感冒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可现在,不是往日了。
别说药,就连温饱都很难保证,何况穗自从之前的账房先生倒下后就日夜操劳,为了能多一日的饭食而一直殚精竭虑着。
当她摇摇晃晃的找到良爷,呢喃了声累了,就噗通一下倒在良的怀里时,可把他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儿。
大夫来看,好在只是睡过去了,只是叮嘱务必要多休息。
反正营库里也不剩下什么了,倒是省去了算账的功夫。
但光休息一定不够,良明白,病人这个时候最需要的,是吃食,是养分。
良当即冒险冲进大山,几个时辰后才灰头土脸地回来,手里提着一只肥硕的兔子,没死透,偶尔还见挣扎。
穗又抿了口稀粥。
她好像恢复了一些精神,蓝田玉一般的清澈眸子眨巴眨巴两下,看着眼前阴沉沉的又不说话的人。
“唔...良爷吃了吗?”
她把头凑前来,问。
良摇摇头,又点点头。
“昨日吃了野味,不饿。”
“哇,良爷明明你把有肉的部位都给我了,自己只嗦了脑袋...真的够吃吗?”
穗嘟了嘟嘴,嘴角沾着一点粘稠的粥糊糊。
良伸出手,用食指刮掉那点糊糊,又收回指头,放在嘴前嘬了一下。
“我平日吃得多,这会儿少吃点也无妨,大不了再去猎一只便是。“
穗舔了舔嘴唇周边,把剩余的粥都吃了个干净。
“嗯...辛苦良爷..."
她低下头。
“闯将组织过好多次围猎,山里能吃的也越来越少了,这些生灵也知道利害,都不往咱们这边靠了...大家也很久没开荤哩...唔,话说这兔子,长这么肥还能被良爷猎到,一定也是只笨兔子。”
”呵,笨兔子有笨兔子的活法,也有笨兔子的死法,怎么,昨日那兔肉好吃么?”
“这兔子明明看起来那么肥,却比想象中难吃呢...可能是盐放少了吧?”
“就没放盐。有的吃就不错了,少惦记有的没的。”
“哼~不过嘛,一想到是良爷亲手给我煮的,难吃的肉吃起来也好吃了~”
“...下次试试红烧。”
“欸别别...唔,我是说,下次让穗儿来做就好了,何必劳烦良爷亲自动手...嘿嘿,我感觉油焖的话,说不定还挺好吃的。”
“呵,不如再做份清蒸。”
良轻笑一声。
“那就快点好起来,我等着吃。”
“好呢。”
穗轻轻回应着,语气里带着一丝甜意。
唔,是粥的香味吧。
她举着碗,碗里还剩小半层。
“良爷也喝一口?”
“不用,你吃。”
“唔...”
于是少女轻轻歪头,把脸颊搭在指尖。
“可是穗儿已经饱了欸,喝不下了...再说良爷你不吃饱点,哪有力气再去猎只兔子呀,嘻。”
她偷偷将碗转了半圈,硬塞到良的嘴边。
“...”
见状,良也不再推辞,接过碗,又转了半圈,无视少女有些愠意的面庞,将碗内剩得不多的粥一饮而尽,又使劲舔了舔碗底,确保没有一点食物被浪费。
穗轻哼一声,把头别过一个微小的幅度。
“头还晕么?”
良举着碗问。
“有些。”
“你歇吧,我去外面守着。”
良起身。
但是衣角被扯住了。
“唔,不要...”
穗抬头,一双朦胧的眼睛望着男人。
“良爷,就留屋里吧...”
男人愣了愣,又坐下了。
穗笑了一下,而后轱辘钻进被子里,只留出她那秀丽的小脑袋。
“手~”
她轻嗔。
良苦笑一声,只得照办。
于是,手指在床边纠缠。
“嗯...到我睡着为止,不能松开哦。”
“好。”
得到肯定的答复后,穗又是笑了一下,闭眼睡去了。
良牵着小小的手,望向窗外打进的惨亮微光,少女枕着这卷苍茫,像沉湎于深邃洞穴中数万年的苍晶石心,流转于乍然涌现的地水之下。
啊...
