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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之章 其一
朝代盛极而衰,再难收场时,便是改朝换代之日
改朝换代,兴亡皆是百姓苦
历史上诸多评说,一句乱世,一则流亡,便是多少人颠沛流离的一生
我是良,也是狼
这是明末的故事,同时也是我的一生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洛阳湖边一别,便是九年征战,期间无数生死,三言两语,道不尽辛酸艰苦
随着洛阳城破,豚妖被诛,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当初的洛阳湖边,却已经寻不到当年那道小小的身影了
她还活着吗?
这些年我一直在想,一个十四岁的小崽子要怎么一个人在这种吃人乱世中活下来呢
我想不明白的,就跟当初我想不明白当初她为什么不杀我一样,索性不再去想
我更愿意去骗自己说,小崽子脑袋比我灵光,总归是能自己找到出路的
但无论小崽子是否还活着,这仇,我总得替她报的
一年,百般周折,我寻到了闯军并加入
五年,闯军被困,我没有机会赴约见她
九年,豚妖已诛,我没有在湖边等到她
闯王告诉我,为了天下人,再与他一起征战,等到他打进京城,便要天下再无饿殍
是这样吗?
我笑笑没有说话
追随闯王的兄弟众多,同我一样为了心中的“侠”意的人却是寥寥无几,倘若真的有打进京城那么一天,天下这杯羹,也不知道该怎么分
但是那也都与我没有关系了,九年,我已经累了,如今完成了我跟小崽子的约定,那也就不再继续下去了
我要去找她,哪怕她生死不明,我的后半生也应该花在寻她的路上
洛阳城湖没有她,我就继续等下去
十日无果,这几天我想了很多种可能,也许她已经死了,又或者她已经忘记当年的约定了,再可能嫁作人妇,有了家室,不便前来了
只是见不到她,我终究是放心不下
又等了一日,依然无果,我便照着湖的下游寻找
这路上尸横遍野,看得我一阵悲凉,不由分说联想到了满穗
也许这么多年过去,她也成了一具白骨了罢
我有些累了,也可能潜意识觉得这辈子没什么机会再见到小崽子了,心中突兀地一阵迷茫,喝了几口酒竟就有些醉了,不知不觉靠着河岸边睡了下去
诛灭豚妖的极喜过后,便是巨大的空落,当年最想分享这个消息的人,现在我却已经找不到她了
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又梦见了当年小崽子拿刀指着我,下不去手,却哭着说我的命是她的
“豚妖身死的那一天,我一定会来找你的”
“我们就在这里见面”
那时候的天色好像也是这般的昏黄呢
如果知道那是最后一面,我应该带她走的
可惜了呀……
远处,一阵船夫的吆喝声将我吵醒
“喂!”
“兄弟!你怎么独自一人躺在这河边上?”
“我想躺就躺,你管我做什么”
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我当然也没什么好态度
船夫没有在意我的语气,而是大笑了一声“有人托我来接你,她见不得你着凉嘞”
“是一位姑娘嘞”
姑娘……?
是她吗?
我仓促爬起,踉踉跄跄地跑向船边
跟闯王征战多年,我自是没什么姑娘的缘分的,硬要说还剩什么的话,就只能是她了
这个时间点,这个地方,那大抵是不会有错的了
小崽子……
穿过岁月,透过迷雾,我仿佛又与江水之上看见那道身影,回首望我,说五年再会
我的目光死死地锁在了船舱上,殷切地期盼着那个人的出现
许久,一道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良爷”
是了,也只有她会记得这么叫我
时间大抵在这一刻停住了,连雨也不再落下
一把白纸伞从我背后撑起,挡在了我的头上
我僵硬地转过身去,将她全身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
是一袭天蓝长裙款款而立,与江水长天共一色;是泼墨长发,沥沥细雨,于此顺流而下
她抬眸,浅蓝色的瞳子与我的视线交错,因为将伞撑给了我,丝丝雨珠顺着她的睫毛滚落下就像哭过一样
“小崽……”
我想叫她把伞收回去,可刚到嘴边的话却又戛然而止
而今,继续再用“小崽子”称呼她,好像已经不太合适了
这些年她变了很多,衣服不再破破烂烂,人也不复当初那般瘦弱,出落得一副美人的姿态
不变的反倒是她的眼睛,如同当年像只猫一般注视着我
“良爷,”她浅浅一笑“盯着船舱是在找我吗?”
我怔然,不知该如何作答,只是盯着她看
“良爷不说话,莫不是在学我以前装哑巴?”
“你……还活着呀”我没有接满穗的话,而是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挺好的”
她还活着,我也还活着,便已是最好的结果了
“是嘛”满穗抬手遮掩住了满是笑意的嘴角“那良爷还活着,也是挺好的”
“外面凉,进船舱里面再说吧”
言罢,她拉起我的衣袖,带着愣神的我走了进去
我们在茶桌旁坐下,她先是点了株檀香,又给我倒了杯茶水,便撑着下巴两眼微眯盯着我
两眼对视,相顾无言
檀香缕缕升起,坐在对面的满穗也变得虚幻了起来,配着外面船夫的渔歌,船摇晃着前进着
我想说些什么,却早已不知该如何开口,只得尴尬地拿起茶水一饮而尽
满穗起身又为了倒了一杯后,转头看向了船舱之外,却也是不着急说些什么
不知名的情绪在我心中积蓄,让我诧异,越发无所适从
江水在后退,我们却在前进
船要开向哪里
我不知道
该如何面对她
我也不知道
许久许久,满穗打破了沉默
“良爷”
“怎么了?”
“突然想起一件事,想说与你听听”
“什么事?”
“很奇怪,这些年来,别人问起我姓名,我都只说穗,唯独良爷,我说了全名,满穗”她顿了顿“当时只觉得,总得让仇人知道自己的名字”
“……”
她喝了一口茶继续说道“话说回来,良爷觉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喜欢满穗,还是穗”
“……”
“……”
又是久久无言,我沉默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但既然她问了,我总归是得给她一个答复的
“满穗吧……”我重新喃喃道“我喜欢满穗”
“哦……”
她转头望向窗外轻笑,不知道在高兴什么
我也随着她望的方向同她一起
无论朝代如何更替,江水依然如旧奔涌
无论天下如何动荡,春夏秋冬照常而至
无论无论……
无论如何,我们还坐着这,看着同一片日落,也就足够了
不过有一个问题,我总归是要弄清楚的
“如今,当初我们的约定我已经完成了,你是要来取我的性命吗?”我严肃地问道
我自然是不怕死的,只是如今刚见到她,若就这样死了,还是心有不甘
满穗低头思考了半晌“是,也不是”
“不懂”
坐在对面的满穗没有看我,而是不紧不慢地从衣裳里摸出一把匕首,放在手中把玩
虽然时隔多年,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这便是当初那把匕首,兴许是被好生保养着,竟没见多少岁月的痕迹
所以……这是,要杀我吗?
我使劲晃了晃自己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感觉却还是挥之不去
我看见满穗将匕首缓缓指向我的胸口,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那个位置好像跟洛阳湖刺我的地方一模一样,只是两者出手的速度天差地别
我没有问,也没有去躲,而是闭上了眼睛,任由着那把匕首慢慢贴近我的胸膛
是该这样的,我已经多活挺久的了,早该死了
直到我的胸口传来微微一阵刺痛,我又重新睁开了眼睛,匕首停在了我的胸口处没有继续前进
我抬眼,疑惑地看向满穗
“不急,这样太便宜良爷了”她摇了摇头,“良爷只要记住,你的命是我的就可以了,我早晚有一天是要杀你的”
我点了点头,满穗的回答没有出乎我的意料,我好像总觉得她不会那么轻易杀了我
但这到底是我欠她的,什么时候要我的命,也随她了
“说到这个,良爷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吗?”她笑了笑,又将匕首重新藏进了衣裳里“我可以等良爷做完再杀你的”
心愿吗……
这些年所求甚少,只想着诛灭豚妖,完成我们两人的约定,一时间,竟想不出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不过……看到如今的小崽子已经出落成一位极美的女子,我也不禁想见见当年的其他三只小羊过得如何
“好像有一个,我想见见当年其他三个人”
“他们的情况我知道一些,琼华嫁到了北境,不方便去找她。翠儿和红儿倒是还没嫁人,而是跟鸢姐姐逃去了扬州,听说她们俩在鸢姐姐的客栈里表演皮影戏”
“有机会,我倒是挺想去看看的”
突然,满穗好像想到了什么,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意
“哎,良爷,正好说到皮影戏,还记得怎么演吗?”她站起身来,身子微微前倾
“倒是有在军队里面给大伙表演过一两回,但也是许久没有碰过了”
“那良爷有雅兴再陪我演一次三英战吕布吗?”她笑了笑,继续说道“如果良爷不记得怎么演的话,我还可以再教你,就跟……当初一样”
不知怎么的,我突然就有些怀念之前跟小崽子两个人半夜溜出去学皮影戏的日子了,那时候她还是瘦瘦小小一只,也好使唤,不像现在……
眼前的满穗已是成年女子,虽也还是瘦小,却不是当初那般不健康的瘦弱模样,而是另一种令人赏心悦目的瘦
她离我极近,一丝两缕地墨发垂到我的脸上,甚至可以闻到上面传来的淡淡清香
这是不是,有些太近了……
“怎么……突然想到这个?”我故作镇定“而且这里好像也没有道具”
“有的呢”满穗笑着指了指我的身后,一个满是刮痕的木箱正躺在那儿
原来我并没有在意这个木箱,而现在听她一说,倒也是发觉了这木箱跟当初那只有几分相似,只是颜色已经暗淡了太多
“这些年,我一直都带着它,就是有些可惜演皮影戏的锣鼓被我落下了”
“一直带着它干嘛,不麻烦吗?”
“是有些麻烦呢,只是……想着有一天可以再跟良爷用它再一起演一次皮影戏,就没舍得扔掉他”满穗低头看着小木箱,眼中泛起了我说不清的涟漪
逃荒路上,诸多坎坷,这箱子现在还能出现在这,想比她是费了不少心思
“这些年无聊时我也有自己一个人演过,只是终究没有两个人方便罢了”
“所以……良爷?”
“好”她如此用心,让我不忍心去拒绝她
满穗忽地笑了出来,张罗着把戏架子摆好,又把三英战吕布的小人一个个拿出来摆正
我有些愣住了
“良爷,这是吕布,这是张飞,这次可别再认错了”
“喏,良爷当年做的小赤兔,就是有点破了,唉……可能是被我搬箱子的时候不小心磕着了吧”她边摆弄着小人,边细声说道
“你还留着呀”
我有些惊讶地看向满穗,两匹赤兔马,一匹做工粗糙,是我当年做的,另一匹精细点是小崽子的,它们紧挨着一起,就像是在窃窃私语
此时恰好,黄昏转场黑夜,表演皮影戏倒是极为合适
满穗生起一团篝火在船板,拨弄着火盆上的煤炭,火光映照在她的脸上,她抬头看我时,那双清澈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瞳孔,满满倒映着的全是我的身影
“你们在搞啥子嘞?”本在船头撑船的船夫也被这道火光吸引了过来,指着表演皮影戏的架子问道“这又是个啥子玩意?”
“这是表演皮影戏的道具,话说回来,你应该还没看过皮影戏吧”满穗回头朝我眨了眨眼睛“不然就坐着看我们演一段?”
“好哇,饿还没见过哩”
因为没有锣鼓,我们只能凭着感觉开演
多年没有碰过这些玩意,我倒也是生疏了不少,只能磕磕碰碰地操纵着吕布小人骑赤兔马向前满穗操纵的三兄弟冲去
似乎是看出来我的窘迫,满穗腾出一只手握着我,将我带入她的节奏,对着刘关张三兄弟步步紧逼
随着幕布上的小人正式交战,因为满穗腾出了一只手的缘故,原本的刘关张三兄弟只能一个个单独面对吕布
她的手纤细白净且冰凉,如同一只白玉镯环绕在我的手腕上,灵巧地带着我不停晃动着手中的绳线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里握欸~”
满穗熟悉而陌生的戏词从我耳边传唱开来,小脸满是认真地盯着幕布,全心全意投入到表演当中
也许是过于认真,她并没有发现我在看着她,望着那精致的侧脸,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意
是怀念吗?
她的声音这些年倒是没有太大的变化,比前从前只是多了些冷冽的感觉,却也是更加的动听
从前我们也是这般,她唱我演,因为我技艺不精常常需要她帮我分担一部分操作。这些年我虽然生疏了,但她却好像越发的熟练,想必这些年没少自己一个人练习过
头戴三叉紫金冠,身穿红锦白花袍
腰系玲珑丝鸾带,身背弓箭手提枪
跨下赤兔胭脂马,方天画戟手中拿
吕布虽是以一敌三,刀光剑影间,却也是不落下风
三人战成丁字品,枪刀纷纷不止,战了百十合有余,也不见输赢
吕布一见不能得胜,杀开大路逃去,倒拖画戟往前,策马加鞭走如云
反被三方围住不得脱困,八方诸侯齐叫喊,终是被捉马而下
一场戏了,有满穗的帮助,一轮下来也还算得上是顺利
渔夫没见过这新奇玩意,便也看不出什么表演的瑕疵,倒是直拍手叫好,给了我们很大的鼓励
满穗与我相视一笑,我们仿佛又找回从前的默契,那张小脸逐渐与我记忆中她从前的模样重叠相加,彼此之间因为年久未见而拉开的距离倒是因为这场皮影戏又拉进了不少
滂沱或连绵,遥远或咫尺,冷淡或炽热,那都是满穗,我想,大抵是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再将我们分开了,无论如何,我们都不会再远了
我会跟着她,直到她将我杀死,这场追逐会贯穿我的一生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
月悬挂于天,冷冽的月光洒在满穗的发上,银光如瀑,竟衬得她有些不真实了
我呆呆地望着她
“良爷看,月亮升起来了呢”满穗指着天上的月亮,喜笑颜颜
“是,挺好看的”我点了点头
我说的是她,亦或者是月亮?可能连我自己也分不太清了
我的月光,那么亮,那么清冷,不为谁而亮着的月亮
好生耀眼,可惜它即不圆,也不亮
不圆亮啊……不原谅……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自古月便是与团圆或离别挂钩的
看着眼前之人的笑脸,我竟突兀地一阵心疼
倘若……当初我没有杀了他爹,她现在又该是什么样的呢?
她的弟弟,妈妈也许都能活下来,她不会家破人亡,也不会有寻仇路上的坎坷,更不会有九年独自一人的颠沛流离了
我……到底该怎么办?
我不知道……
欠得太多了,不知该从何还起
“良爷,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满穗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我进门
我们走进门内重新坐下,烛光摇曳着,照得她的脸明暗不定,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怎么也开不了口
道歉的话,好像有点多此一举,满穗并不需要我一个毫无用处的道歉。偿命的话,我的命,她暂时也不想要
我眼前的少女似乎察觉到了我的变化,微微眯起双眼直视着我
少女的目光像猫一样,仿佛可以洞穿人心,我下意识地避开了
“良爷怎么了?刚刚开始就心不在焉的”她皱眉问道
“没事……”我摇了摇头,到底没有说出来,这件事,她与我,大概是一辈子都不会释怀吧?
但是欠她的,我总得还的
满穗抿了抿嘴唇,没有再继续问下去,却也是将头别了过去,不愿意再看我,大抵是生我的气了
气氛一度变得沉闷了起来
“满穗,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会很难吗?”为了打破这个局面,我率先提出了自己这些来一直困扰我的问题
刚加入闯军时,几乎每一场我们都吃了败仗,死了很多人,尸横遍野,许多刚认识没几天的兄弟也永远的倒下了
身边熟悉的人越来越少,新面孔却在不断更替,多半也是只有一面之缘,此后再也不见,我的心也渐渐地麻木了起来,不再与他人建立任何密切的联系
在这乱世,人命如草芥,我看惯了生死,却也越发担心起了小崽子的安危,所以便时常寻思着这个问题
少女低头思索了一会,像在回忆着什么,随后才缓缓开口道“跟良爷分开以后,其实跟之前找良爷的日子也大差不差……”
“我一路北上,避着大路,专挑没人的小路走,饿了呢,就着树皮配点草根果腹,渴了呢,就趁晚上没人的时候去河边喝点。实在没有办法,也会去镇子上将良爷给我的碎银换点粮食”
“那时候北边还挺乱的,吃人的事也不少”
“一直走了这样几个月有余,后来我找到了以前帮过我的一个烟月楼的姐姐那,她收留了我,让我干些杂活,虽没有工钱,但能吃上饭,在这世道也算得上极好了”
“芸姐从小便被卖到烟月楼,见多识广,教了我许多人情世故,也待我不薄,可……”
满穗叹了口气
她继续说道,“这年头太乱了,贪官污吏数不胜数,芸姐又是烟月楼里最美的女子,有个狗官便看上了芸姐,强夺豪娶她当了小妾,芸姐嫁过去没多久就死了”
“狗官对外说是染了病,不治身亡,可我跟了芸姐那么多年,又怎么会不清楚芸姐有没有病呢?”
“我本想往上报官,但是转念一想,这兵荒马乱的年代,估计也没人管这件事情,就算真怪罪下来,也罚不了多重”满穗摇了摇头“这样,不好”
“所以你……?”我仿佛联想到一种可能性,但又不太确定
她不会……把那狗官杀了吧?
“所以,我把他杀了”
“……?”我的瞳孔猛缩,怎么也想不到一个姑娘家家有这个能力去完成这种事情
“良爷不知道吧,在我家乡那边,有一种产自桑树的毒蕈,晒干磨粉后,无色无味,只要吸入一点便可让人产生幻觉,发狂而死”
说这话的时候,满穗正笑眯眯地盯着我,时不时打量着我身前的茶杯
我也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原来平平无奇的茶水此刻竟让我有些捉摸不透
“良爷不用怕,茶里没毒,我想杀你还用不着这么麻烦”她用衣袖捂嘴笑道
“因为以前跟过一个好心的老厨子一阵子,我的手艺还算不错,姐姐死后我便去了后厨当帮工”
“我仔细留意,发现那狗官每次来寻欢作乐时,点一个姐姐的频率特别高,于是我就跟那姐姐打好了关系”
“然后我就等啊等……终于借着一次偶然的机会,趁狗官睡着时将姐姐骗出门外,把毒蕈制成的粉末撒到了他的手帕上”
“隔天夜里,那狗官就在家里发狂而死了”
“虽然这种毒蕈杀人的方法几乎检查不出来,但是为了以防万一,下完毒的那天我也就带着青楼姐姐剩积蓄离开了那里”
“我一路南下……”说道这,满穗打了个哈欠“我有些困了呢,良爷”
“要不今天就先讲到这,来日方长,剩下的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聊了许久,虽然几乎都是满穗一个人在讲话
“那你先睡吧”
“良爷呢?”
“我……”
我抬眼看了下船舱,只有一张说不上大的床榻
“嗯?”
“我还不困”
满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不用猜都知道良爷在想什么,良爷还真是不会撒谎呀”
“……”
“我记得良爷不是自己带了草席?你睡门边,咱们隔远一点就行了”
“要不我还是出去睡吧,在一个房间里面……不太好”我摇了摇头
小崽子身上穿得秀丽,大抵是已经嫁人了,我也不好像当初一样与她同处一室
“算了吧,外面凉”
“要不还是……”
还没等我说完,满穗便打断了我,“良爷不会是想半夜偷跑吧?”
“没……”
“那就睡这”
“……”
算了……等半夜我再自己出去吧
满穗见我没有说话,便主动帮我将草席在门口铺好
“嗯……我算了一下,你今年二十有三了吧?”
“嗯”
“那现在……嫁人了没”
尽管心中有所猜测,我还是忍不住问出了这个问题
满穗先是愣了半晌有余,随后才捂住嘴巴笑了起来“良爷在担心这个呀,还未嫁呢”
“不是担心……就是随便问问”
“哦~”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好像刻意将尾音拉长了许多
“那良爷呢,军中这些年,可有娶妻?”
“没娶,兵荒马乱的,娶了也是跟着受罪”
“也是”她又轻笑了一声
“那良爷早点歇息吧,明天一早,我们便启程去扬州找翠儿和红儿她们,替良爷完了心愿”
“你也要去?”
“那是自然,我可得盯紧良爷,可别一个人不声不响地就死了”
“那倒是……不会”
“嗯~”
满穗掐灭了烛火,船舱内又重新回归一片黑暗,
窈窕淑女,寤寐求之。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今天晚上我大抵是横竖睡不着了……为了不吵醒满穗,我一直等了许久才走出去透了口气
除了船上的一点淡黄的火光,整片江上再没有其他颜色
百无聊赖,我只能默默地盯着那处火光发呆
摇曳着的火苗在我的眼中跳动,从军多年,我早已经不再畏惧火光了,如今却又莫名难受了起来
天启大爆炸之前 ,世界像场怪诞的梦境 ,父亲破碎的身体,瞬间炎热的温度,年幼的我拉着父亲仅剩的一部分在街道上矗立着 ,嘈杂的声音,阵阵耳鸣袭来, 血,光,火, 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
世界上有太多必然的结果,去年的大雨,今年也依旧落下,天灾人祸……也绝非偶然
天启大爆炸,真的是单纯的天灾吗?
本来以为过去这么久,我应该淡忘了才对,现在夜深人静竟突兀地又想起了这件事
……
时间线拉得有些太过久远了,父亲的脸在记忆里早已经变得模糊不清了,但是一个画面我却一直没有忘掉,随着岁月的流逝,历久弥新
那是天启大爆炸,父亲死的那一天
父亲拉着我的手坐在长椅上等待对面的皮影戏开演
“良,你以后长大了,要干什么?”
“嗯……不知道”
“那跟爹学经商吧,然后再取个漂亮媳妇,爹以后也能放心跟你娘交待了”
“不要,没意思”
“你不想学经商,那你想学什么?”
我没有回答父亲,我的注意力早就被前面传来的阵阵叫好声吸引过去了
侠者,以武犯禁,为民除害……
那是,“侠”这一个概念第一次出现在我心里
我好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
我指着皮影戏的幕布上跳动的小人,转过头拉扯着父亲的手刚想告诉他
“嘭!”
突如其来的爆炸将我弹飞开了,等我醒来时,手上还牢牢地抓着父亲的断臂
在此之后,官府的挤压,众人的哀悼,流亡与抢粮,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
我知道,有什么东西从我的心中崩塌了
侠者存于盛世而死于乱世,恶人存于乱世而死于盛世
也许真正的良真早爆炸的那一刻就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是狼
…………
“很久以前,在那一场大爆炸之前,在良爷小时候,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呢?”
“我爹还活着那会,我很爱听戏,戏里常有各种神仙,侠客……”
“前者对我太过遥远,后者却是有迹可循”
“一个人,一身衣,一把剑,我梦想着能走遍天下,行侠仗义,锄强扶弱”
“所以,大概是侠吧……”
“那……为什么良爷现在没这个梦想了?”
…………
不知为何,我想起了父亲最后的画面,又接着连想起了过去和小崽子的对话
“良爷?”
“……?”我猛地转过头去,满穗不知何时悄声无息地出现在了我的身后
她走路没有声音的吗?
“你还没睡吗?”
“良爷不也没睡”说着,满穗便在我的身边蹲跟着我一起蹲了下来一同看着眼前的火光
“……”
“我记得良爷以前不是怕火?”她顿了顿“现在不怕了?”