天色未见好转。
卷三章二 微烛
听雨。
良靠在窗边,坠天的落水轻点在木制的檐边,破碎成花的模样,消散于肩头。
肚子饿着。
他已经饿了很久了。
自从在穗那里得知了闯军的军粮储备情况,良就开始自觉地缩衣节食,每顿只吃个刚好填满饥饿底线的度——倒不是因为节约,而是为了习惯饥饿,以便在最糟糕的那天到来之时,自己还可以保持一个清醒的头脑。
他深知,乱世之中,哪怕是最后的绝境,也一定要先保持一颗清醒的头脑。
何况,小崽子还在长身体,得多吃点。
良看向榻上的少女。
穗睡着了,呼吸声有些沉重。
柔发从微红的脸颊旁滑落,鼻子随着呼吸起伏,粉唇微微张合,涌出灼热的气息。
唉...
这小崽子,果然还是胖起来好看。
可别又瘦回去了。
门扉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
来人低声在良的耳边说了两句,便退去了。
闯将要定生死了。
良在心里估量着。
...
于是,他走回床边,轻轻将少女身上的被子往上拉了拉,好盖住那脖颈,免得着了凉。又盛了碗温水,放在床头,浅浅推了一下,碗里泛起涟漪。
而后,他走向门口。
模糊的光透过门缝,铺在房间潮湿的地板上,好像又凉了几分。
“良爷...”
一声叮咛从身后传来。
“良爷...要去哪里?”
良回头,看到穗正坐起身,揉着惺忪的眼睛,带着一丝茫然,看向他。
“闯将唤我过去,没事,你休息。”
“闯将...唤良爷过去?”
穗甩了甩脑袋,又用双手拍了拍脸蛋。
“决了吗...”
她喃喃自语。
“你睡下吧,烧还没退。”
穗轻轻摇摇头。
“良爷,你得带我去。”
“这——”
“良爷,现在军中的账都是我看的,只有我最清楚...若是闯将有疑虑...”
少女轻轻说。
“可外面还下着雨。”
“呵...”
穗勉强挤出一个微笑。
“良爷背我就好了。”
“...”
“嗯哼。”
穗将手伸出来,轻轻悬在半空。骨节清晰可见,娇柔的令人心碎。
良的眼皮跳了一下,但知道拗不过,并未多说什么。只是走了过去,为少女穿上暖和的衣裳,又简单梳理了有些乱糟糟的头发,再伸手掏过自己那个大斗笠,戴在穗的头上,压实了。而后蹲在床边,感受着穗慢慢挤压上来的体重,而后将她背在了肩上。
“走吧。”
穗的双手环绕着良的脖子,头搭在他的肩颈,双目微闭,轻声说。
“走吧。”
良应。
————————
崇祯七年,闯将帐营。
良背着穗赶到时,帐子里已经吵翻了天。
“逃,逃去哪?你是想让闯军散掉?”
一个黝黑的汉子盯着另一边稍显苍白的人。
“现在官狗封着山路,从山路硬冲出去就是找死!让整个军队散开,从山里的小路一波一波出去,才能保住最多的人!”
“别说山里会不会有盯梢的斥候!吃食怎么办?军里可不只是你我这样的,还有大批妇孺!”
“每支队伍带一个熟悉山里环境的老手,现在夏季,队伍不至于连果腹的东西都找不到。”
“我呸,我看你就是想自己带着队伍跑路,剩下这些人的死活你根本不顾...!”
“呵,要从正路突围,顶着官狗的弓箭送死,你觉得又会剩下多少人?我可不奉陪。”
“不试试怎么知道?那帮狗东西必料不到我们还敢突出来!”
“你都想得到的事,你觉得对面会想不到?说你猪脑子都是抬举!”
“你——找死!”
黝黑的大汉向前一步。
“怕谁?”
苍白的男人撸起了袖子。
良抬头见到的,正是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你二人,闭嘴吧。”
闯将发话了。
那两人便都哼了一声,退到一旁。
“良。”
李自成唤道。
“你来了。”
良点点头,环顾四周。
帐子里杂乱而又拥挤,站了十几个人。
这些人,要么是闯军中头目级别的存在,要么是读过书的文化人,要么是他这种靠着杀伐在闯军中硬生生打出了名气的。
良寻了个角落的位置站定,又托了一下少女,好背的更稳当。
刚停息没多久的争吵,毫不意外的死灰复燃,矛盾于中显现。
他们左一言,右一句,始终没办法说服所有人。
良听着,只觉得烦躁,心底好像有一股无名的火气。
帐子里这些人,各有各的来头,各有各的执念,也各有各的所求。
这些声音杂糅在名为“闯”的旗帜之下,让它更加庞大,但也更加脆弱了。
若是只有自己,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杀出去。
可是...
他扭头看了眼自己背上的,闭着双眼,眉头紧蹙的少女。
发梢挠在自己的脖子上,有些柔软。
...
李自成闭目,静静听着。
终于,他抬起手。
帐内逐渐安静下来,大家都不约而同看着那只斑驳的手。
“呵,看来大家想的,无非也就两条路。”
他说。
“一条,是化整为零,分散开来。或者涌入大山,或者伺机离开。就以小队为单位,算上家属,一队至多二十人。人不能多,一多起来,吃的便不够了。”
闯将闭目。
“这样一来,或许还能活下不少人。这片山足够大,它会容下俺们的...可这样的话,闯军也就散了。大家这些年来的积累,都将化为泡影。”
李自成看向帐口。
“另一边,则是突围。去赌明军已经丧失了警惕,去赌他们的军火也收了潮,去赌那些探子会偷懒...若是赌中了,则一往无前。若是没有,大家九泉之下再见吧。”
他长叹一声。
“大伙都饿了吧,累了吧。”
男人笑笑。
“其实,还有一条路...”
苍白的男人最先反应过来,他一个跨步上前,大喊道:
“闯将,不可!”
黝黑的汉子这些也明了了,他便也探出身,大声说:
“闯将,吾等就是拼死也要将闯将给送出去!”
众人都知道李自成想要说什么了。
“拿我的人头,去降了吧。”
他说。
“你们去招安,去投诚,总之,保住性命吧。日后,再杀到那最高的地方,为我烧炷香就好。”
“若是没有闯将,我们要如何看到那一天?”
“我的命是闯将救的,今天便是还回去也无妨!”
“闯军不能没有您啊,闯将...”
李自成摆摆手,站起身,拿起一侧的旗帜,张开。
”只要这‘闯’字还在,闯军就永远都在!只要你们还肯去闯,我就永远都在!”
众人沉默片刻。
一道声音传来。
“若是以这种方式苟且偷生,良某宁可去死。”
“良。”
李自成笑了。
他与那个肝胆相照的男人对视着。
早夏的湿风萧瑟,席卷沉闷的野草,带着嚼不烂的苦味,涌进小小的帐营之中。
一抹叹息,自心底响起。
然后,是一句话。
”闯将不用死...”
这声音虚弱,无力,但在这处沉寂的帐子中又显得如此清晰。
“闯将不会死...”
穗挣扎着从良的背上滑了下来,倚靠着男人的身体,抬起头颅,扬起下巴,直视那高大的闯将。
众人这才发现,良将那个一直形影不离的小个子也带来了。
“...”
他们看着那双清澈又柔弱的眸子。
“闯军现在最紧迫的问题,其实是吃食不够...额...无论是突围,还是进山,都解不了这燃眉之急...进山的话,动员需要时间,找到食物也需要时间。突围的话,纵使成功,也必然会被追击,无暇寻粮...呼...我们没粮,但官兵有粮,必须想办法去借...”