“……很早就不怕了,你为什么还没睡吗?”
“前些年往南逃荒的时候,路上还挺不太平的,饥荒闹得最严重那会,有的村民会半夜抓人去吃”
“我只有一个人,所以不能睡太死,久而久之,有一点风吹草动就容易被惊醒”
她摆弄了一下火堆接着说“良爷起身的时候我其实就醒了,我原本以为良爷是出去解手,但是等得有点久了,就想出来看看”
“抱歉……我还以为你睡了”
“没事,话说良爷不觉得很熟悉吗?”
确实,我点了点头,之前练皮影戏的时候,为了避开舌头,我们也都是半夜才出来练的
“那时候你还想背刺我来着”
满穗笑了笑,“那良爷不也还没死吗?”
“我要是那时候死了,你们就被舌头卖给豚妖了”
“良爷怎么敢肯定,兴爷会不会也被我杀掉呢?”
也是,如果连我都被阴死了的话,那时候在睡觉的舌头估计也活不下来
“话说,你这些年杀了很多人吗?”
“也没几个啦,都挺该死的就是了”她晃了下脑袋
“……?”
没几个……?那是还不止一个的意思吗
“没办法的,这个世道,良爷你也知道,别人不死,我就得死,只杀该杀的人就已经很难了”
潜意识里,其实我不希望满穗去接触这些东西,我总觉得她应该保持着当初的良与善,这种事情不应该由她来做
但她说得对,不见的这些年里,为了活下去,我们都别无选择,也被潜移默化地改变着
“罢了,以后杀人的事情还是我来做吧,这种事情……你来做终究是不太好的”我皱着眉头对满穗说道
她愣了片刻,随后抿嘴一笑“好”
“你去睡吧”
“良爷呢?”
“我守会夜”
“随你”满穗嘀咕了一句便走进船舱,顺手将门把手也带上了
……
其实我还想等会进去拿草席来了……
算了,将就过一晚吧
我靠着门沿边,就着火光,到了后半夜才沉沉地睡下
今天我的运气大抵是好的,能遇到她
满穗一直是我这些年难解的一个心结,我时常梦见,在那个烟火尘埃遍布的夜晚,她离开我,我却怎么也找不到她,直到潮水将我淹没
如今看到她活得好好的,甚至可能还过得不错,倒是也安心了不少
我还有机会去用我的后半生偿还我欠下的一切,仅仅是这个想法就已经足够安慰着我了
夜尽天明
“良爷?”
听到这个声音,我猛地睁开了眼睛
因为之前半夜曾有叛徒刺杀过我,尽管没有成功,但也确让我从此以后再不敢睡太死
我起了应激反应,下意识地将满穗拍打我的手用力地捏在半空
满穗那双蔚蓝色的眼睛,近得好像快要贴到我的脸上,在此刻却是紧皱的
……?
我后知后觉地松开了自己的手,我们两面面相觑,没过一会满穗就把脸撇到一边去了
她揉了揉被摁得发红手腕,又转头瞥了我一眼
我也意识到自己可能捏疼她了,心里暗暗懊悔,摸了下后脑勺说道“抱歉,弄痛你了?”
“我还没那么脆,倒是良爷你,在外面睡一晚上不习惯吧?”
“还好,以前的环境比这个差得多”
“也是”她朝我摆了摆自己发红的手腕,调侃道“良爷的身子好着呢”
“抱歉……”
“那良爷给我揉揉?”
“……”
“算了,开个玩笑”她笑着摆了摆手“良爷昨晚没吃东西,我们现在下船吃点吧?”
“好”
这时我才注意到,满穗已经褪去了昨日淡蓝色的长裙,取而代之的是一身布衣,原本盘起的头发也随意地被垂放到了身后
大抵是因为外面太乱了些,穿得华丽倒确实不方便,以她的性格大概也是不会计较美丑这方面的东西的
所以……她昨天为什么要穿得那么华丽,总不能是为了我吧?
我在心底暗暗摇头,否定了这个猜想,那也许只是碰巧罢了,不过倒还真的挺好看的……
我们二人走下船去,一路无话,不多时便行到了一座小镇
此地位于洛阳与郑州之间,因为起义军多次进军中原,中土的大部分城镇也日渐荒废,能往南边逃的已经逃了,剩下的不是加入起义军便是困守故土,但是大哥提出的“均田免赋”口号倒是也给了剩下的人一条活路
虽说如此,此刻这里的人烟也比之前少了许多,熙熙攘攘的商贩分布在街头,就连叫卖声都显得有气无力,仅能从建筑物上看到当年的繁华
“……”
“良爷想吃点什么,我请你?”
“你挑吧,我都可以”
“那我挑的你别嫌弃哦?”满穗对着我眨眨眼睛
“不会”我笑了笑“我不挑食的”
“那跟我走吧!我之前有来过这的小店,味道很不错”她指着前方小巷深处的一个小店顿了一下“不过我那时候没钱就是了……”
满穗带着我在的小巷里七拐八拐,她说,当初这家小店生意还是挺好的,就是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
都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好吃的东西也是一样的,哪怕过了这么多年,到饭点这里该有人还是有人
满穗带着我走了进去,随意地点了些招牌的吃食
我正欲与她闲聊,却发现她坐在窗边看着窗外,时不时眉头紧锁
“咳咳……”
突如其来的咳嗽声打断了我,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满穗,她正拿着手帕掩着嘴角,却在不经意间露出了一抹鲜红
这个颜色我再熟悉不过了
血……
“你怎么……会咳出血?”我慌忙询问
这大抵不是什么好的征兆,早些年在军里,多半是病入膏肓才会有这样的症状
满穗随意地摆了下手,示意我不用担心“没事,老毛病了,我都习惯了”
“等会去看看大夫”我不放心道
“算了,我看过很多大夫,他们也都看不出个所以然”
“不过……”
“良爷这是在担心我吗?”满穗说笑道
“……”我沉默注视着那块手帕,点点鲜血在我眼中却显得格外刺眼
丝丝缕缕地不安缠绕着我,我总觉得满穗她有什么事情在瞒着我,但我也清楚,她既然瞒着我,那我多半是问不出来的
“别担心啦良爷,好几年了都,你看我这不还好好的吗?”她把带着血的手帕收了回去,笑得有些许的不自然
满穗……满穗……
她大抵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想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安慰我,但看着她的笑脸,我的心没有来的一阵心悸,她到底在瞒着我什么呢……
正巧这时店小二上齐了菜,满穗也招呼着让我别想了,赶紧吃饭
我暗暗记下了这件事情,想着以后找找看有什么办法治好
经过这个插曲我们都没有什么心思慢悠悠地吃饭,草草了事便离开了此地
一路无话,气氛又逐渐沉闷了起来,我想打破这沉默,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等到快走出了这片乡镇时,我却意外瞧见了一个东西……
“你先回船上去吧,我去买些东西”
满穗朝我点了点头,我便走开了
我径直地朝手里拿着那个番薯的中年男子走去
当年给小羊们买礼物的时候,小崽子说想吃番薯,我们寻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有看到,没想到却在这里意外遇到了
她失落的样子一直刻在我的心底,这些年来,我时常与军队里的兄弟打听,倒也见识过了番薯是个什么玩意
那人穿着朴素,行色匆匆却又透着一丝喜悦,也许是着急回家把食物带给妻儿
我拦住了他“老兄,你手里的这个东西很是稀罕,我想买下来可以吗?”
男人见我身材高大,犹豫了片刻,却还是摇了摇头“这……我是想带回去给妻儿尝尝鲜的,所以……”
他没有说完,但我已经知道了他的难处,在这兵荒马乱的年代搞到点特别的吃食的并不容易
“那你看这样可好?我出两百文钱买下它,你也可以带着妻儿去吃些好的”
“这……你当真吗?”男人欣喜
“当真”我点了点头
因为出价不低,男人很爽快就卖给我了
我沿路上也买了些其他小玩意,看到一个蔚蓝色的簪子,很是精巧,想着与她的衣服般配也就顺手买了下来
跟着闯王四处拼杀这些年里,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得到女子,我自然也不知道满穗会喜欢什么样的东西,只能靠自己胡乱猜测
她……会喜欢吗?
我有些忐忑,满穗如今衣着不凡,吃穿方面想必都不会太差,可能也就看不上这些小玩意了……
我的记忆还停留在送鞋时,她看我眼神熠熠生辉的那一刻……那时候她告诉我,那天是她的生日
倒也不知道那双鞋子怎么样了
我边走边想,不多时便回到了船上,满穗正无聊地坐着船边,估摸着是在观望着等我回去
“良爷都买了些什么”她歪过脑袋,凑到我的身旁
“给你买了些礼物”
我也没有多买关子,直接就将东西都拿了出来
一个番薯,一个簪子,还有一些老板娘极力推荐的胭脂,说但凡是个姑娘就一定会喜欢
对于这点我半信半疑,在我看来满穗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姑娘,具体哪里不寻常我也说不太清楚,只觉得她像一只猫一样
“这是……番薯?”她顿了顿“良爷怎么会想送我这个?”
“之前你说想吃番薯,我们找遍了整个集市也没有找到,刚刚碰巧看到了,就顺手买了”
满穗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笑着笑着,眼角却莫名带上了一丝泪光
“良爷竟然还记得这件事呀……”
“你……喜欢吗?”我有些迟疑,生怕她看不上这些东西
“很喜欢呢良爷,倒是有心了,不过……”她指了指胭脂“良爷送我这个,是觉得我不好看吗?”
“那倒不是,只是老板娘说了,姑娘都喜欢些胭脂粉末来打扮自己”
“我用不习惯胭脂的”满穗又笑了起来“反倒因为逃荒往脸上抹过不少灰呢”
“这些等到了扬州,就当是送给红儿和翠儿她们的见面礼吧,良爷?”
我点了点头,似乎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毕竟满穗是跟其他人不一样的
“至于这个簪子……”满穗将其拿起,在阳光下举过头顶仔细地瞧了瞧“不得不说良爷还是挺有品味的嘛”
可满穗接下来的话却让我愣住了
“后头也够尖,用来当做暗器也能起到一个出其不意的效果”
“啊……?”我欲言又止
一个装饰品就能给她联想到这样的用途,我不禁对她这些年来的经历又多了一分好奇
“良爷都送我礼物了,那我也不能太小气才行”
“你有东西要送我?”
“良爷猜猜看?”满穗从衣裳里摸索出什么东西一闪而过,背着手笑嘻嘻地看着我
“我……猜不着”
“没意思”满穗吐了吐舌,将礼物从背后拿了出来
这是……荷包?
她的爹爹,也有一个这样的荷包……
我将其拿起仔细端详,红色的材质在日光的照射下越发鲜艳,不知是用了什么材料,摸起来也是极为舒适
上面绣着……“穗穗平安”
穗穗平安……吗?
平安,平安……我微微发愣,自责,愧疚……无数无数的情绪涌上心头,荷包上的“安”字好像绣在我的心上,一针一线不断戳痛着我
“良爷,我自己做的”她邀功似的盯着我,一双好看的眉眼弯出了月牙的形状
“里面有我的指尖血,听家里老一辈的人说,藏进女子指尖血的荷包,寓意着……灾替”
“不过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啦,缝荷包的时候想起来,就顺手掺进去了”
“你别说,还挺痛的”她举起了自己的无名指“良爷……可千万别弄丢了”
灾替?
尽管知道这不太现实,但哪怕只是一点可能性,也不应该让她来替我
“我不需要你替我挡灾”
尽管一针一线都是她的心意,但是我知道,我不能要的
“我的灾就该是我受着”
“老人家说着玩的,肯定是假的啦”
满穗摇着头,背着手没有去拿,我的手也悬在了半空中
“如果良爷不要的话,我会很难过的”
“……”
许久,我还是叹了口气,将荷包小心翼翼地藏进自己胸前的衣襟里
只能是之后小心点了……
我不禁暗暗自嘲
那九年我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现在却反倒变得如此瞻前顾后,贪生怕死了
比起死亡,更可怕的,是遗憾
这大抵都是因为满穗,仿佛见到她之后,总让我心生眷念,叫我不敢轻易死去
“良爷,岁岁平安”
“嗯……穗穗平安”
此处到开封还要好几天的行程,闲来无事,我和满穗也只能在夹板上观望沿途的风景
船过两岸,水天一线,正值早春,荒芜的土地上也有了点点绿意,彼时恰逢春风乍起,船外是一望无际的江水,远处的青山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等待本就是一段极其无聊的过程,只因身边的人或景不同才被赋予上了特色的色彩
此时的天与旧时无异,我们与前人一样,坐看云舒,静待风起,这是世间共有的风景,仅在此时,仅在此刻,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独属于我们
空旷,自由,宁静
早春田野的野花野草年年盛开,却年年都再难寻得
满穗笑了出来“良爷,只有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还活着”
似曾相识的风吹过穗的发梢,将穗的长发扬起,融入此间天地于一抹墨色
她笑得灿烂,看向我的时候,微微发愣,喃喃自语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
随后也不禁失笑起来
“应如是”
就如此这样下去,好像也不错
穗之章 其一
我是穗,也是满穗
这是明末的故事,同时也是我的一生
良,分开后的第一年,天灾人祸接连不断,官匪同流合污,四处起义不断,物价疯长,野地里找不到食物,城里却也是不安全,我到底该怎么办?
良,我北上回乡了,说来好笑,这路上我见的死人远比活人多得多,我知道,死的都是些穷人,可如果这天下的穷人都死干净了,又有谁来伺候那些老爷?
良,树皮好难吃,就算煮熟了也一样难以下咽,最近半夜老是肚子痛,在林子里生火也开始变得不安全了,我总感觉有人在找我
良,我看到了,他们都在吃人,我有些怕,但还好我聪明,没被他们发现
良,我逃了很远的路,很累,很饿,很渴
良,我回到了烟月楼,我芸姐收留了我,她对我很好,说要把我当做她的女儿养,我终于不用再四处流浪了,我想,我也许可以在这等到我们约定的时间再回去
良,芸姐今天死了,是被官人害死的,我什么也做不到,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死,我好没用,可为什么……为什么好人没好报呢?这个世道难道真的只有恶极了的人可以活下去吗?
良,我帮芸姐报仇了,但是官府好像有所察觉了,当天晚上就有人来烟月楼里找些什么,不过我处理得很干净,他们什么也没找到,但这也提醒了我,也许我应该逃了
良,我重新开始了四处流浪,我长大了,倒也活得没有之前那么累了,靠着学来的手艺也能挣到些银两,听说南方的饥荒没有那么严重,我攒了钱,想往那边去
良,五年的时间快到了,你还好吗?从烟月楼里带出来的衣服我一直想穿给你看,那是我最好看的衣服了,这些年我一直没舍得穿
良,分开后的第五年,洛阳湖边,我在凌晨等黄昏,越等越失望,最后还是一无所有,你死了吗?
…………
起落的潮水,交替的四季
都在告诫我不要回头
良,我像一只随处可见的孤魂野鬼在这世间游荡着,寻寻觅觅,不复得路,只为了再次见到你
万千利刃,诸般思念
生死困顿,瞻前顾后
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倘若我们真的有重新相见那一天,我真的可以狠心杀掉你吗?你是我的仇人,却又不像我的仇人,你杀了爹爹,我也理应杀了你,但一想到你对我说的话,你送我的鞋子,你与我走过的路,我就怎么也狠不下心来
或杀死你,或放过你,我总得再次见到你
所以,良,你要活着,见到我
…………
良,我回洛阳了,这里比起当初人更少了,你之前帮助过的三个乞丐也只剩小的那个还活着了,大家活得都不容易呢。可豚妖这些年反倒越过越好了,但他过得越好,百姓就过得越不好,这样不对……
良,这些年来,周边起义不断,城内人人自危,好像哪里都不是很太平。豚妖还在做吃女娃的勾当,我总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我像当初一样如法炮制毒杀了福王府里的管事,又设法杀了一些其他人,并将矛头线索指向了城外的土匪,激化了两者的矛盾,搅乱了洛阳的局势。我借此找到机会杀了官府里的人牙子,救下了几只小羊,但是土匪终究是不如官兵的,很快就遭到了大规模的肃清,剩下的土匪已经不成气候了,我帮不了更多的人
良,我去找鸢姐姐了,近些年她的情况好像也并不是很好,所幸,最艰难的时候她也没有扔下红儿和翠儿不管,琼华据说也已经嫁人了,看到大家都还好好的,我很开心。我把小羊们托付给鸢姐姐,恳求她能替小羊们找一个好的归宿。奇怪的是,其中一个叫“钰”的小女孩却死活要跟着我,为此一度寻死,这让我很是头痛,最后我还是答应让她跟着,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她身上有我的影子
良,我带着钰继续南下,于南方一个小镇里定居了下来,这里的环境远比北边好太多了,没有饥荒,也远离了中土的战乱。我跟小家伙靠之前攒的钱开了家小店卖些小饰品,因为有鸢姐姐的关系在,少有人来寻滋挑事,日子倒也过得不错。钰很聪明,学东西也快,若有机会,我带你见见她
良,我好像有些明白你了,乱世在下,我不杀死别人,别人就会杀死我。当初杀官府的人牙子时,我竟没有想到“钰”是那个人的孩子,毕竟谁能想到人牙子也会有孩子呢?
她到现在都还被蒙在鼓里,以为自己是被送去过好日子的,不管我跟她如何解释,但她始终相信自己的爹爹不会骗她
她知道我是她的杀父仇人,所以才找寻死觅活地想跟着我,找机会替她父亲报仇。我给了她两次机会,但她都没有成功,不过第二次倒是真的威胁到我了,所以我没有再给她第三次机会,我把她杀了。自那以后,我便时常睡不着觉
良,似曾相识的剧情不是吗?不同的是,我活了下来,而钰却死了……我如果换做是你,你会怎么做?我有点乱,我做错了吗?
欺骗,分别,背叛,决绝,种种恶果,层层叠加,最后我只能跟你一样将所有的过错都归咎于天道,尽管我知道这是卑鄙的
所以,我……做错了吧?
我时常会想起钰,她有点像我,所以我对她一直都抱有防备。钰第一次杀我的时候手法还很拙劣,第二次却可以直接威胁到我的性命了,虽然用的都是些我玩剩下的手段,但我已经不敢再去赌第三次了,我赌不起
良,我想我是错的,我不是在帮人,我是在杀人,我杀了很多人,虽然都是我认为的恶人,但总会有更多的人间接性的因我而死,也许从一开始,我就已经错了。当我拿起刀的那一刻,我也成了这世道中“恶”的一部分,所以,总有一天我也会被更大的“恶”所取代
良,万般皆有因果,冥冥皆有定数,这些天来常常感到身体不适,更甚时,伴有鲜血咳出。钰远比我想象的聪明,她可能早就留好了后手,给我悔过的时间,却不给我悔过的机会,这才是真正的报应
良,说来好笑,关于我们,我在福地里掷杯了无数次的卦象依然是“凶”,倘若要遇到,你我终将各自折身命走两端,即便我磕头磕到淤青也求不来一个“法外开恩”,但是没关系,我不信那些便是了
良,听说闯军打算进军洛阳了,我也差不多该回去找你了。这些年我一直都在打听你的消息,却依然一无所获,但是没关系,我会让自己去相信你还活着。在此之前,我会尽量想办法扩大官府与各方势力的矛盾,替你们减少一些阻碍
良,听闻豚妖已诛,算算距离当年分别的时间足足九年有余,倒也甚是想念。而今,我们的道路再次交汇,这次的结局会有所不同吗?
………………(切回主线)
“良……”
“怎么了?”
“没事,果然还是叫良爷更顺口一点”我朝良笑了笑
“随你”良爷靠在船舱的门边昏昏欲睡,随意地回了我一句
我没有再说话了
良与狼,我好像已经分不太不清这二者的界限了,也许我曾杀死了他的“恶”,掐灭了他的兽性,让他由狼变为了良,可无论如何,他也是我的仇人,但我却怎么也恨不起来
不过我又有什么资格去指责他呢?我不也是一样的“恶”吗?天道如此,人人如此,我们也许本就已经没有更多的选择了
船舱里,唯一的烛光摇摇欲坠,朦胧中只能看到良爷在烛火映射下满是伤痕的侧脸,些许风霜,又好像离我越来越远
生与死,仇与恨,罪与罚,我都想不明白
“良爷……”我轻声呼唤
“嗯?”良爷的声音低沉沉的
我想说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千言万语只化作了一句
“晚安”
“晚安”
我的意识越来越沉,声音也愈来愈小,最后在这黑漆漆的房间里什么也没有剩下
“你是……穗?你怎么又回来的,找到你爹爹了吗?”
“穗,烟月楼终究不是什么好地方,你总有一天是要离开这,在此之前,我已经打点好了关系,你去找先生学些东西,以后也好多些出路”
“穗,你都知道了?如果我死了,带上我留给你的东西走,越远越好,不要想,不要恨,不要替我报仇”
“穗姐姐,为什么你会这么多东西呀?我见过好女子,可她们都没有你厉害,穗姐姐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女子!”
“穗姐姐,肉馒头好好吃,为什么你不吃呀?明天我们也可以吃到吗?”
“穗姐姐,你会后悔吗?”
…………
他们是……
谁?
无数的人影,将我重重包裹,每个人都在说着些什么,于四面八方,遍遍回响
我看不见他们的脸,只能听见数不清的声音,他们离我越来越近,拉扯着要将我吞没,撕碎
“满穗,醒醒……”一道声音轻而缥缈,好像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掩盖了这些杂乱的声音
一瞬间,道道黑影支离破碎
我睁开眼睛,夜尽天明
“嘶……”
头好痛
我捂着脑袋从床上坐起,一阵阵疼痛从那里传来,还带着昏昏沉沉的眩晕感
良正紧皱着眉头站在床边看着我
“做噩梦了吗?”他迟疑片刻,“你刚刚迷迷糊糊在说着些什么,脸色也不太对劲……”
我用力摇了下脑袋,试图让自己清醒点,朝良摆了摆手,“没事……老毛病”
虽然我睡眠质量一直不太好,但是今天好像睡得格外的不舒坦
有人说,梦是自己经历过的事的复现,也有说法说,是将来的事预告,但我更相信城里的大夫说的,做梦就是睡眠质量不好的体现
没想到昨天躺着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换作以前我绝对不会如此,在有些地方,睡着了,很有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难道是因为良爷在身边吗?
我缓缓起身,先是确认了一遍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刀还在身上,随后才把散乱的头发挽起放到脑后
“滴滴答”
正值初春,天气尚未转暖,雨滴打在船舱上沙沙作响,透过窗,我看到阴雨连绵,不绝如缕,在此之前,洛阳已经许久没有下过雨了
“良爷,又下雨了呢”
这已经是近日来的第二场雨了,这大抵是一个好兆头,这几年中土干旱,饥荒,蝗灾不断,也许这场雨可以救下不少人的性命
我有些自嘲自讽地摇了摇头
我连自己都救不了,还去想其他人作甚
“是,这里已经数月不曾有雨了”良低头思索了片刻又说了一句话“这场雨,总觉得像在预兆着什么”
“闯王说过,很快便会进军开封了”
预兆着什么?
结合良之前的经历,我大概能猜到了他的意思,风雨欲来,天将倾覆
赤地千里无禾稼,饿殍遍野人相食
现在的这个朝代大抵是气数将尽了,徭役繁重,起义不断,天灾人祸,已是失了民心,任谁来了也救不了
只是最后改朝换代的人会是北临而下的闯王,又或者是自满洲而来的后金军队,亦或者是其他人,谁也说不清楚,但我总归是希望这天下能有个好的归宿
从清晨到正午,雨势越来越大,仿佛要将整个明朝都彻底冲刷干净
我和良坐在茶桌两侧坐下,我先是点了株檀香,又给良爷倒了杯茶水,便撑着下巴两眼微眯盯着他看
瞧了一会,兴许是被我看得窘迫了,良地下意识拿起杯子喝了一口,却被滚烫的茶水猝不及防烫伤了口腔,只得狼狈不堪地吐了出来
“良爷,怎么这么不小心”我一边皱眉看着我,一边用自己的衣袖擦拭着他身上的茶水“刚烧开的水,直接就喝了?良爷在闯军里也是如此豪横吗?”
“刚刚在想别的事情,没注意”良没有看我,而是把头撇向了别处
“什么事情?”
“关于你的事情”
“哦……”我装作不在意地看向窗外,嘴角的笑意却怎么也掩盖不住
“关于我的……什么事情?”我有些好奇,良很少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你那天咳血,到底是怎么回事”良的神色满是担忧“我总感觉你在瞒着我什么”
“这种感觉跟当年如出一辙”
“良爷,放心吧,真没什么事”我顿了顿“而且我死了那良爷应该开心才对”
“良爷……别忘记了,你还是我的仇人”我提醒道
不知道为什么,我什么也不想告诉良,这些年我许了很多办法也不管用,早已心如死灰,不必再多一个人为我担心
时至今日,我依然感慨小家伙的聪慧,即便我对她有所防备,但仍在神不知鬼不觉中着了她的道
将毒下在与我同吃的食物中,让我麻痹大意,你赢得漂亮,算计得也极精巧……
钰,你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所有的后手,就算没有杀掉我,也有了与我同归于尽的资本,我还真是小瞧你了
“可……”良还想继续说些什么,被我打断了
“良爷,我不想聊这个,换个话题吧”
“……”
良好像有些不高兴了
“良爷?”
我叫了一声,他没有应我
“良爷~”我刻意将尾音拉长了许多,我知道,良是最吃这一套的
“唉……你之后有不舒服一定要说,我带你去找大夫”
“在队里面,只有受内伤的人才会吐血,你自己也要多注意”
难得,良爷竟然能说这么多,我笑着点头答应
“话说良爷,前面该到开封了”
“开封到扬州的路大部分都是逆流,加之春节水盛,怕是不好走水路”
“所以过一会我们就该下船了,先去城里买些路上用的东西,然后准备改走陆路”
“到扬州的路我倒是没有走过,你知道得还挺多的”闻言,良显得有些意外
“我去过很多地方,虽然是在洛阳待得最久”我笑了笑说道
“为什么是洛阳?”
“因为豚妖在洛阳”我顿了顿“所以,良爷最后也一定会来洛阳的”
“……”
开封城
开封作为明朝重要的经济重镇与古都,随着闯王打下了洛阳,守备势力也日益增多。所幸,因为城池险要,易守难攻的因素,至少在闯军没有离开洛阳前,开封还没有到封闭城门的地步,我们也得以顺利进城
城内人来人往,我的目光却下意识地看向了眼前那一对夫妻,他们拉着手在慢悠悠地走着,最后融入了人群。我明明就站在这,却又仿佛置身在人潮喧嚣之外,感到荒诞得不切实际
不知为何,我控制不住自己去想当年良牵我手的画面,清晰得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直到他们的背影彻底消失,我才重新看向良的背影,然后小声地说了一句
“良爷,手”
“这……还是算了吧?”
“……”我的手停在了半空中
“良爷以前不是都牵的吗,现在怎么反而胆子变小了?”我倔强地扯了扯眼前良的衣角,试图用这种方式来表达我的决心
“可你现在已经不是小崽子了”他面露难色
“所以说良爷果然还是喜欢女童吗?”我抿了抿嘴唇,不满道“那不然我去给良爷找一个?”
言罢,我没有管良,自顾自地埋头往前走去
有些委屈,有些失望,不知道怎么说……
“唉”
我还没走几步,良就从身后追了过来抓紧了我的手,似乎是怕弄脏我的衣服,他只抓住了我袖口下为数不多的面积
不过没有关系
我用力地将自己整只小手都钻进了良的大手里,能明显感觉到的是,良愣了一下子
很奇怪,我为何会做出这种事情,会如此的希望良来牵自己的手呢?甚至于还为此发了脾气,这并不像我
我想不明白,把手交给自己的仇人,我大抵真的是疯了……
我……算了,想不明白的事情就不去想了
至少,我现在是如此希望着的,这就足够了
良的手很粗糙,也很暖和,细细摸下来还有许多深浅不一的疤痕,估计是从军那些年留下来
我没有敢去看良,他也没什么动静,我们就这样牵着站手在原地,谁也没有说话
许久,一直到我的心平静了下来
“良爷,要不咱们走两步?”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好”
所幸,我们的手一直都没有分开
“良爷”
“你说”
气氛好像还是有些尴尬
“我……饿了”我随便找了个理由
“好……那我们去吃饭吧”
“早知道不叫良爷牵我的手了……”我小声嘀咕道“真没意思”
良也许是听到了,又或者没听到,牵着我的手一个劲低头往前走,好几次都差点撞到路人
良爷这方面倒是耿直得可爱呢
开封还是很热闹,作为为什么不多的经济中心,如果连这人都少了的话,那确实没什么地方人会多了
我看着眼前牵着我的手的良,看着他带着自己走过的一片片人群,这条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
我突然就在想,如果就这样一直走下去的话,好像也挺好的
良,我们可以一直这样走下去吗?
你可以带我逃走吗?
可惜了……
胸口又开始痛了,我强行止住了咳嗽的冲动
“良爷,你会一直记得我吗?”
记着我,我们走过的路,走过的风景
良有些奇怪的转头看了我一眼“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我咧开嘴角笑了笑“随便问问”
“……”
“会的”
“噗嗤”我笑得灿烂“那我也会一直记得良爷的”
记住你,直到你不需要我的时候……
良,倘若我们此行注定分散,你我各自折身命走两端,请记得那些缓慢得会被误会成一生的瞬间,我内心的大雪,也曾试图莽撞的给予你春天
我没有再说话,就任由良这样拉着自己一直走了下去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脚酸得快抬不动时,良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我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直愣愣地撞在了良的背上,只好尴尬地摸了下自己的发梢,看得良一阵好笑
这家小店在小巷子里,因为位置比较深,即便在饭点也不见多少人
进来以后,我下意识地瞧了一眼周围客人桌上的饭菜,一下就知道了大概率是师傅赶工出来的食物
我叹了一口气,怪不得把店开在这种犄角旮旯的小角落里,这要放外面确实连房租都不一定交得起
感觉……还不如我自己做?
就在我思索的时候,店小二已经朝我们走了过来
“二位客官,打尖还是住店”
“都有”我回答道
这些天来都待在船上,我和良也确实该好好休息一下,再者买完东西也需要一个落脚点,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我想洗个澡……
“好嘞,那二位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两间!”
“一间”
我和良同时发生,随后面面相觑,一时间都不知道该对对方说些什么
“……”
“……”
“没必要浪费这个钱”我朝良摇了摇头“况且我都不介意良爷你介意什么,难道我还能占到良爷的便宜不成?”
“不是这个理,你还没嫁人,跟我在一个终究房间不太好”
“唉……那就听良爷的吧”
良不想跟我一个房间就算了
“那客官想吃点什么?”
店小二一问,我就想到了刚刚看到的饭菜……
“可否……让我们自己来做,除菜钱外我还可多给你些银两”
“这……”店小二思考了一会“倒也不是不行,只是得等现在的师傅忙完”
“无妨,那就多谢了”我点了点头
跟小二说清楚要用到的食材之后,我就带着良来到后厨,不得不说,虽然这家店师傅做菜不怎么样,但厨房该有的东西还算得上齐全
“良爷会做菜嘛”我扯了扯良爷的衣袖
“会一点,但肯定不如你”
“那……良爷就给我打下手吧”
短暂观察了一下后厨有的调味品,我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麻婆豆腐,白菜炖猪肉,青菜蛋花汤
也不知道三道菜够不够良爷吃,平时良爷都是给多少吃多少,我也不太拿捏得清楚他的饭量
算了,还是先做着吧……
“良爷,帮我把菜跟肉切一下吧?记得切碎一点,好入味”
一想到堂堂闯王侍卫,刀法武艺超群,现在却沦为我的切菜助手,我就忍不住想笑
“你在笑什么”
“笑良爷”我朝他吐了吐舌头
“我有什么好笑的?”良一脸不解
“良爷握刀的姿势像在杀人,用来切肉倒是委屈良爷了”
良的这种握刀姿势适合大开大合的拼杀,刀不易脱手的同时也更容易受力
说完这句话,我就没有再理会良,而是专心处理眼前的食材
菜有些老了,肉估计也就那样,但是这年头能有口吃的确实也没那么多可以挑的了
加热,翻炒,着色,这大概是我这近年来做饭最认真的一次了,毕竟……这是重新见面以后我第一次给良爷做饭吃,我想尽可能的,做到最好
三道菜倒也费了我不少功夫,我擦拭了一下头上的汗水,刚想把最后一盘菜端出去时,却无意间撇到了在藏在角落里的小板凳
……
这倒是……有些熟悉
以前在洛阳的时候,我和琼华她们给良爷做饭,因为不够高,也是踩着这样一张小板凳,她们都嚷嚷着要给良爷做菜,却一个都不会,我还得挨个挨个叫
翠儿和红儿倒是学得快,琼华就差了点,不过毕竟是有钱人家的小姐也是可以理解的
也不知道她们现在过得怎么样了……翠儿和红儿倒不用担心,琼华这性子嫁到北境去会不会被人欺负还不好说
边想着,我就走到了良爷身边
“良爷,我想起一件事,想跟你聊聊,我们边吃边说吧”
“好”
“良爷那时候把我们带到鸢姐姐那的时候,跟鸢姐姐商量要如何卖掉我们,其实我一直都在旁边偷听”
“我大概猜到了”良笑了笑“你小时候机灵得很,连我和舌头的谈话都能知道,那我和鸢的大概也瞒不住你”
“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每次都能偷听到……”
“良爷,那时候我就在想,如果你把她们随意卖掉的话,我一定会找机会杀了你”
我一手托腮,一手撑着桌面,直视着良的眼睛,妄想从他的眼神从看出些许的变化
“那时候我本想在去洛阳的马车上动手,可我刀都在手里捏了一晚上,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然后啊,我就在想,我下不去手,就让别人来杀你,我画了画像,想借刺杀豚妖的机会去陷害你”
我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着桌面,似乎在回忆着什么
“可你到最后也还是下不去手,然后就去洛阳湖旁边跳江了?”
“是,后面的事,良爷也知道了”
“你以前挺聪明的,怎么唯独那时候那么傻?”良皱着眉头“要去死的话……那个人也应该是我才对”
“不知道……良,我不知道,我以前不知道,我现在也还是不知道”
说完这句话我才后知后觉地发现,我叫的是“良”,而不是“良爷”
时间藏着很多答案,也一样藏了很多个我,找不到的答案就跟我下落不明一样,我不知道,我不懂,所以我如此,反反复复,不得其所
我的脑子有点乱,天下的仇,爹爹的仇,钰的仇,在这一刻好像都具现化了一般
良拿着刀指着豚妖,我拿着刀指着良,而钰也用刀指着我
仇恨,层层叠加,互相传递,没有尽头
……
无论在道德的层面如何不堪,我都下不去手杀他
“良爷,你做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很清楚”
“你给我们买礼物,为了我们杀了兴爷,与闯王谈条件,为了我们的性命不惜得罪豚妖,最后宁愿少挣些钱也要为我们寻到一个好的归宿”
“这些……我都记得”
“我觉得你不再是狼了,而是真正的良”我沉默了片刻“我不忍心去杀你,又不能原谅自己,所以……”
“唉……倒是让你为难了”
良起身,朝我伸出了手
我眼睁睁看着那双手里我越来越近,没有去躲
最后,他停在了我的头上,轻轻地揉了揉我的脑袋
“满穗,你还可以继续想,继续想很久”
“我会一直跟着你,直到你杀了我”
“是嘛”我强咧着嘴笑了笑,掩盖自己的不堪“那良爷可要做好我一直都想不明白的准备”
“良……我们,来日方长”
“吃饭吧,菜都要凉了”良给我夹了块肉,示意我赶紧吃饭
“良爷也吃吧,当然良爷要是怕我下毒了的话,我先吃给良爷看也不是不可以”
良没有等我调侃完,就夹了一块白菜放进了嘴里
“没毒,还挺好吃的”
“……”(穗沉默)
“我下次,肯定给良爷加点”
“……”(良沉默)
良又给我夹了一块肉,我们没有再讲话,三道菜很快就吃完了
良好像很喜欢吃白菜,我一直以为他会更喜欢吃肉的……真好奇良这些年来在军队里面都吃些什么
也真好奇,他到底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什么……
“今天开封倒是很热闹,刚刚依稀听到路人说今天是城里哪个富贵人家的生辰来着”
“哪个地方都这样,下面的百姓过得如何艰苦,也影响不到上面的人寻欢作乐”我随意地回答道
进来开封的这段路,我看见了许多人,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有的富丽堂皇,有的一贫如洗
而那些躺在角落里的人,双眼无神,满带着死寂
那种眼神……我太熟悉了,何曾几时我也是如此,那不像是在生活,更像是在等死,同无数苦难的人们一样,安安静静地在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场场日升月落,夜夜无人问津,在不知不觉中死去……
“满穗”良唤了声我的名字“你说今后的天下,会怎么样?”
“你一直都很聪明,想的也比我清楚”
“我想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良爷跟了闯王这么久,难道不觉得他会赢吗?”我一开始以为良在问天下的归宿,便反问道
“会,但是……”良皱紧了眉头“他太重情义了”
我知道良在顾虑什么,重情义意味着分封的功臣多了,开枝散叶,就算每个人的权利再怎么小,沿着朝代的发展,到最后也会压死百姓,这好像是每个朝代都必经的轨迹
“纵观历代王朝,大抵都逃不脱这样的命运的”我轻声说道
“但是良爷,你们所在做的事情,依然有着意义”我笑了笑“这个朝代已经走向末路了,扶大厦之将倾已不切实际,唯有推倒重来,总是需要有人站出来的”
“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就算没有李闯王,也会有张闯王,李闯王……”
“而闯王,良爷,以及其他人……你们所做的一切都会被后人铭记”
“就算后人建立的朝代再度腐败,也会继续有人站出来,但是现在,天下需要新生”
“良,这场雨会停的,但是下一场雨也一定会在某一个时刻继续落下”
“周而复始,生生不息”
“是嘛……”良苦笑着“你一直都看得很明白”
“但是,我想我做得已经够多了,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吧”
“好,那良爷今后跟着我”我笑了出来,又补充了一句“我来养良爷”
“……”
“不行”
“那就……良爷养我?”
“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是没个正经”
“嘻嘻,那就不说这个了良爷”我笑着指了指门口“不如我们出去逛逛吧?”
“好”
今天对于开封城的老百姓来说并不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也并无任何特殊的意义,但仅仅因为一个达官显贵的喜事,就会惹得全城都躁动起来
整座开封欢庆祥和,大街小巷张灯结彩,人来人往络绎不绝,好似真的陷入了一片欢愉的节日气氛里
啧,该说不说,狗大户还得是狗大户,办个喜事比秋收都热闹
良一身灰衣走在我的前面,替我在拥挤的人潮前开出了一条路来,新兴是怕我被人潮冲散,这次倒是不用我多说什么,良自己就主动牵紧了我的手
“跟好,人多,别走丢了”良回头朝我甩了一句话,就继续闷头往前走
“我这么大的人不会走丢的……”我悄悄地撇了撇嘴“良爷到底把我当什么了?”
“我怕你会像在洛阳一样”良眯眼微微瞥向我“突然消失不见”
我微微发愣,显然是没想到良会把这件事记这么久,看来这件事确实给他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
也对……他当时好像找了我挺久的
“这次……不会了”我笑着回答道
无论如何,我们确实不会再远了
洛阳湖畔的生与死,已经是我们最遥远的距离了
“希望如此吧”良的声音有些小,闷闷的,但我还是听见了
我知道,他是在怪我不告诉他的那些事情……
可很多事情,终究都是要我自己来面对的,所以我并不打算告诉良任何东西,只是装作没有听出他话中的意思
虽然感觉早晚良都会知道,但是……
我能感觉到,良跟我在一起的时候,应该是开心着的,虽然这个人平时也总是闷闷的,喜怒都没有太大的表示,但如果知道了,也是会难过的吧?
我们的路还有很久,很长可以走,我确实是不想如此之早就让我们扫兴呢
按照原定的计划,这会本应该去采购些路上用得到的物资,但看着眼前的人头涌动的画面,我实在是不太想进去跟他们挤
看来也只能在开封多停留一些日子了,明日再作打算了……
没了继续往前的心思,我便拉着良朝另外一条鲜有足迹的路走,主干道上的热闹跟分支倒是没有什么关系,毕竟街上的人都是冲着喜事去的
令我意外的是,这条路远比我想象中的要长许多,路边可见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直至最后只剩我和良二人
我们最终停在了一间铺子面前。这里差不多是小街的尽头,再往前便是另一个地界的附属街道了
而这间铺子将开封划分成两个地界,但看上去却平平无奇,甚至没有任何牌匾,低调异常
铺子前门可罗雀,几乎没什么人有兴趣的样子。虽说位置偏僻,但总归是在开封境内的,在这样一个富足地界,竟然还有这样低调朴素的店铺?
特别是在门口的少年看了我们一眼便走了进去,这更加重了我的疑心
我停下脚步,有些不明所以,顺着少年的行进的方向望了过去
开封城里……还有这种地方的吗?
“二位,来都来了,不进来坐坐嘛?”
原来我已经打算走了,这时候店铺内却传来一道苍老的声音将我们叫住,我和良面面相觑,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率先走了进去,良看见我动了,也紧随其后
开封境内,大抵不会有人可以对我和良动粗,况且我也很想知道……这个店铺里到底藏着什么名堂
拉开帘布,入眼的铺子没有过多的装饰,仅有一副三清挂像,与一方茶几,四个蒲团围茶几而摆
正前方的老者,白衣白发白胡子,在蒲团上盘腿而坐,颇有些仙风道骨的味道,之前的那位少年正拿着朵黄花有一下没一下地掰着它的叶子,靠在墙边时不时地将目光瞥向我,带有些许好奇的意味
“坐”老者拍了拍旁边的蒲团
闻言,我和良学着老者的样子盘腿坐了下来,老者招呼着一旁的少年给我们倒上了两杯热茶
单单从茶具就可以看出茶叶的不凡,闻到茶香的那一刻,我便更加肯定了这个猜想,这些年走南闯北,虽然说不上是见多识广,但是茶叶的好坏我还是可以看出来的
这茶怕是只有皇族才消受得起吧?可现在的皇帝都快自身不保,我很难想象他们能从哪里搞来这些东西
念及于此,一股怪异的感觉从我心底油然而生,周围的一切竟然有了些许的不真实起来
茶的热气弥漫在我们两人之间,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微微眯起眼睛审视起前方的老者,试图从他身上看出些什么端倪来,但无奈除了气质上的特殊,我再没有别的发现
“你能找到这里,也是自己的福分”
老者刚一开口就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什么事我自己的福分?我这一生颠沛流离,半辈子的时间都花在跑路上,何来福分这一说法,倒也是好笑
“你是……什么人?”
我有些拿捏不清眼前人的身份,甚至觉得他不应该出现在此处
“我嘛,也许你可以理解为官府养着的能人异士?就是客卿那一类的”
“你知道的,官府都喜欢搞这种”
我沉默着,想看看老者还会说些什么
“小娃娃,你会下棋嘛”
“会一点,但也就是个臭棋篓子”
“哈哈哈”老者笑着摸起了白胡“无妨,我们边下边说,这样有意思些”
下棋是门学问,我确实没怎么研究过,乱世也不需要这些,所以我也确实只会些皮毛
不过先生说我聪慧,倘若认真,做到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也未尝不可,虽然我对此是嗤之以鼻的,毕竟我没有那么多精力,再者这个时代,这些东西并无大用
我开局便发起了猛攻,如若棋艺差距过大,速攻便是最好的解法,要么乱拳打死老师傅,要么快些输掉不浪费双方的时间
老者的棋艺果然不出我所料,没几个回合就将我的马炮路线尽数封死
正当我还在想如何破局之时,老者缓缓开口道“小娃娃,你相信命吗?”
算命的……江湖骗子吗?
我的心里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明面上却没有任何表现
“信……也不信”
“有意思,怎么个信也不信法?”
我将卒前进过中盘,挡在了自己马的身后,才缓缓开口道“与我有利则信,与我不利则不信”
“小女娃,你这归根到底……还是不信呀”
“是这样”我点了点头
我一直都觉得命运这种说法只是人幻想出来自我欺骗的东西,将自己的不幸与失败都归咎与命中注定,却从来不去思考谁才是真正的罪魁祸首
“你很有意思呀,这个年纪能理解到这个层面的人不多了”
“那老人家你呢?”
“你问出这个问题,那么你跟“命”这一说法,又有什么关联?”我反问道,眼前的老人给我的感觉实在是太过神秘,勾起了我的好奇心
“你可以理解为,我就是个臭算命的,但是我比一般算命的厉害一点”
谈笑间,老者已将我的炮斩于马下,并且剑指主帅,逼迫得我不得不回防
“我算的是天下的命”
“……”
我有些惊讶,但又好像没有出乎我的意料
“当然,你们的命也不在话下”老者笑眯眯地看着我,好像在他眼前我已经没有了任何秘密“比如你身上的慢性毒,整日折磨得你不得入睡,又比如刚刚跟你进来的那个男人,他在三年后会死在扬州”
“你可以带他逃离扬州,但“命”一定会将他重新拉回来”
“……”闻言,我沉默着,没有回答
我身上的毒他倒是说对了,但这并不代表我会相信他,在此之前,我也不是没有见过仅凭面相,气味等因素就能发现我中毒的大夫
只是良的事情……
等会……良呢!?
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良已经许久没有动静了,我猛地转过头去寻找他的身影,身旁却只是剩下一个蒲团,甚至连有人坐过的痕迹也没有
少年见我转头,有些意外地说了一句“没想到你竟然能发现”
冷汗瞬间遍布了我的后背,我迅速起身,刚想逃离此处,便被老者一句话拦了下来“你今天走了,之后可就救不了他了”
!