少女沉闷的腔调回荡着。
“所以,只能降。”
众人躁动起来,良默默向侧一步,挡住了穗的半个躯体。李自成用力把手虚晃一压,止住了多余的声音。
“如今守着咱们的那陈奇瑜,领的并非自己的亲兵...嗯...那些兵都是从各地调遣而来,相互并不十分信任,也大多贪生怕死。哈啊...他们不敢进山与我们决战,而是一直守在山口,这就是铁证...”
她缓缓又认真地说道。
“因此,可以诈降。”
“诈降?”
李自成问。
“是,诈降...现在明朝北方战事亦是吃紧,咳...需要咱们这种能打的,若是能够招安,则既没有搭上手下兵士和自己性命的风险,又可以拿到朝廷更多的奖赏——哈...官兵里,贪生怕死,想要苟且偷生的,太多了。”
“唔...他们怕杀了闯将之后闯军哗变,也想拿您——活着的您邀功,必然不会直接杀了,多半是要遣送上京,再看圣上旨意。咳咳...只要能吃饱饭,歇息好,有了力气,有了武器,闯军这边,就有无数的机会,再将闯将救回来...呵,甚至可以您看准机会,自己杀出来。”
穗喘了口气,从怀里不知什么地方,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黄纸。
“我这里,有一份名单...哈啊...我几个月一直有在打听...单子上记着明军里那些贪财的,怕死的,好说动的高官——尤其是那陈奇瑜。唔嗯...只要这单子上三分之一的人歪了,这仗就打不起来。能换到一批解咱们燃眉之急的粮,闯军就有机会,完好无损的离开...”
李自成沉吟了一会。
“如何施行?”
“四千六百二十一。”
穗轻轻说了一个数字。
众人面面相觑。
“嗯...用军中库里各类财物,共计四千六百二十一两,还有在座的各位保管着的...唔,大概八千多两吧...”
她抬起微微发烫的头颅,坚定地看着那个将会踏上山巅之人。
“去换取一个未来。”
卷三章三 弄影
“...”
“...”
铺满了黄绿野草的地上结了条宽浅的软泥土巴。野草旁是还积了些水的通车用的凹槽,但拱到一旁的泥土经过一上午温和的晾晒,勉强能行几步路了。
今日难得放了点晴。
路上有两人并排走着,男的拉了辆小车,长宽大概一尺多,车上盖了块大麻布,不知道装了啥,咣当咣当的。麻布上坐了一个娇小的少女,浅浅的发鬓随着小车的哼哧哼哧,也轻飘飘地左右摇摆着。
“呀——!良爷,看着点,磕到石头了。车上有病人呢。”
“...哈。”
良停下脚步,靠着车把,喘了几口气,随即回头瞪了少女一眼。
“唔...良爷累了嘛?要不歇会?”
说着,穗递上来一个皮质的水壶,棕色的皮革上有几道深色纹路,鼓鼓的。
男人也不废话,接过来就是吨吨几口。
“呀,良爷慢点!别呛着。”
“咳咳!”
“还说吧,这不就呛到了...”
良用手压了压脖子,又低咳了两声。
而后,他把车子拉到附近一处阴凉的地儿,靠着一柱腐烂的倒木伴随久违的树影坐下。
“喂。”
良喊了一声。
“你那单子,哪来的?”
昨晚,李自成采纳了她的提议。自然不是听穗的话语多么有道理,能够说服这些久经沙场的老油子。而是因为,少女真的掏出了一份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的名单。
“唔,良爷居然对这个感兴趣。”
穗坐在有些咯屁股的麻布上,手指托了托下巴。
“也没什么啦,其实闯军挺多人和对面那帮人都有些渊源的。”
“渊源?”
“哎呀,也不一定就是沾亲带故啦,也可能是恨之入骨呀,一般对于仇人,大家就是惦记的多嘛!”