我的腿僵在了半空中,冥冥中一直强烈地直觉在告诉我,他说的是真的
况且,我也不想拿良的性命开玩笑
无奈,我只好重新坐下,眼前的棋局,我身边的士已被杀得片甲不留,四面八方的兵马已将我团团包围,仅剩下一个帅还孤零零地留在棋盘之上
“将军了”老者笑道,却迟迟没有走出那一步
如坐针毡这个词,现在倒是毫不夸张地映照在了我的身上
“您想怎么样?”我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平静下来
“我想让你听一个故事”
“好,您讲”
老者喝了一口茶水,像是特地在吊着我的胃口似的,过了许久才开口
“世间有一酒名为忘忧,酒如其名,一口便可忘记所有忧愁,需庐州十年前的白月光二两,西湖河畔最年长柳树枝条三缕,昆仑山巅断崖之上雪莲一株,辅以北境冰泉,南境流苏,以及……最重要的一味材料,世间至爱之人的一滴泪水,方可酿成”
“南唐有一子,才华横溢,风流倜傥,年纪轻轻便金榜题名,迎娶一女子,倾国倾城,柳絮才高,两人相爱至极,被编成话本,为国人所津津乐道,不过到这里其实说白了也就是一才子佳人的寻常故事。而后南唐战乱,才子为救女子,替其挡下一箭,失血而亡,独留下女子一人”
“孤灯不明思欲绝,卷帷望月空长叹”
“女子并未再嫁,而是整日以泪洗面,同时也日渐消瘦,思念到极处时,常常夜不能寐,眼看命不久矣”
“一仰慕其的男子为此寻来忘忧,并设计为其服下”
“可女子忘掉这一切之后并未变得快乐,见到熟悉的物品,曾经行过的地方,常常患得患失,且不知为何,最后郁郁不得,无疾而终”
“寻到忘忧的男子悲痛欲绝,最后又寻了一次忘忧,自己喝下,真正地忘记了女子”
“男子不知道的,女子所喝的忘忧少了一味最重要的材料,至爱之人的一滴泪水,所以那其实只是半成品,女子那些年来一直都没有做到过真正忘记才子”
“而男子再一次寻得忘忧之后,是流着泪喝下的,所以,他彻彻底底地完全了女子的所有事情,无论朋友如何提起”
说到这,老者便停了下来,苍老的眼睛却带着不知名的神韵,直直地望向了我
“故事讲完了”
我点了点头,示意明白
“现在我要问你三个问题,你只需要选择一个回答即可”
“……好”
我原以为他会问我对这个故事的看法之类的问题,现在看来倒是没有那么简单
“第一个问题,你认为才子,女子,男子,三者谁最可怜?”
“第二个问题,如果是你,你会想成为三者中的哪一个人?”
“最后一个问题,忘忧,真的可以忘忧吗?”
“……”
我低头思考了片刻
这三个问题看似毫不相干,但仔细一想其实有着一丝若有若无地联系埋在深处,归根结底,无论我如何作答也只是在问我同一个问题
我大抵是知道了老者想问的究竟是什么
“男子自己便是忘忧”
我迅速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
“有意思,你的答案跟历朝历代的人都不一样,你是如何想出这个答案的”
“你问了三个问题,其实无论选择哪一个来回答,最后都不免要回归“情深”这个概念”
“三者中最可怜的是男子,只有他真正到了情深处流下了至爱之人的泪水
。而三人中我最想成为男子,只有他不畏艰难险阻寻得了忘忧,为爱人做到了再无能为力,如若是我,也会如此。最后一点我是猜的,忘忧不能真正的忘记,喜欢到了极点便是痛苦到了极点,我觉得……倘若他真能做出忘忧,就不可能真正的忘掉”
“忘忧的真正作用应该是,让喜欢的人忘掉一切,所以男子自己便是忘忧”
闻言,白发老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名为惊讶的情绪
随后便是连续三次的叫好声
“好,好,好”老者边笑边拍手“好一个……男子便是忘忧”
少年则皱紧眉头,好似在思考着什么,许久之后,像是有所明悟,又像是释怀,最后低喃了一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那我们……可以走了吗?”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看起来,我的答案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那总归是可以放我跟良离开了吧?
“不急,小女娃你是有缘之人,答案也别出心裁”说着老者沉思了片刻“我可……破例为你算一卦”
“你要好好地想,仔细地想,我知道很多东西,远比你想象的多,这可能是你此生仅有的唯一一次机会”
“我……”
他说得好像很厉害的样子,这让本来随便敷衍了事的我重新认真了起来
“你之前说的事情”我沉呤了片刻“是真的吗?”
老者点了点头,却没有回话,而是提醒我“如果这算一个问题有点太欺负你了”
“那怎么救良”我没有犹豫,问出了自己仅有一次的机会
“你确定问这个了吗?”老者凝视着我“你还有机会更改问题,比如说……怎么救自己”
“不必了”我摇了摇头“就这个”
“我的事情,我会自己想办法的”
生命……一定会自己找到出路
“好,那你……到时,一定……切记”
……………………
“满穗?”
我猛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又变回了刚到旅店时的模样,只是外面的天色已经日渐黄昏
“良……良爷?”
“我在”
“你看到刚刚那个白胡子的老人了吗?”我着急的询问道
“什么……白胡子的老人?”
良的脸上充满着疑惑,看起来不像是在拿我取乐
“就是……我们刚刚进的那条小巷子里的店铺中的老人啊”
“可你刚刚不是……吃完饭就突然趴在桌子睡着了吗?”
我一时间愣住了,我们刚刚明明是出去了的,我怎么在店里睡了一下午
念及于此,我慌不忙地站起身来,没跟良打一声招呼便跑了出去
“唉,满穗,等等,已经快要宵禁了”良迟钝了片刻,反应过来后也起身跟我跑在了一起“你这是……突然怎么了?”
我没有理会良,而是一个劲地闷头往前跑
也幸亏是临近宵禁时间,街上的行人并没有之前正午印象里的繁多,倒也是方便了我,以至于我这样埋头闷冲没有撞到任何路人
不多时我便跑到了那条小巷的尽头,我呆呆地立在了原地
冷清清、荒台败瓦,一片空荡
这里哪有什么店铺,分明只剩满地的狼藉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一个个人站着街头喃喃自语道
假的吗?
不知是为了回应我,又或许只是巧合,不见植物的残屋败瓦中,记忆中少年手中的黄花,正随风飘摇着……
…………
良之章 其二
我是狼,也是良
这是明末的故事,同时也是我的一生
“良,你会后悔吗,你所做的一切,杀了那么多人,那么多人因你而家破人亡”
“那么多……那么多……那么多!”
“你真的……有后悔过吗?”
一道轻而幽邃的声音遍遍回响在我的脑海,先是平静,再是愤怒,最后……竟带上了一丝哭腔
这道声音明明让我感到无比熟悉,可在一遍遍地质问之下却又让我一阵心悸
倾盆大雨,于此间拉开帷幕,带着诡异的黑色,最后在远处汇集成了一条江河,直到它离我的距离越来越近,我才惊愕地发现
那根本不是黑色……那是浓稠到发黑的血
一点一滴落在我的长刀上,发出阵阵“哐当”的声音,当我将目光投向它时,手中的长刀不知道从何时起已寸寸碎裂
可远处的街道上,还有那么多人,或狰狞着,或祈求着,或哀嚎着,被江河裹挟着争先恐后地向我爬来
在人群的正中心还有一道瘦小的身影,她与其他人不一样,她只是立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用眼神淡漠地直视着我
直视着,人潮渐渐将我淹没
直视着,他们争先恐后地撕扯着我血肉
直视着,我同我的长刀一般,寸寸碎裂
我拼命地将的目光投向她,在天空彻底暗下前的最后一刻,我终于见到她有了些许的动作
我看见,她的嘴唇一开一合,她问我
“你会后悔吗?”
…………
奉节鱼腹山
闯王率领我们转移到巴东县之西的诸山当中,却不料遭叛徒出卖,被杨嗣昌构建了一个巨大的包围圈围困其中,军粮不继,被困数月有余,无奈之下,只能强行突围
我作为闯王的侍卫之一,跟在他的左右,替他挡下拦截的追兵,护其周全
而闯王作为将首,身边的战斗自然也是最激烈的
我看着人们不断地死去,认识的人,或不认识的人,一个个都在我身边倒下了,生命的逝去随意得就像一滴雨水消失在了江河之中
一个,三个,十个……
我已不知杀了多少人
长时间的战斗早已将我的体力消磨殆尽,现在的我,仅是依靠着本能麻木地在挥舞着手中的长刀
“杀了闯王的人重重有赏!”不知从哪里传来的声音,促使着身边的士兵更加疯狂地朝我们拥了过来
哒……哒哒……哒哒哒!
叮!!!
一阵急促地奔跑声从我的身后传开,我的瞳孔猛缩,下意识地转身将手中的长刀横在身前,与来着的长枪碰撞在了一起
好沉……
招架的位置不断朝我的方向倾斜过来,即便我将为数不多地力气都压榨在这里也无济于事
无奈,我只得先行后退三步拉开距离,给自己争取到一丝喘息的时间
对面那人显然也是战场经验丰富,见我疲惫,没有给我更多的喘息的时间,很快便又攻了上来
嘭!
刀与枪一次次碰撞在了一起,又不断地被弹开,体力在一次次的交锋中不断流失,我大口喘着粗气,肺部传来一阵火辣辣地刺痛
而对面那人却是不紧不慢地在压近身位,消磨着我的体力,多年的征战经验让我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在等……
等我再次露出疲态的时候,将我一击毙命
后方的追兵越来越多,不能再继续这样拖下去了
我深知眼前之人无法力敌,便在一次后退中装作体力不支的样子故意卖了一个破绽
但面对经验如此丰富之人,寻常破绽肯定是没有用的,想要骗过别人,就需要先骗过自己,所以,这个破绽对我来说,同样也是致命的
那人没有出乎我的意料,精准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枪出如龙,快出了残影,直直地指向了我的心脏,虽然我早有准备,但疲倦的身体却还是只够我堪堪将长矛地落点偏移数十厘米,最终还是落在了我的肩膀上
不过,足够了
我的目的已经达到了,从一开始,我便没有想着可以全身而退,要在短时间里击败这么一个高手,不付出点代价自然是不可能的
而这个代价对我们双方来说都是一个机会,一个能将对方一击毙命的机会
不过很显然,他并没有抓住,所以,我赌赢了
我用左手抓住了卡在我左肩的枪,猛力往前一扯,那人正处于刚刚使完力气,而新力又未生的状态,被突如其来向前的力连扯着向前走了一步
趁着这个机会,我一个箭步向前,用脚尖扫过他本就不稳的下盘那人受力不住,身体微微有了前倾的意思
我举起了右手紧握的长刀,对着暴露在我面前的脖子狠狠地刺了下去
“啊!”那人发出了一声惨叫,并未完全死透,我的力气竟然已经虚弱到不足以一刀砍下他的脖子
哪怕疲惫不堪,我还是凭借着本能,重新一刀刀地刺向了他的脖子,直到他的头颅被我彻底斩下我的脸上满色破碎的血肉,顺着不知是汗水还是血水的液体不断滑落了下来
我赢了,但又或许没赢,说不上谁亏谁赚,此时,我肩膀上被捅穿的地方早已血流不止,高强度地战斗也将我本就为数不多的体力彻底消磨殆尽
但比起肩膀上传来的剧烈的疼痛,更要命的是我的意识也渐渐模糊了起来,这在突围战里跟被判了死刑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了
沙场上,四处蔓延着血的味道,阵阵喊杀声刺激着我的神经,我感觉到身体在剧烈的晃动着,血液模糊了我的视线,我只能艰难地看到追兵的身影,身后,身侧,刀光剑影不断交错,发出尖锐地爆鸣声,最后我也随着他倒了下去
也许我会死在这里吧?
而这一次,我又杀了很多人……
“启你带良一起跑,饿不能抛下饿们的兄弟不管!”
迷迷糊糊地,我好像听到了闯王的最后一句话
…………
不知过了多久
肩上传来的剧痛逼迫着我从昏迷中醒来
“妈的,阿良”我感觉到自己的脸被人用力地扇了几下“你他妈的醒醒,别在这种地方睡觉啊”
启正坐在我的身旁,从他手上传来的血腥味尤为浓厚
“启……?”
“我还……活着?”我用虚弱地声音问道
脑袋昏昏沉沉的,跟被人拿着凿子开了洞似的,连眼前的声音都有些模糊
所幸,左肩上的伤口已经被初步地处理了一下,倒是没有再继续流血了
“废话,老子背着你他妈的跑了几里地,命都差点跑没掉”
“阿良你要记着,你今天欠我一条命”启在一旁骂骂咧咧地说道
“闯王呢?”
“受了点小伤,没你重,你不用管他”
我点了点头,没有再说话
启是我的兄弟
也许吧,我也不太确定,反正这么多年来,跟我一起担任闯王侍卫的人换了又换,只有我们两个人一直活到了现在
多年征战的我早已麻木不仁,不会将感情寄予到任何人身上,谁知道那个人哪一天就突然没掉了,还得害我难过一场
同行者多,同伴者无
大多数人都只能陪我走一段路,不过终归从头到尾还是我一个人
我是狼,狼也不需要同伴
五年前,当时李自成还不是闯王,而是高迎祥手下的一员闯将,我们转战陕、晋、畿南、豫楚等地。在起义过程中,李自成提出“均田免赋”等口号,获得广大老百姓的支持,吸纳了众多群众进了起义队伍
可起义军终究是敌不过正规的明朝军队的,无论是装备亦或者是人数上都有着巨大的差距。在又一次大败而归,我们逃到了一个小村子里,尽是一片萧瑟,农田荒废,河流干涸,村里的人大多数都跑干净了,只剩下些老弱病残,又或者执意不肯离开故土之人
我也是在这里遇到了启,那时他还是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这是我对他的第一印象,作为村里为数不多的青壮年,正想尽办法艰难地维持着自己那一亩三分地的营生
李自成当时在田里一眼便相中了他,“饿觉得他天生就是块起义的料,人结实,也有把子力气”
不过我寻思着老实巴交的农民跟起义是扯不上关系的
我们在这停留了数日,期间李自成多次前去劝说启加入起义军。好说歹说了多日,他也还是不肯加入,说这是要杀头的大罪。不过这倒也没有出乎我们的意料,毕竟如果不是走投无路,谁也不想来干这种把脑袋提在裤腰带上的营生
劝说无果之后,为了防止被朝廷的官兵发现,我们很快便离开了这座村子,转移到了一处偏僻的山谷
山谷谷底,有好处也有坏处,好处是不易被发现,坏处却是被发现后难以逃走,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原因,那几天晚上守夜都格外的紧张
启是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被外围在守夜的兄弟当成了探子五花大绑捆到了我们面前的
当我看到他的眼里有仇恨,我就知道了他来的目的
“我想跟着你们起义”他低沉沉地说道,好像丝毫没有在意自己被绑着的事情
“为什么?之前你不是还死活都不肯加入”我随意地问道
其实我大抵也猜到了原因,一个农民想造反,那必定也是被逼得活不下去了
“你们走之后就有朝廷的官兵来村子里征税,他妈的,明明这个月的赋税都已经交过了,他们竟然还要再收一次”
“因为旁边的人家都跑了,又要把旁边几户人家的粮税按着我们家头上”
“我根本拿不出那么多粮,只能求他们再宽限些时日,等我收了粮一定按时补上”
“那群当兵的根本不管那么多,一听到交不起粮,就把我家里人抓起来一顿打,东西也被砸完了,田也被踩没了”
“我娘年纪大了,他们下手又没轻没重”
“那天晚上我娘喊疼啊,全身上下都在疼”
“我去找大夫,可我没钱,钱都被抢干净了,请不来大夫”
“然后我就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我娘一点一点没了气”
“可为什么会这样?我家老实本分,我干活也卖力……我爹还在的时候说,活不下去的都是些不出力气的人”
“可我每天都去耕田除草种地啊,没有一天敢歇,整个村子都没有比我更卖力气的人了”
“就这样了,也还是活不下去”
说到这,启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不能就这样算了,我得替我娘报仇的……”
说着,他又抬头看向了李自成,眼中好似有熊熊怒火在燃烧着
“只要让我加入,多的不说,我这条命肯定是卖给你了”他咬牙切齿的说道
李自成哪受得了这种,当场就叫人给他松了绑,开始称兄道弟了起来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莫名地,他宽大的身影竟和小崽子有了些许相同之处
我想起了小崽子当初说的话
“我们家原本很守规矩的,每年都会按时交粮,然而,那些收粮的官吏却因为邻居跑了,让我们来承担逃者的粮”
“没有粮,爹爹才要出远门卖传家宝……没有粮,我们一家人最后才会饿死”
没有粮……没有粮……
多么可笑的一句话,什么时候,粮竟比人命还金贵了
真是,好一个世道啊……
再此之后,李自成便把启安排给了我,让我教他一些基本的刀法或者打斗的技巧,因此,我跟启也渐渐熟络了起来
我本以为他会像大多数人一样,过不了多久就会死在下一次战场上
可下一次,又下一次,接着下一次……他都活了下来,很顽强地奇迹般活了下来,到最后成了闯王的另一个侍卫
“阿良,想什么呢?”启推了下我“来聊聊,别他妈又睡着了,这次睡着了就不一定醒得过来了”
“……”
“启,你会活到最后吗?”
“你在讲什么屁话,你死了我都不会死”
“那你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如果我死了……”我停顿了片刻“五年后你若有机会,帮我去洛阳湖那寻一个人,告诉她,我对不起她”
末了,我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我没死,我会自己去的”
“……?”
“你要死了?”
“……那倒不是”
“那不就得了呗,好好活着,以后你自己去”启拍了拍我的右肩,却牵扯得我的左肩一阵疼痛
“你还有什么愿望没有”我问道“如果你死了,我也帮你”
“这……是有一件”启好像陷入了沉思,片刻后又摇了摇头“算了……到时候我自己去”
“话说,你说找的人,是不是你之前常说的那个小崽子,就是你给人家爹杀了的那个”
“是……”
不知为何,我总感觉这句话听起来怪怪的,但确实又无法反驳
“那你怎么确定她五年后一定会去洛阳湖”启停顿了片刻“又或者说我怎么知道哪个人是她”
“她一定会去的,我们约好了,她要来取我性命的”
“至于你怎么认出她……我说一下大概长相你看能不能记住?”
“中”
“她长得瘦瘦小小只的,就是那种……一看就是营养不良的,大概到我脖子这么高,然后……给人的感觉像只猫一样,人很机灵,你若拿着我的刀去,她一定能认出你”
“那漂亮不?”
“大概……算是漂亮吧?”
有一说一,小崽子之前穿得总是破破烂烂的,身上也老带着灰,我仅能从唯一一次一起共浴模糊地记得她是一个美人胚子
“那你说你去杀人家爹干嘛,你这不自己作吗”启咧开嘴巴笑道“如果没这事,说不准你以后还能娶人家呢?”
“……”
“我们是仇人”
“唉,世道作孽呀”启又拍了拍我的肩膀,叹了口气
“是,怪世道……”
我沉默着,但又觉得有哪些不对劲的地方
幼儿时被父亲逼着读四书五经,教我仁义道德
青年时被天下逼着学身不由己,要我杀人如麻
种种因果,无数恶业
两者都使我受益良多,却又让我不堪重负
做过什么事,成为什么人,我一直在想……
终于,我想通了
天下没有白走的路,对错都是我的脚印
“更怪我”
我像在回应启,又像在告诉自己
我为不该杀的人后悔,为该杀之人不悔
从那一天开始,我莫名觉得,启一定会是那个活下去的人
此后我们转战了陕南以及四川东北部多地,启连伤都很很少受,这更加坚定了我的想法
启的仇,闯王早就给他报了,当天晚上就带人潜入官府给那几人抹了脖子。所以他从一开始便不是跟我一样抱着必死的信念,人一旦怕死了,也就没有那么容易死了
况且,他已经活得太久了,在这片战场上,活得越久的人,才越有经验活下去
我一直一直都是这样认为的,他不会像其他人一样轻易死去,甚至会活得比我更久。因此,我开始与他深交了起来,在很多个晚上,我都跟启聊起了小崽子
也许是我从来没有跟其他人聊过小崽子,所以我的话格外的多
说着,要是到了洛阳见到她要给她带她当年一直想吃的番薯
说着,万一以后小崽子嫁人了我要随一份大礼
说着,小崽子要是没有来我就在那一直等她
可我没有注意到的是,启只是听我说着我的事,却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的愿望,他的遗憾
只有一次,在短暂的行军停留时,他受了伤,发了烧,迷迷糊糊地提到了,他想活下去,还有想见的人,他想再去见一面
那是谁?
我一直没有问,正如我一直相信他会活下来一样
一直一直……
那天我们正坐在河边取水,启笑着跟我说了些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
“嘣”
一声枪响打破了我的认知,前一刻还在我面前谈笑风生的启突然就倒下了
就那么倒下了,没有任何预兆
错愕了片刻的我立马反应过来开始了逃命
我知道那个玩意,那是朝廷官兵才有的东西——火铳
很庆幸,我跟官兵离得不算近,那玩意的攻击距离也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远,可能精准度也有点问题,伴随着几声枪响,我近乎毫发无损地跑进了远处的林子里
再后来我通知了闯王,我们又开始了新一轮的逃亡,很显然,官兵这次的武器不是我们可以抗衡的,这件事情就这么轻描淡写的过去了
除了我们几个人,好像没有人再记得启,又过了几个月,闯王也不再提他了,启好像就这样被人彻底遗忘了
死亡究竟是从哪一个时刻开始的?
也许是启倒下没了意识的时候,又或者这个世界再没有人记得他
老人说人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没了性命,人们不会再见到他;第二次是下棺材时,人们默认接受了他的死亡;第三次是没有人记得他曾经存在过
其实我并没有多难过,尽管我觉得启会一直活下去,但是世道就是这样,没准明天我也就跟他去了
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我都在想,启那天没说完的话到底是什么?他想去见的人又是谁?又有什么是放不下的?
我都不能再知道了……
我从未问过,就像我从一而终都相信
他,会是活下来的那个
…………
“良爷?”
我感受到自己的袖口被扯着,于是转过头来
“走吧,回去吧”
少女眼神平静异常,却又有着我看不到的失落与夹扎着的不安
“你为什么突然跑来这里?”我随口问道
“没什么……天色不早了,咱们先回去吧”
满穗好像有什么心事,我没有去问
该说的她自然会告诉我,她不想说的,我问了也没用
“良爷,你等会要洗澡吗?”
“洗洗吧,也有好几天没洗了”
“好嘞,怎么说?”满穗一脸坏笑地看着我
“什么……怎么说?”
“我去给良爷找几个女童过来?”说完满穗便捂着嘴笑了起来
“……”
我沉默着盯着满穗看了片刻
“不是……你怎么还记得这茬”
“还有我不喜欢女童……”
“那这么说……良爷喜欢成年女子?”满穗凑近了我,发丝也顺着飘到了我的脸上,弄得我有些痒痒的
“……”
我无奈地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感觉怎么说都会着了她的道,索性什么都不说
“良爷~”
“你别……这样讲话,怪怪的”
“良爷你不喜欢女童……也不能成年的,哦~我知道了”
满穗凑到了我的耳边,低声说道“良爷喜欢男的?”
“……”
我伸手摁住了满穗的脑袋,将她稍稍移开了一点儿
看见我无奈的样子,满穗脸上的笑意越加浓厚了
唉,以前拿小崽子没办法的时候还可以打他屁股,现在她长大,反而不方便了
也许满穗也正是吃准了这一点,才敢肆无忌惮地调戏我
实在不知道该回答满穗什么,我索性起身去招呼店小二放了一池子热水
小二没让我们多久便弄好了,但是现在又出现了一个很尴尬的问题
因为回来晚了,这大抵是店里最后一池热水,如果还分两趟洗的话,还要重新再烧,那打底又是需要一个时辰
我和满穗站在浴室门口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先行一步的打算
“你先吧,我等晚点第二趟热水再洗”我率先打破了沉默
“那都挺晚的了……”
“也是……”
我们俩又陷入了沉默
“那……要不然我们一起洗?”满穗低着头扯了扯我的衣袖,不知是不是浴室水汽溢出来的缘故,我竟觉得满穗的小脸带上了些许通红
“算了吧……男女授受不亲”我停顿了一下“你以后还要嫁人”
“……”
满穗抿了抿下唇,皱着眉头盯向了我“我都不介意,良爷介意什么?”
“难不成……良爷害怕我占你便宜?”
“我是男的……要害怕也应该是你”
满穗倔强地仰起了自己的小脸,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轻声细语“我……不怕的”
!?
她这是……什么意思?
我的脑子一时间有些混乱,她的话到底是我理解的字面意思,亦或者是其他?
昏黄的灯光下,我低头看着满穗,她也用带着不知名情绪的眼神看着,暖黄色的光映着她的小脸,不知从何时起,似乎比刚刚更红了一分
气氛到了这份上,我确实也不好再继续拒绝她
反正……也不是没有一起洗过,虽然她那时候还只是一个小崽子,但应该……没有关系吧?
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起了当年惩罚满穗时,她害怕地看着我说
“良爷……你不能犯法,爹爹跟我说,法有规,奸幼女十二岁以下者,斩决,我……我不满十二,良爷要三思……三思啊”
现在想来,她当时是真哭假哭还不好说,但不满十二岁一定是假的
而如今,她却反而倔强地要求我一起共浴
到底是什么时候起,我们的关系变成了这样呢?
我不知道,但满穗已经先行一步进去了,随后把门紧紧地关上
“良爷……你先别进来,我要脱衣服”里面传来了满穗若有若无的声音,看样子浴室的隔音效果确实不错
我默默地转过身去,虽说隔音不错,但是这个门……我还是可以微微看清那道清瘦的身影
什么时候我也如此守男德了啊……
“良爷,好了,你进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里面终于再次传来了小崽子的声音
我走了进去,水汽弥漫着整个房间,浴池很大,与当初杀舌头的浴池一般大(想你了,牢兴)
满穗和当初一样,将整个人埋进了浴桶里,只露出一个脑袋
只是小崽子终究是长大了,不再像当初一样可以用单凭浴桶的高度就轻而易举的遮住整个身子
尽管满穗极力将身子沉了下去,裸露在外的锁骨还是清晰可见,甚至可以看到丝丝水滴顺着她的头发滴落在上面
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这……
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满穗,半晌后才后知后觉地移开视线
“良爷……你在看什么?”
满穗把头埋得更低了,语气中带着一丝丝幽怨
“没……没什么”
没理由的,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从我的心底生根发芽,甚至让我不知所措……
可是那种感觉太遥远了,远得像我身体里面的情愫,渐行渐远
我好像……
“那……良爷……好看吗?”满穗的声音好像有些颤抖
忽然间,我听到“哗”的一片水声,我连忙将头扭了过去
“你站起来了?”
“那个桶……有点太小了,洗着很不舒服,我还是去浴池里面洗吧”
直到听到满穗入水的声音,我才将头重新扭了回去
“咳咳”
瘦弱漂亮的脸颊透露着丝丝惨白,因为长期营养不良而显得五官格外的羸弱,却没有这个年纪少女该有的新鲜,没扎起来的头发被池水淋湿散乱地披在肩上,蔚蓝的眼睛却在此刻却稍显黯淡
之前没有注意到,一直以为满穗只是白,现在看来,白得已经有些不正常了,这是,惨淡的颜色
“难受?”原本紧张的心情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丝丝缕缕地不安
“没事,刚刚进池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水呛了一口”满穗朝我笑了笑
这一次,池子里的水倒是够完全遮住她的身子
“好了,良爷也赶快下来吧,不然等会水该凉啦”
“……”
我站在池子边没有动弹
“?”满穗看着我露出了一丝疑问的表情
“要不……你把头转过去,我脱个衣服?”
“哦哦哦,好”满穗连忙将真个身子都转了过去,将光滑的背部对向了我
为了防止什么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我用这辈子最快的速度脱完了衣物进入了水池,并且特地挑了个离满穗斜对角最远的位置
“好了”
“啊……好”满穗先是把头微微偏过来偷瞄了一眼,才将整个身子重新转了回来
“良爷身子好壮啊……”
“……”我往池子里沉了半分
“良爷早被我看光了”
见了我的反应,满穗像是在提醒我似的,还用手比划了一下
“那你不是也一样”我回应道
“额……好像也是”
满穗低头捋了下自己的发梢,经过我这几天的观察,这是她紧张时下意识的习惯
算了,还是聊点别的吧
“满穗”
“怎么啦良爷”
“之前你说你杀了那个狗官,然后呢?”
满穗一只手抵着嘴唇,眼睛朝上看去,看上去像在思索着什么
“然后我跑路了”
“再然后我就又开始逃荒了”
“再再然后……五年的时间就到了,我就跑回了洛阳”
“说到这个呀……良爷让我好等啊,我还以为良爷死了呢”
“抱歉,那时候闯军被围剿,我们被堵在山沟沟里,出不去的……”
“良爷理由真多”满穗嘀咕道
“我……”
我刚想继续解释,满穗便打断了我
“不管不管,良爷要补偿我”满穗抿嘴装出了一副委屈的样子
“……那你说吧,我尽量”
“嗯……”满穗皱起眉头思考了一会“良爷先欠着吧,我一时半会也没有想好”
“话说……我们就这样泡着吗?”
“难不成良爷还想我给你搓搓?”
“不,我的意思是,我们这样互相看着是不是不太方便”
“……有道理哦”满穗笑了笑“那请良爷转过去吧”
“为什么是我?”
“因为我要盯着良爷,防止良爷偷看我”
“那你刚刚不是还胆子挺大的吗?”
“那是因为我相信良爷是正人君子,守法的良民呀”
“……”
“别害羞嘛良爷,你上半身我早看干净了”
“而且总不能我转过去,让良爷看着我洗吧?”
虽然道理是这么一个道理,但不知为何我听着总觉得怪怪
算了,怎么说都是小崽子有道理,我也就没有再过多反驳转过身去洗了
“话说良爷,你背上伤好多呀……还有肩膀上那个疤,好大”
“之前被人用枪捅了一下”
“会疼嘛”
“……我觉得应该会”
“哇,良爷好厉害,被人捅了一枪都没死”
满穗说着,还一边开始鼓起了掌
“……”
“我们是不是洗挺久的了?”
“嗯……是有点,那良爷先出去吧,我换衣服比较久”
“行”
我很快便换完了衣服走出了浴室,靠在门边等着满穗出来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过后,门被打开了
当我再次转身看向满穗时,竟有些愣住了
客栈提供的睡袍在她身上显得有些肥大,衬得她整个人又瘦又小,长长的头发带着未干的水珠凌乱地散落在肩上,巴掌大的小脸不知是不是刚刚洗完澡的原因竟带上了一丝粉红,时不时就有一两滴水珠顺着尖尖的下巴滴落下来
满穗的皮肤很白,是那种看上去没有血色的白,小小的身子骨也尽显羸弱,看上去倒是十分的惹人怜爱
“嗯?”
“良爷?”
满穗伸手在我面前晃了晃
我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失态
满穗静静地看着我,说道“好看吗?”
我微微一顿,思考了片刻后还是决定顺从自己的本心“挺好看的”
满穗仰起自己的头,小脸带上了丝丝笑意“那就好”
…………
我进了房间便早早地熄了蜡烛,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
虽说我算不上聪明,但是我也不见得是愚钝的
可我依然想不明白满穗……到底意思,甚至也不敢去细想这件事情
我原本一直以为她总会杀了我,只是在陪我走完这最后一条路
但今天看来,隐隐约约地,我又觉得这不对,她好像并非那个意思
连我自己对满穗的感觉也有些不对了起来……
每当我的心底有那种奇异的感觉之时,就会有另外一个声音跳出来阻止我
“你是她的仇人”
……
是的,无论如何欺骗自己,扭曲概念,亲手导致满穗爹爹死亡的人终究是我
“唉”
漆黑的房间中,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错,错,错,贪恋错,相思错,悔过亦错
我到底是……不该如此
穗之章,其二
“你的眼睛很漂亮,看错人没关系,爱流泪……也没有关系”
这是芸姐姐告诉我的
但是我并不觉得,我会看错人
我相信良,从一而终
…………
我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看着天花板发呆
其实我不太喜欢晚上,这总让我想起来当初娘刚自杀完我躲在家的那几天
我像被时间遗弃在这的过期品一样,等着同样的明天到来,循循往复,周而复始
除了饥饿,便是绝望,最后,肚子比我更清楚我需要什么
我吃了弟弟,吃了妈妈,最后只剩我一个人
我孤零零一个人坐在床上,再不会有人走进这里,难得的我居然感到了一丝落寞,尤其是在晚上,我不敢点蜡烛,夜深人静时,尤为强烈
从始至终,我都只是一个人在这条夜路
我总感觉我身边应该站着一个人,陪我一起行至天光,但在那时,这最终只是我的幻想罢了
不过……现在,应该是与以往有所不同的
从跟良第一次半夜偷偷溜出去演影子戏开始,我就冥冥中有一种预感
他会陪我走到最后,至少会是我的最后
唉,好无聊啊……
今天下午不知道到底是睡着了还是真的去到了什么抽象的地方,反正现在我倒是一点困意都没有
我从床上爬了起来,透过窗户望向窗外
无风无月,星河天悬
“咚咚咚”
三长一短,我开始有节奏的敲击起了旁边的墙面
良爷怎么不理我……是睡着了嘛
敲了一分钟有余,我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停了下来
兴许良爷真的已经睡着了,睡这么死……这要是在外面不得给别人阴死
“咚咚咚”
唉?
在我刚停下来了没一会,就听到了良爷回应我的声音,跟我不同的是,这次的声音不是从墙边传来的,而是从门边
“良爷?”为了以防万一,我还是站在门口先问了一句
“是我”
直到听见良的声音我才敢把门打开
“怎么了,睡不着吗?”
“太无聊了,下午睡过了,现在还不困”我朝良吐了吐舌头
“你三长一短的敲墙,我还以为你这出了什么事”良顿了顿“那没事的话我就先回去了”
“等一下”我拉住了良
“还有什么事?”
“良爷,我叫了你这么多年良爷了……”我没有继续讲下去,而是装作可怜巴巴地看着良
“所以……?”良的脸上带着疑惑
“要不你也叫我一声穗爷吧?”我笑道
“……”
良的表情变得很微妙,连带着嘴角也抽搐了几下,最终还是选择直接把门关上了
“真小气……”我朝门的那头说道,虽然声音不大,但应该足够让良听到了
一想到刚刚良跟便秘了一样的表情我就忍不住想笑,良虽然闷,但是有些地方还是很可爱的
整这一下舒服多了,睡觉,睡觉
…………
在天还未亮的时候,我便从睡梦中醒来了,这是我多年来的一个坏习惯,我睡不了太久就会自己醒来,而且很难再睡着,不过也多亏了这个习惯,早些年在逃荒的时候也避免了很多危险
“咳咳”
强烈的呕吐感使我的胃部猛地一缩,一股腥甜的触感慢慢涌出了我的喉咙,我下意识地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强行压下了咳嗽的声音
也不知道这个房间隔音效果怎么样,不能把良吵醒
我皱着眉头看着手掌心上的血,此刻正散发着些许的恶臭
这些天好像越来越严重了……
钰这小家伙到底哪里搞了这种东西的,还真挺折磨人的
我随意地擦拭了一下自己的嘴角,换好衣服便走了出去
今天要启程去扬州,800里远,做马车也要数周时间,不过倒也没有必要在开封一次性买上所有干粮,路上应该也可以去其他镇子上买一点,越南方的粮食大体来说会越便宜
不过我还有一个很头疼的问题,我带来的钱买完这次的粮食可能就不太够了
之前雇船夫还有路上的花销都不算低,特别是现在战乱年代,粮食死贵
唉,我叹了口气,花钱容易挣钱难
算了,这些也没用,先去准备今天的早餐吧
昨天晚上我已经跟店小二提前打了招呼,后厨也本就有足够的材料
我做了些菜粥,又弄了些小菜,想想不能太亏待良爷就又补了道肉菜,毕竟之后都要在山里赶路,可能就不能吃这么好了
做完这一切后我看了眼天色,已经处于一种将亮未亮的状态了
差不多是时候去叫良爷起床了
我先是敲了敲良的房门,令我意外的是没多久房门便打开了
“良爷起这么早?”
“刚刚有听到动静,你是不是早就起来了?”良反问道
“嗯,给良爷做早餐吃”
良挑了挑眉头,没有说话
…………
“小二,你知道这附近有什么雇马车的地方没有”我随口问道,毕竟开封到洛阳这段路步行要几个月有余,全程用脚来走那太不现实了
“客官是想走长途还是短途”
店小二搓了搓手笑道,不知为何,这个动作……这个表情突然就给我一钟直伊三的既视感
算了……错觉吧,怎么可能哪哪都有伊三这种人
“长途,到滁州,估摸着有几百里地远”
为了以防万一我多留个心眼,挑了个离扬州最近的地方,寻思着到时候再下来步行走完最后的路程也大差不差
良撇了我一眼,没有多说什么,相信他也能明白我的意思
“唉,这您可就问对人了,这片开封……”
我打断了小二的商业自夸,“好的,那哪里有马车”
“城南有一家马车行,可以雇长途的,不过长途嘛……客官你也是知道,现在兵荒马乱的,价格估计不便宜呀”小二搓手笑了笑“如果客官钱不够的话,客栈出了门左转一里处有一个当铺,价格包您满意”
……?
我挑了挑眉头,这人怎么还推荐当铺的?总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的地方,但又说不上来
“行,谢了”
我道了声谢便拉着良离开了客栈,出了门我并没有按照小二说的左转去他谈到的那家店铺,而是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良爷,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我停顿了一下“你那时候上船是不是带了一箱子珠宝”
“是有这么一回事”良点了点头
“那些珠宝你有用吗”我犹豫了片刻,还是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可以当掉一些当做路上的盘缠吗?我的钱买完路上这次的粮食可能就不太够了”
良倒是露出些许惊讶的表情“我还以为你很有钱呢”
“是还好啦,但是谁出来一趟把全部身家都带身上啊……”我抿了抿嘴“而且良爷一个大男人老花我的钱,不会过意不去吗?”
“你想卖倒是随你,反正那些珠宝对我来说也确实没什么用处”
“不过……还是留一点给鸢她们当礼物吧”
“好呀,良爷有心啦”
我们拐进了一个没人的小角落里,在良爷高大的身材遮掩之下,我对着箱子挑挑拣拣,最后挑出了三件我认为最适合鸢姐姐她们的首饰
留给翠儿和红儿是一对子母手镯,通体碧绿,用的材料我猜大概是翡翠加入了其他宝石,她们应该会喜欢
至于鸢姐姐则是一条镶嵌着红色宝石的项链,用的什么材料我一时半会倒也看不出来,只是单纯的觉得应该不便宜,总之挑贵的准没错
……
我带着良来到城北的一家当铺前,大抵是因为最近没什么生意,店铺老板正趴在台子上睡觉,我敲了敲桌子弄醒了他
“老板,方便进店里面说嘛”
当铺老板撇了一眼我们,倒也是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当然方便,两位快快请进”
等到我们进了屋子,老板随即把店门关了起来
“两位客官,可是有什么大货,见不得光呀?”
我点了点头,闯王给良留的珠宝确实不少,怀璧其罪,还是早点变现来得安心
老板显然也是懂行的,我一说进店他便反应了过来,显然也没少干这种事情
为了以防万一,我只拿出了一半的珠宝
“老板,你看看这些货,你能全部吃下吗?”我朝他笑了笑
“啧啧啧,量这么大呀……”老板原本笑眯眯地脸上在拿起一件珠宝后瞬间变了脸色“这个不是……”
良比我先一步反应了过来,瞬间便抽刀架住了老板的脖子
“你认出来了?”
“唉唉唉……这位爷,有话好好说,别动不动就拔刀嘛”老板的神情看起来倒是没有过多的慌张“我是开当铺,肯定是有后手的”
确实……他能在开封这个地方开这么多年当铺,说没什么后手我肯定是不信的,早些年逃荒的时候我不是没有见过其他人去抢当铺,但结局都不太好
没准我们前脚刚把老板杀了,后脚出门就会有几十个人堵着我们
老板接着说道“当然我也不想伤了和气,不如我们各退一步……”
“我没必要追究这些东西的由来,两位也给我行个便宜,只收五成的费用”
“毕竟……这些东西别的地方可不一定敢收呀”
“我说得对吧,福王府的……两位客人?”
“我没记错的话,福王府一周前刚刚被闯王带军打下来”末了,老板又强调了一句
老板的意思已经很明显了,先不说其他地方敢不敢收这些珠宝,只单单是他猜到良爷反军身份这一茬,我们也没有更多的选择,毕竟现在的开封还是实质上的明朝城市,有着重兵把守
这倒确实是我疏忽大意了,竟没想到福王府的珠宝这么有明显的……额……个人特色
我按住了良的手示意他把刀放下
良虽然把刀放下了,却依然处于一种蓄势待发的状态
我暗暗叹了一口气,现在看来只能按照老板的办法来了,毕竟我们确实没办法保证下一个老板会不会同样看出这些珠宝的端倪
唉,闯王送什么不好,怎么送福王府的珠宝呐……
“五成有点太低了,老板既然这些珠宝来路不正,那想必也对我们的身份有所猜测了……”我扯着自己的嘴角,强行咧开一个笑容“不如七成如何,就像老板说的,大家都各退一步”
“虽然我相信老板确实有后手,但是也请老板相信,你的后手,至少在这件小屋子里救不了你的命”
“现在……”我看着老板,流露出了更深沉的笑意“老板是要跟我们赌一下,还是怎么说?”
老板摸着下巴思考了片刻,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随即也朝我笑道“小姑娘……很有魄力嘛,可以呀,就当是交个朋友”
原本想将另外一半珠宝换家当铺卖掉的,现在看来这样做的风险也是不小,倒不如直接在这全部卖干净
老板见我从带着的木箱里拿出了另外一批珠宝倒也没有过多的惊讶
“算算吧老板,总共多少”我顿了顿“我看着,价格也大致清楚,希望你不要耍什么小聪明”
尽管我不太了解这些珠宝的行情,但现在我必须得装出一副我是内行人的样子
我看着老板将一件件珠宝拿出来计算价格,时不时还会皱眉或者摇头表示不妥
有一说一,这样有赌的成分在里面,但我也确实不得不这样做,毕竟比起不懂装懂,更没用的是什么都不懂
“客官,这价格您还满意吗?”
我摇了摇头“你知道的,这样少了,再加点”
我就赌他贪了
果然,老板旋即笑了出来“那好,我再给您加二十两银子,这样可好?”
虽然直觉告诉我老板还在贪,但是现在的价格已经够我们走到扬州还绰绰有余了,倒是也没有必要继续纠结
我点了点头,表示认可了老板给出了价格
“对了老板,做了这么大一笔生意,我免费打听一个消息不过分吧?”
“哦?客官想知道些什么?”
“这附近有什么雇佣马车的地方?”
老板的眼睛闪过了一丝精光,虽然短暂,却还是被我捕捉到了“照你们这种情况应该是要雇长途吧,城里支持长途的马车行不多……城南倒是有一家,你们可以去看看”
又是城南嘛……
直觉告诉我,城南的马车一定不安全
“那就谢谢老板了,我们晚点就去”尽管察觉到不对,但我表面上还是没有露出任何不妥
“好嘞客官,钱拿好了,我们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
走出门前的最后一刻,我转过头别有深意地看了老板一眼,笑道“是呀……有缘再见”
……
“满穗”
“良爷怎么了?”
“我感觉有点不对劲”
“连良爷都感觉到了,那确实是不对劲了”我笑了笑“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嗯……那个老板不简单,他有练过”良皱着眉头说道
“他很壮实,下盘也很稳,应该是练家子的,我拿刀架住他的时候,他也表现得不像一个普普通通的老板,太平静了”
“而且……他杀过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气质有些特殊”
“我猜到了”我顿了顿,随后说出来自己真正的担忧“我们现在身上的钱不少,而且我觉得老板可能会认为我们身上还有其他好东西,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的道理我们都懂,老板可能不会这么轻易放我们离开”
“所以我们得敢在正午之前出城,并且尽量远离城南”我顿了顿“那里可能有他的势力,或者其他什么东西,总之,店小二跟老板都提到了城南的马车行,这有点过于巧合了,我猜……”
“他们做的是杀人越货的勾当,那边的马车可能并不安全”
“说起马……我之前好像把闯王送我的马丢掉了”良难得的露出了一丝尴尬的神情,“那里离洛阳还挺近的,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别人捡走”
“没准闯王会以为良爷没找到我自杀了呢”我开了个玩笑“毕竟良爷当时上船可是只留下了入河的脚印”
“……”良敲了下我的额头
“行了,别浪费时间了,我们分头行动吧”我没有在意良的动作,而是继续说道“良爷你去买粮食,能讲价就讲价,不能就算了。我去别的地方找找看有没有什么其他途径出城的”
“要快”我又补充了一句“如果我没有找到办法,我们就步行到下一个城镇”
不知为何,我总有些不详的预感,在这种兵荒马乱的年代,打家劫舍,甚至吃人都不算罕见了,小心点总是没错的
不过……希望真的是我多虑了吧
……
我们的运气看起来不错,我在城头的地方正巧碰到一伙要赶往徐州的商队,因为运送的货物不多,刚好有多出来的位置
支付了一定钱财,老板答应稍上我们一程,不过只能坐在货车里,我对此倒是没有多大意见,相信良也一样,毕竟之前我们也不是没有在货车上过夜过
良的速度也很快,在南城头处我很快便找到了刚买完粮食的良,估摸着是足够吃两三周了
“货车里面的东西,不要乱动,我到时候会来检查”镖师头看了良一眼紧锁着眉头,最后只甩下这句话便离开了
看得出来,他对良抱有敌意
我大概知道为何他会如此不悦,因为良看起来杀气确实有点重了,这对他们来说也是一个不确定因素,但是毕竟是老板答应的事情,所以镖师们也不好多说什么
上了车后,良盘腿坐在了地上
我则随意地找了个货物坐在上面,想来以我的体重,大抵是压不塌这些东西的,倘若真塌了,那我就要质疑这些东西的质量了
“良爷,你看那个镖师,看你很不爽的样子诶”我捂着嘴笑道
“无妨,他只要不找我们麻烦,就随他了”良朝我摆了摆手
“话说,良爷打得赢他吗?”我好奇道
“嗯……比试的话不好说,杀人的话,应该是我赢”良思考了片刻,给出了一个令我意外的答案
“为什么不一定能打赢却能杀了他呢?”