少女从兜里摸索出一块小烙饼,撕了一半,分给男人。
“我入山前就一直有在打听这些事——本来想做个英雄榜和狗熊榜的,嘻,良爷当然得排第一。然后入了山就突然感觉这些事情很重要了,就去军里到处问,大家伙都挺热情的,当然骂起人来也凶悍,唔,明军里风评不好的统领可真不少。”
她用小手捏着饼的硬边,小口小口撕开,啃着。
“嘛...偶尔也会去山外转转,打听打听情报。”
“啊?怎得出去的?”
穗抬起手指,点了点良的额头。
“又不是所有人都像良爷你这样凶神恶煞的...不带显眼的武器,备点银两,想出去的方法要多少有多少,哼...那边巴不得我们逃跑呢。”
她把手收回来。
“没遇上明军就找当地人打听,遇上了就装成商人,装成农民,活着干脆装成投诚的,送点酒和银两出去...军里有些女子专门干这个的。”
“...难不成你也出去过?”
穗摸了摸脑袋。
“唔,我还得给她们总结话术呢。”
这句基本算是承认了。
良的眼皮跳了跳。
他向来早出晚归,整天窝在屋里和穗待在一起的日子不算多,这小崽子趁她不在的时候学了什么,又干了什么,还真没那么清楚。
“哎呀,很安全的啦,他们看我是小孩子,又听我嘴巴甜,一般不会为难的...再说我溜得快,对山路也熟,他们还不一定追得上我哩。
“...唉。”
“嗯?良爷怎么叹气呀。”
少女把脸凑过来,望着男人的眼睛。
“没事,就是觉得...没事,你做的好。”
“哼,觉得穗儿做的好就不要叹气了哦,会把好运气都叹走的。”
“呵...好。”
穗嘿嘿笑了一声,低下头继续啃饼了。
夏风柔和,林声沙响。植蕈挣扎着破土而出,虫兽慵懒地拍打身体。那条安静的道路旁,他们享受着难得的日下阴影,一口口吃着为数不多的饼子。
离峡谷应该只剩不到三里路了。
良估摸着时辰,扭头看向正在仓鼠般吃饭的少女。
也快十六了,果真是长大了。
穗身上那股稚气逐渐褪去,再过些时日,只怕是不好再装成小孩子。
谁道去路...会如何呢?
他嚼烂了嘴里的最后一口饼,咽下去,又喝了点水,再把水壶递回去。
“走了!”
他轻轻拍了下穗的脑袋。
“唔!唔...嗷...咕咚咕咚...哈啊!别拍脑袋,还有点晕呢。”
“...手熟了,抱歉。”
“没事,良爷,温柔一点摸就好啦~呐,温柔点,试试?”
少女把脑袋凑上来,一股清香灌进男人的鼻腔。
良毫不犹豫地推开。
少女于是颦眉嘟嘴以表达不满。
男人笑了声,便又拉起了车,载着珍宝,行上了已知又未知的路途。
————————
————
崇祯七年。
汉中。
这是一处光秃秃的峡谷,应是河流改道留下的。
谷底约七八米宽,黄土路面,一览无遗。左侧是连绵不绝的高耸山脉,右侧稍微平缓些,但是长了太多错落杂乱的树木,难以行军。
所以说啊,进去容易,出来就难了。
这两个月前还很热闹,经常有行商穿梭,后来打仗,被官兵封了才逐渐静谧下来。
只不过,今天会有一些声响。
“这里吗?”
“唔...还是离林子太近了,再往前十步吧...良爷你走慢点,慢点...再慢点...好了,就这里,可以喊了。”
“咳咳。”
良清了清嗓子,对着看似毫无人烟的峡道,开始吼着:
“闯——军——在——此——!特——来——和——谈——!”
吼完,他竖起耳朵,等了半刻钟。
不出所料,没有任何回应。
男人低头看向的少女,然后就吃了一个白眼。
“继续喊!”
见状,良只得锤了捶胸口,又清清嗓子。
太阳有点大了。
嗨,喊呗!
“闯——军——在——此——!特——来——和——谈——!”
......
...
一个时辰过去。
“闯...军...在...此,和谈咯...额...”