“杀人和比试是两回事”良顿了顿“举个例子,就比如当初你在河边刺杀我的时候,是有很大概率成功的,但是如果你正面跟我单挑,你没有任何胜算”
“杀人有很多种办法,而比试却很单调了,还需要留手”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确实如此,暗杀良我有很多种办法,但真拉我上去跟良单挑确实十个我也不够良打
“那良爷是不是比他厉害?”
“……”
“良爷?”
“应该吧?”
“良爷这么谦虚?”
“话不能说太满,毕竟人家能当上镖师头子,肯定也是有点东西在身上的”良摇了摇头
“哦~”我嬉笑道,良谨慎的性格这些年倒是一直没变,也从来不把话说满
不知为何,我突然想起来小时候跟良爷一起坐马车去洛阳的时候,好像也是这般
那时我刚满十四岁不久
我本想在那条路上杀了良,自己也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准备
良对我完全没有设防,我在他的食物里面加了蒙汗药,本来匕首都已经抵在他的脖子上了
可当我想刺下去的时候,却阴差阳错地多问了一句“良……这些年你杀了那么多人,你后悔吗?”
我不知道当时我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态问出这个问题,杀父之仇,还有一路上见证良的改变,好像都在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我的决定
我想知道,他到底是否曾为此后悔过,哪怕就一点点……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得到任何回应了,毕竟良已经被蒙汗药迷晕了过去,可令我意外的是,我竟听到了良迷迷糊糊地回应了我
“后悔……”
只这两个字,便让我的身子微微颤抖了起来,本已经到底了脖子动脉处的匕首却无论如何也刺不下去了
“穗……他杀了爹爹……你得为爹爹报仇”
“你,他,你们……都改变不了他杀了那么多人的事实,狼再怎么变好,也依旧是狼……”
“是他,弟弟才没有食物会被饿死,是他,妈妈才会因为弟弟的死而发疯……是他,才逼得我去吃掉弟弟他们”
无数的声音在我的脑海里杂乱地回响着,我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
“可他已经变好了不是吗……”
我喃喃自语道
眼角的泪水开始不争气地滴滴落下,落在良的脸上,也落在我的心上
“我到底……应该怎么办?”
挣扎了许久,我最终拿起了早已藏好的纸与笔,对着良的睡脸开始照着画了起来
我足足用了三张纸,重新画了三遍才将良的模样画了下来
第一次是因为眼泪落到了纸上,第二次是因为手一直抖个不停
最后,我还是没有用得上他们,我情愿一死了之,也没有去跟良同归于尽的想法
而最后的最后,那张画纸一直被我细心保留着,有时候活得累了就拿出来看一眼,想着我还有个仇人还在外面逍遥快活着,就觉得自己还不能轻易地死掉
…………
“所以……你那时候画我的画像还没有撕掉?”
“我那时候骗你的,我画了好久,干嘛撕掉”
良拿着我递给他的画像,陷入沉思,许久之后才重新抬头看向了我
“你最后,为什么没有拿着画去陷害我,而是打算跳湖自杀”良的眼睛暗暗的,好像失去了某种光彩
“我……做不到的”我停顿了片刻“我也很困惑,杀父之仇,还有你莫名其妙地变好,都让我无比犹豫”
“最后的最后,我确实没有了任何办法,杀你,我做不到,让别人动手,我还是做不到”
“我什么都做不到……所以,自杀大概就是我能想到,对你最后也是最深的报复了”
“是嘛……那死的也应该是我,不是你”
“满穗……对不起”良埋着头没有看我,我甚至猜不出他此刻该是怎样的表情,只能从声音中听出无奈,悲哀,后悔的情绪
我微微有些愣住了,我当然清楚良在道歉什么,这张画确实会让我们都不由自主地想到我们各自的立场
是的,良一直都是我的仇人
“我……”我又开始犹豫了,我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些什么
我不能替爹爹原谅他,也不能替娘,弟弟,还有其他人
我能代表的……只有我自己
“我不知道说什么”我朝良摇了摇头
“但至少……我现在已经没有那么恨你了……”我把话说得模棱两可,却又希望良能懂得我的意思
我们都沉默了许久,这件事情就好像隔在我们中间的一片巨大的镜子,在此刻却开始寸寸破碎着,但哪怕最后我们之间一无所有,镜子的破碎也不意味着我们可以装作它不曾存在过
我和良始终是有隔阂的
是死与死,是仇与恨,是罪与罚,亦或者说……情与怨
“良……”我轻声喊道
“你说”良的声音有些沙哑,不知是因为太久没喝水,还是因为其他什么
“别想这些了”我迟钝了片刻“这些事情等以后到了扬州城,见了红儿翠儿她们,我们……再做个了结吧”
“好”
“那良爷喝口水吧”我把随身带着的水壶递给了良“你好像很久没有喝水了”
良隔空喝起来,兴许是真的渴了,这一壶几乎是我一天的量的水,被他没几秒就喝完了一半
他擦了擦嘴,目不转睛地盯着我
我被良盯得有些不自在,别脸别了过去“良爷……干嘛一直看我?”
“我在等”
“等什么?”我疑惑道
“等你水里的药效发作”
“啊?”我的脸色变了变“我水里有药吗?”
“没有……吗?”
“额……那个是我平时泡的药,不是什么毒药”我重新解释道“我身体不好,你知道的”
“……”良的脸色有些尴尬
“我还以为你下了蒙汗药想杀我”
“学着古代皇帝那样赐毒酒”
“……”我露出了震惊的神情
“良爷你,额……想象力挺丰富的”我笑了笑“好事……好事”
为了缓解尴尬我继续说道“味道怎么样?”
“有点苦,这药是治你平时咳血有关系吗?”
“我也不知道,喝着看看吧,反正这病也跟了我很多年了,我也都已经习惯了”
“……”
“等到了扬州,重新找个大夫看看吧”
我摇了摇头“我看过很多大夫了”
“严重吗?”
“没事,我血多”我扯开嘴角咧出了一个笑容,虽然可能会有点假,但也只能如此了
良没有再讲话,大概是有所怀疑了
唉,真不能把良像以前一样当傻子骗了,这一点倒是真不好
我刚想继续说些什么就被打断了
不知外面的马车路过了什么地方,路面抽象的崎岖,给我一阵乱晃,所幸没有跌坐下去
就是……刚刚用脚做支撑,现在鞋子好像有些歪了
“良爷……”
“磕到了?”
“不是……鞋子松了”我迟钝了片刻,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可不可以……帮我重新穿个鞋?”
良之前送我的绣鞋在逃荒的时候不幸丢掉了,我后面回去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虽然在那时其实也已经破损得很严重了,但这终究是良送我十四岁第一个生日礼物
尽管鞋子不是之前的鞋子,但是我还想让我重新再帮我穿一次鞋,就像从前一样
“你……不能自己穿?”
“可……良爷你以前都帮我穿的”我的脸一定是红透了
在说完这句话之后,为了防止被良看到,我迅速地把脸撇得很后面
但我还在等良,也许他会答应,也许他不会,我终究是想试试
良并没有让我等太久,我感觉到自己的脚腕处被轻轻地抓住抬了起来,随之鞋子被缓缓地褪去,又被重新穿上,然后被细心的套紧
直到良做完了这一切,我也没有感回头去看他
也许十四岁那年,良送我的不只是一双绣鞋,而是帮我穿鞋的机会,那或许对我来说才是真正的生日礼物……
我这一辈子,只有两个男人为我亲手穿过鞋,一个是爹爹,一个是良
可是芸姐姐告诉我,除了爹爹以外,女子的脚只有心仪之人或者丈夫才能触碰
我也搞不懂自己在想什么……倘若我真的喜欢上良爷,爹爹在在天之灵又该作何感想呢
我重新转头看向了良,他还是盘坐的地上默不作声地看着我
“谢谢良爷”我轻声说道
“不用……”良顿了顿“之前的那双已经太小了吗?”
“不,其实我的脚这些年倒是没怎么变大,只是在逃荒的路上……有一次在躲兵匪的时候摔了一跤,鞋子掉了,来不及去捡”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为那双绣鞋暗暗可惜
“等到了洛阳,我再重新送你一双绣鞋”
听到这,我微微愣了片刻,旋即嫣然一笑“好……我记住了良爷”
是的,重要的从来都不是那双绣鞋,而是送我绣鞋的人
…………
下午经过短暂的停歇,镖师便又张罗着继续赶路
“路上花的时间越久就越不保险,还是快些把货送到的好,以免夜长梦多,毕竟……”
估计是因为我在场,镖师头子没有继续讲下去,而是用眼神示意了一下老板
老板倒是也听他的话,没过多久便重新启程了
不过虽然镖师没有说出来,但是我大致是可以猜到他的意思
货物贵重,小心为上
我暗自摇了摇头,倒也没有多说什么,毕竟人家警惕我们也是应该的
马车上
良这次坐到了我的对面,而不是地上,与我四目相对,好像想跟我说些什么
“等到了徐州,你有什么打算?”
“等到了那里,我们先补充一下物资,之后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想找个人”
“谁?”
“嗯……还记得我之前跟你讲过芸姐姐帮我找了先生,教我读书吗?我想找的就是他”我顿了顿“我有些问题想问问他”
这些天来,我一直在想我跟良之间到底应该是什么关系,可我想不明白,就跟当年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杀不了良一样,这些东西我一直都想不起明白,有可能是我下意识地去逃避,没有认真地去想过这个问题
所以……我想问问先生,此情该作何解?我又该如何是好?
相信以先生的见闻阅历,会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的
“陕西那块不是已经被起义军打下来了吗?那时候陕南很乱,我听说,先生提前得了消息逃到了徐州”
良点了点头“我很好奇,你口中的先生,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我摸着下颚思考了片刻“先生姓崔,我们平时都叫他崔先生。他很博学,却也很怪,他的学生不多,说是收学生要看悟性,不然会辱没了师门”
“那时候其实愿意教女子的私塾并不多,但先生是其中之一”
“芸姐帮我打听了很久,才有机会让我跟着先生学习的”
“他都教了你些什么?”
“很多也很杂,但大体都是些有用的东西”
“就比如如何去思考,趋利避害,扬长避短之类概念性的东西”
“还有的就是些常见的琴棋书画了,以及认字”
“不过我说实话,我只跟着崔先生学了一年半载就重新出来逃荒了”我自顾自地摇了摇头“所以其实很多东西我也只学了些皮毛罢了”
“良爷怎么问这些?”
“嗯……”
“以前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想来现在认的字应该比我多了”
“说起来……”我下意识地摩挲着自己的发梢“良爷,你认识粮食的那个粮吗?”
“自然是认识,我不是文盲”
我笑了一声“差点忘记了良爷小时候也是去过私塾的人”
“那……你觉得粮这个字……有什么特别的吗?”我看着良的眼睛,缓缓说道
良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给出了答案
“我不知道我说的对不对”
“但按照我的猜想,粮是由良和米组成,良是我,那么米应该就是……穗?”
“所以你想说的是这样吗?”
“是也不是,但是没想到良爷这么聪明,竟然能联想到这里”
“还记得良爷在洛阳的时候刚要走,我便遇到了良爷吗?”我顿了顿“这是天意不让我们错过”
“天意在更早之前就已经在撮合着我们了,因为没有粮,爹爹外出卖传家宝”
“因为没有粮,我们全家都被饿死”
“又因为没有粮,良爷杀了我的爹爹”
“到最后,我才需要逃荒千里找良爷寻仇”
“仔细一想,我们的悲剧大抵都离不开一个粮字”
“所以……这既是天意,也是我们的孽缘”我叹了口气
“但转念一想,良穗为粮,大抵该是如此”
“天下没有良,也没有穗,一失了品德,二失了食物,于是就变成了灾年”
“良爷觉得我说得如何呢?”我看向了良,他正低头思考着,过了一会才重新抬头看我
“其实我想的远没有你这么远,这么复杂”
“我联想不到天下这个层面,只能想到我们”
“所以说……到底还是你聪明啊”良最后感慨道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我自己又何尝不是只想到我们呢
天下的事情,还是交给有能力的人去操心吧,我过过嘴瘾就行了
…………
到了傍晚重新整顿了一次就开始就地扎帐休息了
此时已经行到了山里头,加之天色渐暗,其实是不再适合赶路了
良拉着我单独在外围生了篝火
按照良的话来说,“半夜如果有人袭击,人越多的地方往往越危险,因为夜袭最重要的就是在首次交锋中最大程度解决掉敌方的有生战力”
我也乐得于此,毕竟我同样不喜欢跟太多人待在一起,尤其是还有过夜的情况下
“良爷很谨慎嘛”我笑道
火光映着我的脸,同样也照在良的脸上,在夜里显得良的眼睛格外有温度
莫名地我想起了苏轼曾说过的……
此心安处是吾乡
其实原本我不太能理解这句话,但是现在我大抵懂了
明明同样身处野地,从前逃荒的夜晚是无比的煎熬的,而现在良在身边却让我意外的安心
“不,都只是些经验教训罢了”良撇了一眼众人所在的位置“希望是我多虑良”
“那话说良爷,你在军中有什么至交好友吗?”我单手撑着下颚无聊地摆弄着篝火,将木头翻得啪啪作响
“没有……很多人都只有一面之缘,然后在下次战斗的时候就没掉了”
说到着,良好像陷入了沉思,随后又继续说道“不对……应该也算有一个,他活了挺久的,我原本以为他能活到最后的,可惜也没了”
“那良爷会难过吗?”
良沉默了片刻“不知道……也许有一点,但毕竟都见惯了生死”
“良爷这是麻木了呀?”我顿了顿“我听先生说过,如果你对一个逝去之人印象越深,那其实就越是难过”
“良爷对他的印象深吗?”
良缓慢地点了点头“我记得他挺多事情的,准确的说是因为他活太久了,所以……我大抵是只知道他的事情”
“这样啊……”我回了一句便没有继续做声了
篝火的光亮好像有些许地暗淡了下来,任我如何摆弄里面的薪柴也无济于事
过了许久我才重新开口问道“那如果是我呢?”
“什么?”
“倘若我死了,良爷会记得我多久?”我顿了顿“又或者说……良爷会难过吗?”
说完我便笑眯眯地看着良,好像这只是一个跟我无关紧要的问题罢了
“……”
“你会死吗?”
“不好说呀……没准哪天我就被人掐死了也说不定”说着,我还指了指自己的脖子,那是曾经被良掐过的位置
“……”
“会吧……”良抬头看着夜空,以至于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当真?”我笑着又问了一句
“是”
我拍了拍良的肩膀,在此刻却莫名有了拥抱他的冲动,但还是被我止住了
“不说了良爷,早点休息吧”
“我守会夜,你先睡吧”良摇了下头
“不是还有镖师他们守夜吗?”
“我们在外围”良朝人多的地方看了一眼“而且……我也不相信他们”
“这样啊……那良爷后半夜把我叫起来换我来守吧”
良说得并非无不道理,这野外小心谨慎确实可以活得更久
“嗯……早些睡吧”良点了点头没有继续说话
就着篝火,没一会我便在良的旁边沉沉地睡去了
良在身边,我尤其安心,不用警惕,也不用有任何的担忧,我相信他一定会护我周全
…………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被一阵急促地摇晃弄醒了,我睁开眼,良正朝我摇着头,我立马压住了想要询问的冲动
身前的篝火也不知何时被熄灭了……
不对劲……
有一种诡异的氛围在四周弥漫开来,良直视着我的眼睛,用手指轻轻在我耳边摆了个“嘘”的手势
如果良是正常跟我换班守夜,大概率不会如此急促,他一定是发现了什么
结合我们所在的商队,以及镖师们的警惕,我大致是可以猜出些什么……
那是……匪!
我下意识地握紧了藏在裤裙里的匕首,将目光投向四周的黑暗处
我的瞳孔一阵猛缩,在远处的树丛里,确确实实有了一丝不寻常摇晃的痕迹
良附到我的耳边低声说道“别弄出什么声响,也别去提醒商队”
“我们也在暗处,他们才是第一集火目标”
我懂得了良的意思,只有等两者交火之后,场面开始混乱起来才是最佳的逃跑时机,现在如果轻举妄动只会成为第一时间的集火目标,去提醒商队的这段距离也并不保险,没必要为了别人去冒这个险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长时间紧绷着的神经让我有些许的难受
本来搭上商队的车就是为了避免当铺的老板在城里下黑手,毕竟那时候的开封确实也不是很太平,可我万万没有想到……
他妈的,这商队到底在运什么东西还能被土匪看上了
此刻的我无比懊恼,早知道如此就算步行到下一个镇子,我也不应该带着良爷上这次贼船
现在仔细想想也确实是我疏忽大意了,镖师这么多一看就是什么大货,不过有一点我还是没有搞清楚……
为什么那个老板会答应稍上我们啊?
虽然价格确实不便宜,但是我和良说到底也是不确定的变量,那大抵就只有一种理由了
老板想钱想疯了
也许是察觉到我懊恼的情绪,良轻轻摸了摸我的头发
尽管黑暗的环境让我看不见他的眼神,但我还是听到那句小小声安慰
“别怕”
……
唉,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这到底是我自己选的路,只是可惜害苦了良
这次我们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眼前的一片漆黑,没有人能给我答案
良之章 其三
“你说……错过和过错,哪个更严重一点”
那天夜里,启突然问了我这么一个问题
我想了很久才给出了答案
“错过吧……如果错过了,那就连过错也不能弥补了”
“你为什么会突然问这个……?”在我的印象里,启一直都是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不像是会联想到这种东西的人
“因为做错了事,也错过了人,虽然已经于事无补,但我还是想问问罢了……”
“那么你呢良,你有什么错过,或者过错吗?”
“我……”
………………
沙沙……
沙——
!!!
远处的林子里沙沙作响,由一开始的轻声突然变为了加速奔跑,数不清的黑影在黑暗中窜了出来
大部分的人马都朝着火光最旺盛的地方冲了过去,我们这个方向的人反而是少的,但也足足有五人
轮单打独斗我不惧任何人,但如此之多的人数……
经历过大大小小无数次的争斗,我原以为我早就不会紧张了,直到我下意识地撇了一眼被我护在身后的满穗
我真的可以……护她周全吗?
我还是产生了这种想法
叮!!!
我的长刀与来者的刀身重重的碰撞在了一起,发出了刺耳的摩擦声,与此同时,另外两人也从两侧包了上来,朝着我的肋骨刺了过来,我猛力将眼前之人的刀弹开,转身架住了左侧的攻击
虽然我已经尽力在闪躲,最大程度的避开了要害,但另一侧的刀刃还是从我的腰间擦了过去,虽然没有伤及骨头,但是身体被划开的疼痛还是让我下意识倒吸了一口凉气
叮!叮!!叮!!!
我与眼前的三人缠斗在了一起,刀锋被我一次次地弹开,他们没有给我过多的喘息机会,每一次交锋后下一个人便会立刻迎上来,也不盯着我的要害打,就是在尽可能的制造伤势,很快我的身上就被划出了许多的口子
他们给我的感觉不像是单纯的土匪之流,若是一般的土匪,在我手底下走不过三个回合。但也比不上朝廷的官兵,准确的说就像是一群……训练有素的普通人,单独拿出来都不太厉害,但是配合却十分默契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我的身上在滋滋冒(xue),体力也被带着流失了不少
我很快就意识到了……
他们想耗死我!
这样下去不行……得先想办法杀掉一个
“啧”我微微眯起来眼睛,目光快速地在三人中来回游荡着,很快便锁定了其中一个最为瘦小的
又一次交锋,我对上了那厮,这一次我没有继续跟他拼刀亦或者将他的刀弹开,而是重重的将刀往下压去,随后一个箭步向前,用膝盖踹中了他的小腹,趁着他重心不稳之际,将刀尖对准他的头颅快速地刺了下去
“啊!!!”
滋——
随着一声惨叫,男人的鲜(xue)随之喷涌到了我的脸上,模糊了我的眼睛,但我不敢多做停留,而是立马朝身侧没人的地方扑倒过去,紧接着便是一阵刀影从我原本站立的地方劈过,但凡我再慢一秒,那一刀都会落在我的脖子上
我大口地喘着粗气,哪怕我已经跟随了闯王征战了这么多年,在身上带伤的情况做出如此剧烈的动作身体也是有点吃不消了
不过……令我松了口气的是,现在对面只剩了两个有生力量,想必接下来的战斗就该好应付多了
等会……两个人?
糟了……
刚刚冲过来的……足足有五个人!
我不顾远处的二人的虎视眈眈,猛地转身朝身后看去,只一眼便让我的瞳孔剧烈收缩
满穗被人粗暴地拽着头发摁在了树上,她们有两个人,一人一边的夹住了她的胳膊让她根本没有办法反抗
但满穗没有说什么,甚至连声音都没有发出来,也许是怕影响到我
她抬头看向我的时候,我感觉心里的什么东西好像在这那一瞬间被释放了出来,猛烈而又狂暴
“别伤她”
我死死地盯着那两人,缓缓将手中的长刀放到了地上,举起了双手
其中一人过来将我脚下的刀踢开,随后又来了三个人将我团团围住,也一人将我的一只手臂架了起来
也许在他们的观念里,我的威胁远比满穗大得多
“你刚刚,不是挺能打的吗?”之前跟我打斗的其中一个走了过来拍了拍我的脸,嘲弄的说道
“你……”
没有等我把话说完,他就扯着我的头发将我整个人往前扯,膝盖用力往上一提,重重地顶在我的小腹
“咳咳……”
剧烈的疼痛让我整个人都疯狂颤抖着,胃里翻江倒海,冷汗不停地从身体里冒出来
但也就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看见了满穗压在树干上的匕首闪出的一丝寒光,此刻挟持他的人正在看我的热闹,并没有注意到从满穗背后缓缓滑出来的匕首
“啧,要不是你们人多……”
我刻意制造些动静,试图替满穗吸引更多的注意力在我身上
几个人听了我的话也是大笑了起来,好像在讥讽着我的自不量力
在我抬头的一瞬间,远处的银光一闪而过,那人就满穗从背后被抹了脖子,甚至来不及呼叫同伙
与此同时,我趁着抬头的瞬间突然发力,架着我胳膊的两个人没有反应过来,被我突如其来的反抗挣脱了出来,我撞到了前面那人的身上,顺带着踹了他的下(ti)一脚
“就你爱拍脸是吧”末了,我还不忘补一句
那人被我一脚踹中之后脸色铁青,趁着他全身失去力气的这个机会,我反手抽走了他的刀,使出全身的力气在他的胸前留下了一道偌大的口子
这个伤势如果没有得到及时的救治的话,跟死了其实也差不多了
“快杀了他!”
没有给我补刀的时间,另外迅速冲了上来,从我的两侧发起来夹击
该死……(xue)流得太多了,现在已经有点意识模糊
两次碰撞之后我的眼前就开始出现幻影,其实在刚刚被顶了那一下之后全身就已经有点乏力了,现在是全凭着意志在硬撑着
索性,现在不是我一打二,而是二打二
在我又一次弹开眼前人刀身的瞬间,一把匕首被抛了过来直直地扎进了那人的后背,趁着这个僵直我也顺势朝着他的脖子上抹了一刀
剩下最后一人见势不妙转身就朝着人多的地方逃走了
我没有去追,一是因为人多的地方变数也就越大,况且我们也没有帮助商队的义务,二是我的身上还带着伤
我和满穗对视了一眼,她迅速地跑了过来
我刚想朝她说些什么,忽然从满穗的背后瞅见了一抹不起眼的银光一闪而过,紧接着便是一道破风声随之而来
“满穗!背后!”