睡意侵染了太阳,压得它不由倾倒了几度,影子的故事便更为热闹。
良就这么拉着破车,每隔四分之一炷香的时间,就这么喊上一遭。
但是峡谷里还是静悄悄的,只听得见偶尔有鸟扑腾的声音。
“人呢...”
良坐在车前,又灌了口水,皮袋已经几乎见底了。
穗靠在良的腿上斜躺着,独酌着夏空下的小小阴凉。
她眯上眼睛,死死盯着前面半里处的拐角。
然后,笑了。
“这不就来了吗?”
山的阴影下,一队穿着明军制式服装的士兵,正摆着标准的防守阵型,谨慎地向着这个方向前进。
“三盾前,两刀侧,长枪尾,唔,标准的王八阵型,良爷,高手来的。”
“高手?砍的就是高手。”
“哼,你这凶神恶煞的...一看就不是好人。良爷,可别忘了,这次可千万不能动手。”
“呵,刀我都没带,还能怎么动手?”
“良爷偷偷摸摸的手段最近可学的多了...穗儿必须得防着点。”
“彼此。”
两人谈笑风生着,默默看着那队人的脸由看不见,到模糊,到勉强可以辨认,到盾牌后面的谨慎表情,再到脸上的毛孔几乎都清晰可见。
啧,这王八看来确实是不好啃。
卷三章四 和气
良拉开斗篷,露出空空如也的腰间。
若是往常,那个位置必然会别一把杀气凌凌的长刀。
长刀时新时旧,样式也常常更换。
因为刀不能决定自己是被人握在手里砍杀,还是当作一柄飞刀掷出。也无法决定自己的主人是深居简出的高人,还是富商家里贪玩的少爷,亦或者一位浸过血的修罗。
刀就是刀,用的顺手,能杀敌的就是好刀。
至少此时此刻,良的身上没有这样一把可以精准地扎进眼前乌龟阵之中的缝隙的玩意儿。
按理说,他的诚意已经足够。
只可惜,眼前这几人组成的乌龟远不如他坦诚。见良这般动作,竟是反而往后又退了退。
“我...我认得你!你是闯贼手下的...良!”
夹隙之中,一道低沉又略微颤抖的声音传出。
“据说,你的刀法出神入化,那刀神出鬼没,取人性命...”
说着,这乌龟竟又往里缩了一下。
“在悬赏令上也是榜上有名的!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只身...两人就走到这里来!”
那被盾牌遮住大半张脸的人,这才注意到良身后的车具旁还扶了个较小的身影。
“你是良...他是谁?”
穿着鲜亮甲胄的人巍巍地问。
良回头看了一眼,那娇小的影子也抬头看向他。
他就又把头摆了回去。
“哦,我弟,会点算数,点货来的。”
“什么货?”
对方警觉的问道。
“这些是——”
此时,那个小个子抢着开口。
“诶诶,这些是闯王献给各位官爷的礼物!”
小小的身影从车上跳下来,没打招呼,就捏住盖着车上麻布的一角,而后轻轻往上一拉。
那些东西映着恰到好处的夕阳,金色的光几乎是瞬间就闪瞎了这几位士兵的眼睛。
气氛瞬间就变了。
那坚硬的乌龟壳,发生了一点点难以察觉的形似脱壳的松动。
不过,名为良的汉子的眼神在那小孩掀开帘子的时候也发生了变化,兀然变得凶恶起来。
“闭嘴!”
只见他怒目圆睁,气火上涌,青筋暴露,对着那个娇小的人儿就是一下劈头盖脸的痛骂。
“小崽子,谁让你说话?!找打!”
那孩子似乎也是被吓到了,身形畏畏缩缩的,脸上好似要蹦出泪来。他一边退后,一边用一双慌乱的眼睛四处扫荡,竟是看到了这边——他竟然一个箭步冲上来,朝敌军的盾牌就跪这么下了!
“呜呜呜各位官爷,救命,救命呀!”