满穗的瞳孔一阵剧烈的收缩,但这个距离已经……
来不及了!
身体比脑子动的更快,我没有过多的犹豫,下意识地把满穗拉到了一边,原本朝向满穗的箭矢也变为了直面向我
“嘶——”
箭矢插进了我的肩膀,我吃痛闷哼了一声
索性在最后关头,我向着左侧挪动了一步,原本指向胸口的箭也变为了肩膀的地方
兴许是因为距离过远,箭的力度衰减了许多,我能感觉到,没有伤及到我的骨头,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了
即便是这样,箭矢入体的疼痛还是让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良!”满穗焦急地唤了我一声,脸上满是自责的神色
“先走……”
总之,得趁他们还注意不到我们的时候赶紧离开,刚刚冲过去的黑影人数不算少,镖师也不可能每个人都跟我一样可以一打多,一旦等商队那批人被收拾干净了,我们就凶多吉少了
没有时间处理伤口,我拉起满穗的手就朝着深处的林子跑了起来
这也许并不是一次简单的袭击……先不说他们的配合就不像那种打斗毫无章法的土匪,况且我也不相信他们会那么刚好知道商队的行进路线,这显然是早已预谋好的
不知跑了多久,直到周围只剩了我们的脚步声,我才拉着满穗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满穗,看看……他们有人追过来吗?”脑子里的眩晕感越来越强烈,就连声音也变得断断续续了起来
“没有……良你怎么样了?”满穗也跑得气喘吁吁,却还是不忘询问我的状况
“我……”
“良爷?”
意识逐渐模糊了起来,在我倒地前的最后一刻,看到的是满穗紧张的表情……
…………
“咳咳……”
一阵急促的咳嗽声将我吵醒
“嘶……”
头好痛
我捂着脑袋从挣扎地上坐起,一阵阵疼痛从那里传来,还带着昏昏沉沉的眩晕感,失血过多的后遗症还是没有过去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我身上还盖着满穗的外衣,有一股松树特有的香味,淡淡的,却还是很好闻
身上的伤口有些已经开始结成血痂了,但还是在隐隐作痛。胳膊上的箭矢已经被处理掉了,满穗将自己的外衣袖子撕成了布条给我进行了简单的包扎,连同身体上其他地方的伤口
环顾四周,这里是一个类似于山洞一样的地方,我无法想象以满穗的身体是如何将我一个昏迷的成年男子搬到这里来的
“你没事吧?”
“你没事吧?”
我跟满穗异口同声地问道
额……
满穗低下了头不再说话,在她低头的那一瞬间,即便洞里的光线昏暗,我还是敏锐的捕捉到了那她的表情,是眉头紧皱着的
“我……没什么事”我犹豫了片刻“你又开始咳嗽了?”
“很难受吧?”其实我知道满穗有时候半夜会起来咳嗽,但是又会很快被她压下来,我大抵是可以猜到她不想让我知道,多次询问也没有任何的结果……
“没事良爷……我……”她重新抬起来了头,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丝丝缕缕的光线透了进来,显得她的眼眶通红
“对不起……如果我再小心一点良爷就不会受伤了”她抿了抿嘴唇,声音有些断断续续
“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没什么好抱歉的”我顿了顿“如果我真的死了,那也是我罪有应得”
“你……别说这种话”她盯着我的眼睛,黑白分明的瞳孔里好像闪烁着什么不知名的情绪
满穗沉默了一会继续开口说道“这里没有可以消毒的东西,我只能用自己的衣服撕成布条给你简单的包扎一下……”
“等会天再亮一点,我就出去外面找找有没有什么草药可以用来消炎的……”
“什么……?”我没有立即回话,现在的脑子不是很清醒,迟钝了片刻才反应了过来
“不行……太危险了!如果你在外面又撞到那会人,谁来救你?”连我自己都没有注意到,我的声音尖了许多,就好像是在训斥她一样
“良爷……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有自己的考虑”满穗端正在我的面前“首先,你刚刚昏迷了不太清楚,但是我们已经离他们夜袭的地方很远,何况现在已经白天了,如果他们是有备而来的袭击这会也应该回去了”
“再者,我们已经不能再拖了……良爷你身上的伤都还是小事,可是胳膊上的伤已经不能再拖了,我之前用清水帮你清洗的时候,已经有隐隐约约要发炎的迹象了……”
“不处理继续这样下去的话……你的手会废掉的!”说到最后,满穗的声音竟有了些许的颤抖
“那也不行”我摇了摇头
“可是我不想这样!”满穗的声音变大了几分“我不想欠你什么,如果你的手因为我废掉了,那么我会内疚一辈子的!”
我面色复杂地望着满穗,她忽的把头转向一边,视线却在那一刹变得模糊了起来,两行清泪顺着脸颊滑落,滴在山洞的地上带起了细细微微的回响声,同时也滴落在我的心上
她不想欠我什么……是的,毕竟我是她的杀父仇人,如果反而因为救她而死,又该让她抱着什么样的心情去过接下来的每一天呢
也许我的阻止确实让她为难了……我可以因为任何方式而死,却唯独不能因为救她而死
“唉……”一声叹息出我的口中传出,好像是在叹自己的无能为力,又是在叹世事无常
“你一定要……多加小心”我只能最后叮嘱道,满穗一直都是倔强的,我现在身上带着伤,也拦不住她
如果她真的在外面出了意外……
哪怕拼上这条性命……我会替她报仇的,一如她当年千里寻仇一样
“好”满穗突然笑了出来,全然没有一点难受的样子,就像是在等着我说这句话一样
……
啊?你装的?
“走啦”满穗朝我摆了摆手,先是撤开了原先在洞口处布置好的伪装,然后朝外面瞄了几眼
这一看不要紧,看着看着就莫名多出了一双眼睛
“啊!!!”
“啊!!!”
两声尖叫此起彼伏,一声是满穗的,还有一声是从山洞外传来的……
我有一说一,某种意义上来说,尖叫的人本身比尖叫的东西更加恐怖,特别是在山洞还有回音的情况下……
满穗的反应很快,瞬间就冲出了山洞拿匕首架住了眼前的那倒身影
因为山洞里面光线不是很好,我模模糊糊地只能看清她的身高只到满穗的脖子那,身材也很是瘦小
“你……怎么会在这?”满穗的声音从洞口外传来,直到我走出山洞之外才看清楚,她挟持着的是一个小女孩
而且……看着好像还有些许的眼熟,听满穗的口气,貌似还认识她
“满穗,她是?”我问道
没等满穗开口,小女孩就抢先说道“我……我叫秧,之前你们那个商队的老板是我的爹爹……”
她看起来有些许的害怕,直到满穗将手中的匕首离远了几分,她才重新开口说道“我认识你们……爹爹说你们是过路客,会给我们很多钱当作路费……”
“所以你们应该不是跟那群坏人是一伙的……”
“确实不是一伙的……”满穗缓缓说道“所以你怎么跟过来的?”
是的,我也有些疑惑,按理说这么远的距离,她一个小女孩还是走的夜路,不应该跟得上我们
“我看见路上有血迹……就跟着一路走了过来”秧吞咽了一口口气,语气紧张,好像生怕满穗下一秒就会杀了她一样“我猜到应该是你们……”
“你为什么可以活下来?”我疑惑道,按照那个人数,镖师人人一打三都不见得能杀干净,按理说商队早该团灭了才对
“我那时候半夜起来想(上厕所),爹爹让我找一个远一点的下风口,别影响到其他人休息,所以……我恰好躲过一劫”
“我听到喊杀的声音,所以一直躲在很远的草丛里面不敢出来”
说到这,秧的声音中带上了哭腔,连说话也变得断断续续的
“我听到了……爹爹的惨叫声,还有他们说,不留活口……”
“那你爹大概率是没了,节哀”我默默补充了一句
我不说话还好,一说出来本就快哭了的秧直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我和满穗面面相觑,满穗朝我皱了下眉头,好像在怪我为什么要多此一嘴
满穗弯下腰来,与秧的身高保持到了一个平行的高度,摸了摸她的脑袋,柔声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三岁了……过几天就是我的十四岁生日了,爹爹本来说好……要带我去徐州过生日的……”
我看见满穗的瞳孔猛的一缩,也许是她回想起来什么事情也说不定
她转头看向我,眼睛里流转着我猜不透的情绪
也许怜悯,也许是惊讶,也许是感同身受……毕竟那时候,她好像也是这个年纪就已经孤身一人了
“那你之后想怎么办”满穗继续问道
“我……不知道,但是我总得给爹爹报仇的……”秧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
但从她哽咽的语气,我听出了她的决心
看着她的样子,以及报仇这个两个字眼,我的心里不禁泛起了无尽的惭愧
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满穗,发现她也在看着我,而后我们又互相撇开了目光
有些事情,我们终究需要去面对,时间不会淡化掉这一切,满穗和我也不可能当作它不存在
但眼下,还是先解决秧的问题吧
“我可以……跟着你们吗?”秧抬起头看着我,小心翼翼地说道
“我吃得很少,你们可以每天只给我一点点吃的就好,只要能让我不饿死就行……”
“……”
我和满穗又对视了一眼,她的眼中有流光闪过,我大抵是知道了她的意思
不过就算她有这方面的意向,却也只是皱着眉头看着秧,没有急于答应
我知道她在犹豫什么,远的不说,就但这一次袭击事件来说,连我和满穗都不能全身而退,如果再加上一个小女孩的话,那大抵是只能死一个了
秧兴许是看出来了满穗的犹豫,随即又开口说道“你们如果遇到危险的话……可以不用管我的”
“我不会……尽量不给你们添麻烦”
“你为什么……想要跟着我们?”满穗问道
“因为我一个人肯定走不出这片林子”秧抿了抿嘴唇“如果死了……就不能给爹爹报仇了”
这个字眼已经是第二次出现了,我下意识地看向了满穗,却发现她没有在看我,而是缕着自己的发梢在思考着什么
许久之后,她深吸了一口气,重新盯向了小女孩,“那么还有一点,我想知道,带着你对我们有什么好处?”
“又或者说……你如何证明自己的价值?”
“我……”
秧犹豫了,片刻之后,她咬了咬牙重新说道“我爹爹常年在开封和徐州跑商,在徐州那里存了一笔钱,我知道在哪”
我瞥了一眼秧,明白了方才她为何犹豫
满穗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你现在说出来,就不怕我们逼着你找出来,然后再把你杀了吗?”
“怕……但是如果你们不带着我,我估计也活不了”
“而且……我觉得姐姐是好人”
“这样啊……那他呢,你觉得他是好人吗?”满穗笑着指了指我所在的方向
我觉得满穗是故意的,因为单纯地看起来我确实不像什么好人,反倒像是杀人如麻的魔头
“不像……”
秧犹犹豫豫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不出我所料
“噗嗤……”
满穗看着我,嘴角微扬,我看得出来她在极力憋笑
“你想笑就笑,憋着对身体不好”
“没没没,我哪里敢笑良爷”虽然满穗嘴上是这么说,但眼里的笑意还是没有丝毫减少
算了……随便他吧
“那你觉得他不是好人还敢说呀?”新兴是秧说出了让满穗满意的答案,她的语气不再严肃“他杀人你也看到了,麻溜的很”
“因为我觉得大叔是听姐姐的……姐姐如果不想杀我的话,那大叔应该也不会动手”
听到这,满穗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
“……”
我沉默了片刻,倒是没有去反驳这句话,毕竟某种意义上来说,满穗的脑子确实是比我的好用
“不过……”满穗转变了语气“他们应该在找你吧?”
“我刚刚想了一下,你说自己大概率走不出这片林子,应该是因为他们没有找到你的尸体,而不是单纯的怕迷路,没吃的,怕遇到野兽之类的理由吧?”
“毕竟……我在你这个年纪,一个人也是可以活下来的”满穗笑了笑
闻言,秧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低着头不再说话
满穗接着继续说道“所以你一定要找个有战斗力的跟着,为自己提供一层保障”
“而我们,却要为此分担你的分险,我说的对不对?”
“嗯……”秧沉沉地回应了一声,没有反驳什么,倒是出乎了我的意料
“你们大概率运送的是什么很贵重的东西,所以才会引得他们有预谋的袭击,再者他们都早有准备了,就连你们的路线都知道,想必也是知晓你的存在的”
秧点了点头,好像被满穗点破了之后就没有之前那副楚楚可怜的样子,也许这才是她本来的模样
“这批货是要给徐州里的大人物的,他们得罪不起,为了以防万一,想必是要赶尽杀绝的"
“还有一点,你们逃走了他们肯定也是知道的,所以他们在找的不只是我,也还有你们”
满穗勾了勾嘴角“这个我当然也能猜到呀,不过这跟我们带上你没什么关系吧?毕竟对我们来说是多了一个累赘诶,你还有没有别的用处?”
“我之前在来的上路帮你们把地上的血迹顺便清理了一下”
“你倒是很聪明……这让我不得不怀疑你之前说的话到底有几分真几分假,毕竟聪明的小孩都喜欢骗人”
这真的不是在说你自己吗……
不知为何,我突然就想起了小时候的满穗,也是一样满嘴谎话
“是真的,我不会拿我爹爹的事情来开玩笑”秧皱着眉头说道
“你认得消炎的草药吗?”
“爹爹以前教我认过一些”
“那这样吧,你去帮我们采点草药,我们再考虑要不要带着你”满穗跟哄小孩一样拍了拍她的脑袋
“……好”秧咬了咬牙,最后还是无奈答应了,毕竟想要寄人篱下,她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
她的动作十分利索,没有做过多的停留就转身跑进了林子里
我和满穗看着她的背影逐渐消失不见,满穗拉着我进了洞口,才轻声跟我说道“良爷……你怎么看?”
“什么怎么看?”
“要带着她吗?”
“你决定就好了,她都看出来我听你的了”
满穗停顿了片刻,“那就带着吧……”
“嗯”我点了点头,接着说道“感觉她有点像你”
“哪里像了?”
“跟你小时候一样,心眼多,半天蹦不出几句真心话”
“……”满穗掐了我一下“我那时候跟你说真话你不得直接杀了我?”
“也是……”
我似乎回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
“良爷在笑什么?”
“你借口说去解手,但其实是想杀我的那次你还记不记得”
“记得,失手了”
“那时候你求着我不要杀你”我笑了笑“后面你是不是还说要给我修生祠,造金身来着?”
“……”
“良……最近过得很开心呀?”满穗似笑非笑地看着我“真想要……那我回去给你建?”
没有等我反应过来,满穗就朝我的伤口轻轻拍了一下
虽说她是把力收着了,但还是疼得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走了”满穗见我吃痛,也没有继续做些什么,而是起身指了指洞口,示意自己要出去一趟
“去哪?”
“我也去找找看附近有没有消炎的草药,毕竟我一开始就没打算把希望全放她一个人身上”
我刚想说些什么,满穗就打断了我
“不用担心,秧既然把我们的痕迹都清理了,那想必这附近也就没多大危险了”
说完,满穗就走了出去,顺带着也把洞口用东西掩盖了一下
…………
过了许久,也许已经到了正午,我也不太清楚
总之,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吵醒了正在闭目养神的我
我用没受伤的那只手稍稍将洞口的遮掩物移开一个小口,俯身去看
一只眸子也正相同的方式在看着我!
她明显是被吓到了,迅速地后退了几步,我也得以看到她的全身,来的人是秧
“是我”我沉声提醒道
秧先是深吸了一口气,随后才轻声开口说道“大叔……”
“我采到草药回来了”说着,她朝洞口的位置摆了摆手中的一大把草药
“你退远一点,让我看到你的全身,背过身子”
秧好像有些不情愿的样子,抿了抿嘴唇,最后还是走到远处背过身去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秧和小满穗有莫名的相似之处,都给我一种……猫的既视感
不是那种人畜无害的家猫,而是那种在野外游荡着的,更为凶狠的野猫,它们都流浪了许久,饥饿着,渴望着什么……
而给我相似感觉的秧,也是让我不得不提防一手
满穗当年也是这个年纪,解个手的功夫就差点给我阴了
我记得……她当年藏刀的地方是……裙裤腰带的地方?
应该不会这么巧吧?
虽然想着天底下没有如此巧合的事情,但我还是仔细地观察了一遍她的背后的衣服
……?
腰部的地方怎么……真的看起来这么怪的?
我用没受伤的手又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仔细看了一遍
这次我非常确定,那个地方肯定有东西
“你腰带上,藏着什么东西?”我沉声问道
“哦,这个是刀”秧转头朝我笑了笑“防身用的而已,大叔不会连这个的怕吧?”
“……”
“刀放外面,人进来”
“啧”
一阵窸窸窣窣声过后,秧把洞口的杂物都扒拉开钻了进来,还不忘抱怨一句“堵的东西真多呀”
秧进来就盘腿坐在了我对面的地上,倒也是一点都没拿自己当外人
我们两大眼瞪小眼,谁也没有先说话
大抵是受不了这样的氛围,过了没多久秧就先打破的沉默
“大叔是怎么发现我身上有刀的?”她皱紧了眉头,低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好像还在为自己刀被看出来的事情耿耿于怀“一般人都小女孩都不会这么有防备心吧?”
“……”我保持着沉默
“?”秧在我面前挥了挥手
“说说嘛,又不会怎么样”
算了,告诉她也无妨,毕竟也不是什么秘密
“还记得你之前看到的那个姐姐吗?”我摸了摸下巴,回忆起了当时的诸多细节“她以前跟你一般大的时候……”
“本来要被人卖给洛阳的福王吃掉的,我就是送货的人”
“在晚上的时候,她趁我同伙睡着了,借口说去解手,让我别看她”
“然后就是从你之前藏刀的地方,拿了个匕首差点给我刀了”
“噗嗤”
秧先是不可思议的瞪大了眼睛,随后笑得肩膀也跟着一起抖动了起来
有这么好笑吗?
我皱着眉头看着秧笑出了眼泪
“不是……所以大叔你是被阴过了才防着我的呀?”秧擦了下自己的眼角“挺厉害的……厉害,噗嗤”
我黑着脸看秧,她立刻摆正了表情“不好意思,我一般不会轻易笑出来,除非忍不住”
“……”
“不过大叔,我带刀真的是为了防身,没那个姐姐那么厉害”
“算了……你别叫大叔,听起来怪怪的,跟她一样叫我良爷吧”
“真的嘛,我这样叫,姐姐知道了不会生气吧?”
“……”
我大抵是知道秧和小满穗的相似之感从何而来了……
她们也许都很聪明,但更相似的是嘴一样没个正经
“好嘞,良爷”秧笑了笑“要我给良爷上药吗?”
我摇了摇头,我并不放心他“不必了,我等她回来”
秧的脸色露出了疑惑的表情,随后又变为了好奇“良爷很信任她吗?”
我没有说话,而是点了点头
我在这个世界上早已没有了亲人,这么些年来,满穗大抵真的是我最为相信的人了,哪怕我是她的仇人,这份信任也没有丝毫的减少
又或者说,即便她真的背叛了我,或者设计陷害我,那大抵也是我咎由自取,毕竟我确确实实地欠了她一条命
“那我就有点搞不清楚了,你之前还说你说人牙子,拐卖她,现在又说很相信她”
“所以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仇人……?”
我也不太确定,但我们好像确实没有其他更多的关系,仇恨让她寻到了我,又与我千里之行,最后让我们在九年后重逢
这样的关系其实说是仇人也不太明确,因为我总觉得满穗说我的命是她的,大抵只是为了让我不要妄送了性命,或者说,她还需要我活着
“?”
“你们这关系是仇人?”秧思考了片刻“我怎么感觉她挺关心你的?”
“从何可见?”我好奇道
“哦,我之前有偷听了一会你们的对话,听出来的”
“……”
“你偷听了多久?”
“从你醒来之前吧?”秧笑了笑“她哭了挺久的呢”
哭了?怪不得刚刚醒来的时候隐隐约约觉得满穗的眼睛有些通红
我的心情有些许的复杂,从未有过的迟疑,欣喜像一条条越拉越紧,扭曲着的长绳缠绕着我
我摩挲着自己的手心,不说什么,也不知该说些什么
“所以良爷你为什么说你们是仇人呢?”
“我杀了她爹,间接性的害了她全家”
“……”
“额……这个,好像确实挺仇人的”秧扯拉着自己的嘴角,最后只憋出了这句话
正巧这时,满穗把头探了进来,看到秧的一瞬间,表情还有些许的意外
“良爷,聊什么呢?”
“在外面有遇到什么危险吗?”
“嗯……谈不上危险”满穗顿了顿“我特地往我们来时的方向走,远远的发现了他们确实在找些什么……”
说着,满穗撇了秧一眼“我说……你身上不会带着什么东西吧?”
“咱们都跑掉了,如此大费周章的在找我们,大概只能是你身上还有什么值钱的东西?”
“我猜对了吗?”满穗笑眯眯地看着秧
秧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议,就好像在说……
这你(塌马)能猜到的?
“不用怕,我们不会拿你怎么样,东西你自己藏好就行”说着满穗走了进来,看着秧又露出了一个嘲弄似的笑容
“很聪明啊”
“没……姐姐说笑了”
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感觉刚刚还嬉皮笑脸的秧好像被满穗一进来就压住了气势
就像是一只……
被踩着了尾巴的猫?
也可能是大猫把小猫逮了的感觉,总之满穗对秧好像有着某种压制,好似可以看透她心中的想法
“我叫穗,你可以叫我穗姐姐”满穗指了指自己,又看向了我“他叫良”
说着,满穗撇了一眼地上的草药,又看了看自己手上的,“挺能干的嘛,采得比我还多”
“正常,我没有花时间去看他们的动向”
“良爷怎么不先上药”
“他要等你回来,要你给他上”秧翻了个白眼“良爷信不过我”
“……?”
满穗意外地看了我一眼,嘴角却在不经意间翘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好呀,那我来给良爷上药”
“上衣脱了”
我瞥了一眼秧,满穗立马明白了我的意思,“秧你先出去吧”
“我背过去行不行?”秧指着自己,嘴角疯狂地抖动着“你们知道的,外面不安全”
我点了点头,满穗也没有多说什么
…………
(注:在古代野外受伤,尤其是流血伤,可用大蓟的嫩叶咀嚼出汁液,涂抹伤口即可,能起到一定消炎止血的效果)
(二注:如果你要较真,那么你说得对,因为我也是百度的,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因为带来的草药已经提前洗好了,满穗将其咀嚼至泡沫状,随后吐到了手心里,捏成拳头的形状放到我肩膀上的伤口上方,任其汁液一点点的滴落下来
“嘶”我倒吸出了一口凉气,虽然之前打仗的时候不是没受过这样的伤,但痛还是真的痛
“忍着点”满穗因为边咀嚼草药边讲话,显得有些口齿不清“这药好苦……”
“噗嗤”
一声细细微微地小声突然在山洞里回响出来,即便声音不大,但我还是听出了发出这个声音的人在极力憋笑
我和满穗同时看向了背着身子蹲着角落里的秧,身子在抖个不停
满穗先是皱紧了眉头,随后像是想到了什么,也跟着扬唇笑了起来
“别光顾着笑,不如你也来帮我嚼一下药?”
这一句话过来,本来笑个不停的秧瞬间停了下来,把头摇得飞快
“不了吧……男女授受不亲,而且穗姐姐也不希望我的口水混到良爷身上吧?”