乌龟阵里几个人面面相觑着。
小孩跪在地上哭着。
“呜呜,我都是被逼的...良爷说我不跟来就不给我饭吃...呜呜呜,还要打我...呜呜呜,我在大山里都好久没吃过饭了...呜呜,要饿死了...”
小个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各位官爷,呜呜呜,饶了我吧,我,还有好多人,我们都是被迫的,李自成那个混蛋威胁说如果不入伙就杀了我们炼油呀...我们也是没办法的呀...我们也不想跟着这帮反贼窝到山沟沟里的呀...呜呜呜,各位老爷,闯贼那帮王八蛋抢了那么多银子...这个时候竟然还想着用这些银子换一条命...呜呜呜,老爷们,你们可一定不能饶了这个王八蛋呀...一定要让他们伏法呀...呜呜——”
那小孩哭着哭着,这些人听着听着,然后就看到在这小个子的后方,一股叫人胆寒的气息迸发了出来。
良迈着要踩碎地面一般的步子,捏紧几乎要出血的拳头,一步一步往前走着。
“你——这——崽——子——!”
那表情,好似要杀人一般。
“呜啊良爷不要杀我——!”
只见良站定在那小孩面前,山石般粗糙坚硬的巴掌高高举起,携着万钧作势就好狠狠拍下!那看起几乎吓破了胆的娇小身影甚至还来不及躲闪!
说时迟那时快!
人影从后浮现,是对方的头领。
此时,那张充斥着褶皱的脸上,堆满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笑容。
“哎呀,有话好好说,莫要伤了和气,以和为贵,以和为贵,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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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诙谐地朝着月亮笑了下,聊了会今日世间又发生了哪些喜怒哀乐,一会儿后,它打了个招呼道别,披上黑夜的垫子,睡下了。懵懂的玉盘挂在半空,回味前辈的指引,怔怔地看着这片漆黑的大地,试图留下点微光。
两人并排走着。
车里的货少了些,但还余下了不少的重量,被男人哼哧哼哧地拉着。
担心良看不清夜路磕着翻了斗,穗便也下车,随行一旁——她力气太小,帮忙也是帮倒忙。
“谁说我力气小了...我以前就可以使劲扎穿一个人的喉咙了,哼,更别说现在姑且还是经常运动的。”
“呼——爆发力...和...耐力是不同的,你没练过...拉个半分钟就得筋疲力尽了,到时候还得我拖...可别了吧...”
少女听罢,轻哼一声,加了点脚步。
“良爷方才吓到我了,没了力气。这下连半分钟也拉不了了。”
“哎...”
良苦笑一声。
“不是你我商量好的,叫我假装揍你嘛...你现在又是何故生气。”
穗吸了吸鼻子。
“良爷那眼神,可不似是装的...我严重怀疑良爷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公报私仇!”
她抗议道。
“咳,不把自己骗了,又如何骗得过别人。”
“那,”
少女回头。
“如果那人没有拉住良爷,良爷真的会对穗儿下手吗?”
“我力度拿捏的很稳的...最多躺一天。”
“哼!!!”
穗头也不回的继续往前走了。
“哎,开玩笑的...哈啊,别生气...会收力的,你顺势往后倒就行。”
“...切,良爷不用怜惜我,穗儿耐揍得很。”
“是是是...你慢点。”
男人说。
“哈...说来,他们竟然没有全部带走...早知道不拖这么多了...这泥巴路可真难走...”
良指的是方才那几位官兵。
在他顶着一副杂糅着纠结愤怒痛苦的面庞用着勉为其难不情不愿的语调说着闯将李自成想要和谈后,那几人脸上的笑容是愈发明显了。
良也就顺势把那辆车上的布掀开,充分表露了闯将的“诚意”。
令他意外的是,那几人面面相觑后,领头的竟然拒绝了这份“好意”,只是每人从宝贝堆带了几个银元宝,就打发他们回去了。
良也只得退后,走前还不忘了拎起正在地上哭哭啼啼的小崽子的脖子。
“他们不敢拿。”
穗似乎是消了气,放慢了脚步,嘟囔着。
“这几个人虽然武艺不差——但也就是个说不上话的小头头,呵,多半也是被某些大人物逼着来同我们见面的。”
倒也不能怪对面谨慎,毕竟闯军最喜欢干的事儿就是人多打人少,明军没少吃亏。
“所以,哪怕就算他们真的把咱们这车拉了回去,那几人多半也是除了点安慰奖什么都拿不到,倒不如偷偷拿几件值钱的藏起,回去了就说不知道,没见过,没敢拿,等定夺。”
穗讥讽地呵了声。
“那又是何必拖这么多...?”
良气喘吁吁地问道。
他耐力虽好,也经不住在没吃饱的情况下这么折腾。
“当然是为了展现闯将的‘诚意’咯...呀,前面好像有处活水,良爷,可以接点水喝了。”
说着,穗掏出水壶,蹦蹦跳跳地往前过去了。
拐角处,映着清冽的明月,一丝潺潺的极细的山水从岩壁边滑下。
少女把容器放在合适的位置,蹲在地上,听着清水慢慢覆盖壶底,又回头挥了挥手,招呼良过来歇息。
待到良过来坐下了,穗才接着说:
“良爷,我们刚才去过的那条山谷,盯着的人可多了...现在围剿咱们的,是四五支不同地方汇聚起来的士兵。他们汇聚起来虽然声势浩大,但内部也互相不想让利。结果就是每支部队,都派遣了两三支斥候队驻扎在附近。”
少女居然不知道从哪里又掏出两个新鲜的果子,勺子大小,选了一个,塞到良的嘴里。
“所以呀,咱俩在那一坐,一喊。这帮斥候就都紧张了起来——不是担心闯军暴起冲锋,而是担心招安的好处和功劳都给其他地方的队伍抢了...这辆车也是给他们看的。切,结果最后还是只有一波人,看来对方现在还是有着说得上话的,能下命令,阻止他们内讧的人,麻烦。”
良默默咀嚼了口嘴里的果子,没熟透,有点酸。
“那怎么办?”
“哼,不过我们此行的目的,正是让对面这个说得上话的人,变得说不上话来...刚才那伙人的口音听着不像本地的,但应当也隔的不远,看来是被派出来探探口风的...明军里多的是人盯着他们,呐,比盯咱们盯得还紧。”
良吐出果核,扔到一边。
“有意思。”
穗还在小口嚼着。
“剿匪剿匪,对他们又没什么好处,若不是多少领了军饷,当然兴趣不大...那帮人也不是傻子,不会给官爷卖命的,最好是自己一点风险都没有,还能回去重重领赏...一帮小人。”
她恶狠狠地咬牙啃下最后一点果肉。
“...但也不是没有聪明人,竟然只拿这点...是我低估了。好在并非是分文不取,那明日的正式和谈就很有希望,他们会派谁呢...陈奇瑜贪生怕死,必不可能亲自露面,剩下的将领...唔,希望不要来个我不熟悉的...唔...”
“何必如此烦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穗听着,停下了言语,扭头,捂住嘴,有些惊讶地眨了眨美玉般的眸子。
然后,她轻轻笑了。
沐浴着皎洁的月纱,有如深邃湖水中央的白花。
“也是,事在人为,过后就看天意了。呵,良爷何时学的这成语?有点帅气呢。”
她看着落瀑的泉水,眼神逐渐轻柔。
“唔,好像是一段影子戏的唱词?听你讲过,很霸气,就记下了。”
“啊~是那首...穗儿新学的,就说过一次,没想良爷竟记住了。”
“呵,那要不现在再唱一次,我还能打拍子。”
“良爷也一起唱吧,不要只是看着,有点...害羞呢。”
“...也好,教我词吧。”
“良爷凑近一点...再近一点嘛,穗儿没气力大声唱了...”
她拉过良的身,两人的脸庞近在咫尺。
“嗯哼,这一句,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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