“有道理……”满穗竟然真的低头认真思考起来这个问题“那你也别闲着,找个石头过来捣”
“……”
“我是来当苦力的?”
“不然你来享受清福的?”
“你真不知道我是……”秧刚想说些什么,随后又强行打断了自己
但是只说出来一半的话,也差不多够满穗联系到前因后果了
“怎么……你不是商队老板的女儿嘛?”满穗故意将女儿两个字延迟了许多
“我就说那群土匪抢了货车怎么还不离开,而是四处在寻找什么……”
“感情你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你自己就是那个最值钱的呀?”
得了,感觉一句话秧的底裤都被看穿了
“穗姐姐真聪明啊……”这次的秧倒是没有多说什么,而是大大方方地承认了
“所以你爹根本不是那个老板吧?”
“嗯哼”
“那你之前还装挺像,差点给我也骗过去了”满穗扯拉扯嘴角
“嗯哼”
“哼你个头,还不去干活”
“……”
“我问个事”
“说”
“你既然觉得苦,为什么不一开始就用石头捣”
“……我乐意”
“那容器呢”秧指着地面“总不能直接在地上弄吧,等会伤口还混进尘土不跟没消毒一样”
满穗低头思考了一会,拿出了自己随身携带的水壶“用这个”
话说间满穗就举起石头欲要将其砸成两半时,被我拦了下来
我摇了摇头,到底还是觉得没有这个必要,“算了吧,你喝水还要用”
“我自己嚼,你来上药”
“也行……”
草药入口就有一种苦涩的味道,虽然经过了仔细的清洗,但难免咀嚼根茎处时还是有一种在吃土的感觉,也难过满穗会皱着眉头
将全身伤口都上满药之后,时间已经接近正午了,满穗又帮我把换下来的绷带重新去河边洗了一遍,方便下次使用
虽然此地确定不宜久留,但我跟满穗商量了一下之后还是决定等天色暗了再离开这里
……
“话说刚刚我就想问了,为什么你跟我一样叫他良爷?”满穗兴许是有些无聊了,竟问出了这种问题
“他让我叫的”
“他让你叫你就叫?”满穗撑着下颚转头看向了秧
“那……不然呢?”秧面露疑惑
“自己想”
“那……良叔?”
“算了,还是良爷吧,听着顺口点”
“你让我叫我就叫?”
“那不然呢?”秧扯了扯嘴角,换作是我,大抵也不知道该怎么回话
“……”
秧默默地闭上了嘴巴,兴许是察觉到了自己大概是讲不过满穗的,又或者觉得
她们的对话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大满穗在逗小满穗玩一样,摸清了她的性格,也清楚着她的想法
而后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直到秧的肚子传来了一声“咕咕”的动静
这声动静在本就空旷的洞里尤为明显,我和满穗同时看向了秧,弄的她有些不自在地别过了脑袋“……”
不过也确实,从昨天晚上到现在,我和满穗也已经很久没有吃东西了,秧估计逃跑路上也是没时间吃的
“饿了?”满穗问道
“嗯”秧点了点头“我身上还有些糕点……”
“挺好,分我”说着,满穗朝秧伸出了手
“……”
“穗姐姐你不去当土匪可惜了”秧抿了抿嘴唇
“没差了,反正你也要跟着我们”满穗笑了笑“交点保护费,不算过分吧?”
“毕竟我也没去问你什么来头”
秧听了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把糕点分成了三份,但很显然,这些糕点是填不满肚子的,充其量也只能用来充饥
我将自己的那份递给了满穗,现在食物不够,所以我更不希望满穗饿着,再者我也更难抗饿
饥饿,始终是徘徊在每个老百姓头上的阴影
“我刚刚在路上还采了点碎米荠,也能凑合着吃”满穗摇了摇
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原来刚刚满穗放在地上的一堆草药里,还带着其他食物,看来她早就想到了会有这种情况
“这……”秧面露难色
“这个我以前逃荒的时候有吃过,叶子还挺嫩的”我朝秧继续说道“而且后面几天都没有食物,可能也就只能找找类似的东西吃了”
“你们有钱嘛?”秧顿了顿,“我知道这片林子出去之后有个镇子,兴许咱们可以去那里买点干粮”
“不远,大概一天的路程就到了”
满穗点了点头,幸好为了以防万一,她一直有随身带钱的习惯
听到有镇子,我的心情也放松了不少,至少之后不用再为食物的事情发愁了
不过……我能想到的问题,相信满穗也同样能想得到
“那小崽子你觉得……那群土匪会不会去那个镇子里面蹲我们?”
“可能……不,是一定会了”秧愁眉苦脸道“那我们还去吗?”
“去,但是只能我去”
“良爷身上有伤,太明显了,至于你……”满穗瞅了瞅秧小小只的身子“跟送死好像也没什么区别”
“嗯嗯嗯,穗姐姐说得对”一听到自己不用去,秧反倒是又笑了出来
“不过我们以前是干人牙子的,你说把你卖个城里的其他人会不会很值钱呀?”满穗开玩笑道
“不会,我看人一向很准”
“良爷和穗姐姐都是好人”秧顿了顿“我相信你们”
好人吗……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只有两个人曾如此评价过我,一个是觉得我变好了的穗,还有就是秧了
相似的人,大抵也会说出相似的话
但如果说她们给我一种猫的感觉,那么一个去掉了兽性的狼,又会给她们什么样的感觉呢?
我不知道,因为我自己也不太确定我到底算是什么
“相信我们还谎话连篇?”我反问道
“自保嘛……而且不都被穗姐姐看出来了”秧吐了吐舌头
“是都吗?”满穗挑了挑眉毛,特地延迟了都这个字的声音
秧尴尬地笑了一下,没有讲话
“算了不逗你了,赶紧吃吧”满穗摆了摆手“吃完了好好休息一下,晚上还要赶路”
“好”
……
这天下午,大概是我睡得最沉的一次了,也许是负伤了,又或者满穗在身边
我尝尝梦见的画面
我又走在洛阳的街道上,这条路我已经走过无数遍了,店铺的商家,叫卖的小贩,一切都是我熟悉的模样,好像跟以往没什么不同,但总觉得又都比之前少了些什么
我站在街头,像是意识到了什么,不自觉摸了下自己的胸口,心脏“砰砰”跳个不停,止不住的心慌
是那场潮水
自从满穗在洛阳不见的那天起,就一直徘徊在我梦中的潮水,彻夜不息
总是淹没着一切,不断地吞噬着一个个我,亦或者是她
许久之后,我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已经待了如此之久,记忆里的潮水却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淹没洛阳的街道
而这次,她站在洛阳街道的尽头,笑面如靥
穗之章 其三
梧桐秋风扫落叶
“先生今天教什么”
“今天入秋了,所以什么都不教”崔先生摇头晃脑“满穗,你读过志怪类的小说吗?”
“好像听说书人讲过一点,但是没听完就被爹爹拉走了”我摇了摇头,只是印象里迷迷糊糊是听说过这些
崔先生拍着案桌,手指敲出一段奇怪的节奏,断断续续
“志怪类的故事有很多,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有关于书生的”
先生抬头看天,突然就不讲话了,似乎在追忆往昔一般
我那时不懂他的心境,现在想起来,到没有当初那般不明所以了
“所以今天的故事,也是有关于书生的”
“那么,我开始讲咯……”
…………
「画眉」
入秋这天,书院里来了一位女子,名叫画眉,说是二师兄的妹妹,不过仔细一想,我倒也很久没有见过师兄了,问师傅,他也只是说,书生要读万卷书,也要行万里路
我听不懂,所以就不再问了,毕竟二师兄去哪了,又跟我有什么关系呢?
画眉长着一副弱柳扶风的模样,来了后整日里无所事事时不时还会莫名掩面而泣,再不就是写点像李清照一样的凄凄切切惨惨的诗词
“楼台一别恨如海,泪染双翅身化蝶”
那时候我刚偷着读完了梁祝化蝶,虽说没见过祝英台,但我猜大抵也不过就是如此一般的模样
我一直被凄切的爱情故事所吸引着,所以当我第一次见到画眉的时候,便产生了接近她的冲动,也并非是想发生什么故事,只是好奇她忧郁的情绪从何而来
却没想到,最开始的冲动,酿成了我一生的劫数
北境苦寒,入秋这天,尤为强烈
许是天意,也是妄为
这日路过小院,我下意识往院里瞥了一眼,奇怪的是,我看到的竟是许久未见的二师兄,而非画眉
更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二师兄回来的任何印象
师兄为什么会突然回来?画眉又去了哪里?为什么我没有瞧见这两人外出过?
书院本不大,分成了四个小院,出去的路更是只有大门处一条,若有人往来,我不可能不知
好奇心驱使着我驻足察看,我安安静静地站在墙角,只探出了半个脑袋,也不语
默约一炷香过后,师兄坐在梳妆台前,对镜背着我,不知所为
师兄的院子里,什么时候有了梳妆台?
兴许是画面找来的罢?只能是如此解释了,虽然我还是不明白师兄对着镜子在干些什么
无趣,我暗自摇了摇头
嘶啦——
正当我转身要离去时,却又听到了一声奇异的响动,在我迄今为止的人生里,从未听如此奇怪的声音,硬要说的话,就像是……肉被撕裂的声音
阴差阳错的,我退了一步回来,重新观望
二师兄撕下了自己的脸皮,皮下的并非是血肉模糊的景象,而是……画眉的脸?
二师兄……是画眉?
没有一个正常人不会被这样的场景吓到,我也不会例外
受惊的我无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虽说没有发出多大的声响,但还是被她注意到了
她转头看向我,我也正一脸惊异地盯着她,刚刚换下来的脸皮已不知所踪,而画眉本来的脸却越发的愈显秀丽,从前不比现在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我原以为这句诗有夸张的成分,现在看来,那大概是常人一生都难得一见的美丽,用文字无以为述
我着了迷似乎的愣在了原地,看着她一步步靠近我,看着她的手缓缓地攀上了我的脸颊
近在咫尺,幽兰般地吐息丝丝缕缕地呼到了我的脸上,我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
她好像想干些什么……
我是不是该逃走呢?
算了……好累,早已不想考虑那么多事情了……
“忆安”师傅的声音将我打断了思绪,一时间我的意识竟莫名地重新清晰了起来
“你们……是在干什么?”师傅面露不悦
画眉抢先一步回答了师傅的问题,“是这样,我有些问题想请教小先生”
边说着,边给我比了个手势,这个手势是只有师兄们和我才懂得意思
从前,二师兄带着我偷懒,远远地看到师傅来了,也会摆出这个手势
意思是,不语,交由他来说
所以,二师兄真的是画眉吗?
我越发地疑惑了起来,心里千千万万的疑惑,却也没有多说
画眉之后一番圆说,终是将师傅送了回去
她看向我,我看着她,眉目不展
随后,画眉长叹了一口气,“跟我来”
不由分说,将我拉入屋中,房门紧锁
她没有看我,而是看着镜子,一道幽幽地声音从她的口中传来,“你都看到了?”
我没有说话,想了一会,倒也没有否认的必要,于是点了点头
“你是……二师兄吗?”
“我也可以是”她笑了笑,突然背过脸去,再转回时,已然变成了二师兄的脸
“你刚刚是想扒我的脸吗?”我迟疑了片刻,还是问出了心中最大的疑惑
“是的,很可惜,你的师傅碰巧救了你,而且我以后大概也不会有机会了,所以你倒是安全了”
“所以……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用你们可以理解的话来说,我大概算妖吧?”
妖……?
我好像有听师兄说过,师兄很讨厌这种东西,他告诉我和二师兄,妖只会害人
“我叫画眉,妖如其名,你兴许可以猜猜我都会些什么”
我还是思考,她却突然转变了主意,朝我摆了摆手,“算了,还是别猜了,回去吧,忘掉今天的事情”
画眉下了逐客令,我自然也不好久留,很快便退了出来
我时常在想,妖是什么,这些仅仅在话本里存在的生物到底有怎样的能力,又有多少之类
好奇心折磨着我,我想不明白,所以便在数日后重新来到了画眉的小院
一开始她并没有在意我
一日,两日,一周,两周,她终于把我重新叫了进去
画眉撑着下巴,手指画着圆圈,看着我的眼神还有些许的不耐烦
不知为何,今日再看画眉的脸,没有了那时的惊艳感
但是没关系,我会知道我想知道的一切,哪怕死,也不会阻碍我半步
我疯狂地迷恋着这种未知的危险,以及……
“你要干什么”
“了解你”我死死地盯着画眉,好像她不是什么危险的妖怪,而是世间绝美的画作
“神经病”
画眉骂了一句,我被赶了出来
但我并没有因此而放弃,虽然不知道她为何没有杀我,但笃定这个事实以后,我死皮赖脸地缠上了她
一年,两年
我给她送糕点,闲谈,我们聊妖怪,聊聊斋志异的人与妖,聊那些不入流的话本故事,画眉每次都笑得很开心,也许她也在期望些什么,我不知道,但我们终是渐渐熟络了起来
画眉的本体是一张画,她说她以前是害人的,因为只有吸食人的精魄才可以提升修为,但她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干过了,说现在的修为大抵已经倒退回她刚刚可以化为人形的程度
我了然,并没有多说什么
一日,师兄外出回来,听师傅说,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助人没助成,反倒是被劫了钱财,受了些伤。画眉换回了二师兄的脸,比我还先一步火急火燎地赶了过去,他骂师兄不聪明,出门在外,不懂趋利避害
师兄却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话也没说
这些年来,画眉与师兄多有往来,但她对待师兄的态度却不像我一般客气,而是我从未见过的凶狠模样
彼时我涉事未深,天真的以为,画眉待我更为友善,对师兄却如此凶狠,那么……她一定是很讨厌对方吧?
多年以后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那时对我的态度,不过是对朋友的客气罢了
师傅说,我已经到了该行万里路的年纪了,得自己出去走走
于是我便走了,此番游离,趋利避害,没有惹上任何麻烦,一直到我听说师兄快要成婚了,才又急匆匆地赶回了书院
令我没有想到的是,成婚的对象,竟然是画眉
师兄也许从来不知道,画眉也是二师兄,他也从来不知道,画眉是妖
我清晰的记得,师兄是无比的厌恶妖的,毕竟……妖曾经害了他全家,若不是师傅好心收养,他大概也成了一缕亡魂
师兄的家人被妖所害
而要成婚的却是妖怪
倒也真是一出好笑话
这点相信画眉也是无比的清楚,甚至于,她会比我更明白,人妖殊途
为什么会这么在意呢?
我也不清楚,世界上有太多我不懂的东西
当天夜里,我就去问了画眉,为何如此
她笑了笑没有说话,却驻足良久盯着身后的画——那是她的本体
而后才开口道,“我是你师兄前世所画的,所以,我对他充满了眷念,你明白了吗?”
“忆安”
…………
我大抵是个恶人,我恶到了骨子里,我做了件对我来说天底下最坏的恶事
我写了纸条告诉师兄,画眉是妖
而后故事的发展也不出我的所料
他们并没有成婚
但故事的发展又出乎了我的意料
师兄要杀了画眉
他当然是杀不死一个真正的妖的,除非……是妖自己不想活了
当我看到师兄拿着画欲要撕毁时,我疯了一般地冲了过去,将他推倒
巧的是,师兄的身后正是那个梳妆台的桌角
师兄的后脑勺直直的磕了进去,就这样死了
我没想着杀师兄的,我只是太急了……
太急了……
我到底在急什么呢?
我想我永远也想不明白了
那天下午,画眉看了我一眼,眼睛里是无尽的冷漠
“我真的很想杀了你,但我答应了前世的他不再作恶”
“但是崔忆安,我还是会报复你的”
这是画眉最后对我说的一句话,而后,她亲手撕毁了自己的画,消失在了我的面前
直到那时我才后知后觉的发现,我原来是喜欢画眉的
画外人易朽
此后的无数年间,我四处打听她的消息,但没有再听说过关于妖的传说了
而后我也自己建了一所书院,直到入秋的这天,我看到了似曾相识的黄昏
那日夕阳渐矮,就如同一场故事落下了尾声
我知道了,是我错了
我们之间为什么总是在告别,因为我们只剩下了告别
此后的年间里,崔先生再没有跟我提过画眉,我只知道先生时常对着一副美人画卷发呆
我曾问过,他说
终有一天,我会画出来的
…………
“穗姐姐?”
秧把头探到了我的面前,一脸好奇,“你在发呆嘛?”
“没……想事情”我摇了摇头
等到了徐州……找个机会再去看望一下崔先生吧
顺便……也可以问问我跟良的问题
杀父之仇,变好的狼……
我还是只能选择逃避,就像小时候不懂得做的题目一样直接跳过
可不会的题目,还是不会
“穗姐姐,天差不多要黑了,要把良爷叫起来吗?”秧再次打断了我的思绪
“不了,再让他睡会吧,我们等三更半夜再走,那时候更保险一点”我顿了顿“你要不也先睡会吧?”
“睡不着……”秧抿着嘴“要不穗姐姐我们来聊聊?”
“你想聊什么?”
“你跟良爷是什么关系呀?”秧做出一副思考的表情“他说你们是仇人来着?”
“可我觉得一点都不像诶”
我轻轻点了点头,“是仇人,他害了我爹爹”
“那……你们这,什么情况?”秧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最后还是说了出来
我沉默了半晌,“我也……不太清楚”
“他以前是狼,是恶,我可以没有任何心理负担的杀掉他”
“可是……他现在却变好了,甚至会为自己毫不相干的人考虑”
“我后面再想杀他的时候,就发现自己已经下不去手了”
秧朝我眨了眨眼睛,感慨道:“你们的关系好复杂啊……”
我笑了笑,突然来了兴致,“我当年遇到良爷的时候也跟你一般大,也是十三岁”
“那时候良爷还在当人牙子,额……其实也不算人牙子,不过你就这样理解就行了”
“总之一开始我是很想杀了良爷的,不过第一次动手就失败了”
“穗姐姐咋失手的”
“太急了,感觉那时候刺良爷下盘就没有后面的事情了”
“那良爷放过你了?”秧好奇地冲我眨了眨眼睛
“嗯,不然现在我也不会坐在这跟你扯淡了”
“啊……”秧吧嗒了一下嘴,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她的语气里好像还透露着些许的可惜?
“换我肯定斩草除根了”
我扯了扯自己的嘴角,“你说我把你卖了能值几个钱?”
“别,开玩笑的穗姐姐”秧把头摇得飞快“换我肯定也不忍心弄死穗姐姐”
“后面我看出了良爷对影子戏感兴趣,就想看看能不能借着教良爷影子戏的机会给他刀了”
“那良爷怎么还活着?”
“那时候还有其他三个跟我一样要被卖掉的小羊”我顿了顿“如果我给良爷杀了,她们估计也活不了了”
“我就想着……不然等她们都有了去处再杀了良爷吧”
“然后我一路上就一直在想办法跟良爷搞好关系了”
“那我现在是不是也得想办法跟良爷搞好关系呀?”秧吐了吐舌头
“不用”我摇了摇头“良爷不杀女人和小孩”
“哇,良爷这么有原则的吗”
“是呀”我笑了笑“但我杀”
秧的小脸顿时就僵住了
我的嘴角微扬,补充道:“前几年有个跟你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叫钰,也跟你一样聪明”
“想杀我,然后被我杀了”
“……”秧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过了好一会才憋出来了一句话,“那我还是先跟穗姐姐搞好关系吧……”
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顺了拍了拍秧的小脑袋
我现在大抵是知道,良当初是怎么看我的了
但是还真别说,欺负比自己小的聪明小孩还挺好玩的
“再后来良爷就听说了,原来我们最后要被卖去洛阳给福王当菜羊,而不是送去给别人当孩子养”
我笑了笑,又问道:“菜羊你知道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不过这个词感觉意思应该不知道好”
“把人当作一道菜,也就差不多是送去给福王吃掉的意思”
“啊……”秧听了之后脸色有些苍白“这样吗……”
到底是还没有经历过逃荒的孩子,不明白这个世道已经到了人吃人的境地了
不过有些人吃人是为了活下来,有些人却只是为了猎奇
我暗自摇了摇头
“那,你还活着,所以良爷没有把你们送去福王那吧?”
“嗯,良爷跟我把他以前的同伙杀了,那个人叫石兴,倒也是很聪明”
“那天我看到石兴给良爷的水里不知道放了什么东西,还外出了许久,就觉得不对劲了”
“后面我单独找了良爷,想跟他讲一下这件事情,谁知道石兴却没有走远”
“他冲进来就想要弄死我,后面就被良爷刀了”
说道这,我下意识摸了下自己的脖子,当时被石兴掐着脖子摁在地上,我一度以为自己要死了
所幸……良爷选择相信了我
“所以是良爷救了穗姐姐嘛”
“可以这么说吧”
“话说……为什么良爷会选择杀了石兴,而不是质疑你呢?”秧皱着眉头说道“按理说,他们共事多年,良爷不应该信你不信他呀”
“我也……不清楚”我顿了顿“可能正是因为共事多年,良爷才清楚石兴这个人的品性吧”
“再后来良爷就带我们去找了鸢姐姐,嗯……鸢姐姐应该算是良爷为数不多的……朋友?”我又摇了摇头“或者说老相好?”
“总之,他托鸢姐姐给另外三人都找了一个好去处,在这个乱世,已经是他们最好的结果了”
“老相好诶……”秧一脸笑意“那穗姐姐现在跟良爷算老相好吗?”
“……”我扯了扯嘴角
“我觉得,还是让你吃太饱了,有精力去想这些有的没的”
“可是,我觉得现在穗姐姐跟良爷关系很好呀,穗姐姐很关心良爷,良爷也很在意穗姐姐”
“这难道不算老相好吗?”
我揉了揉眉头,尝试着跟秧解释道:“我们的关系比你想的复杂……总之不算是老相好”
“还有,等会良爷醒了,不许跟他提这个词”
“为什么?”
我的嘴角勾出一个夸张的幅度,就这样看着秧,也不说话
“好的……”秧点了点头
“后面良爷在离开前,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我抿了抿嘴“不过他当时骗我说,唯独没有买我的”
“那穗姐姐那时候难过吗?”
“难过啊,凭什么就我没有”
“所以良爷送了穗姐姐什么东西?”秧好奇地问道
“一双……绣鞋,很好看”我迟钝了片刻,又继续说道“那天正好是我十四岁生日……”
“在那之前的几年,在那之后的九年,再没有人给我送过生日礼物了”
“那双绣鞋去哪啦?”
“后面逃荒的时候,有饿极了的人要抓我去吃,我那时候也很久没有吃过东西了,跑得有些头昏眼花,不小心被绊倒了一下,鞋子也掉了”
“因为被追着……所以我没有时间去捡”我垂下眼眸“等我后面再去找的时候,就怎么也找不到了……”
“啊……怎么这样”秧咬了下嘴唇“没事穗姐姐,下次生日我送你”
“不过……我十四岁生日也快到了诶”
我有些惊讶,毕竟秧看起来小小只的,我原以为她刚刚到十三岁,没想到都快十四岁了
“穗姐姐会送我礼物吗?”
“你想要什么?”
“不知道”
“那不送”
“……”秧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骗你的”我思考了片刻,“不过我也没想好,再说吧,你还多久十四岁?”
“十天后”
“知道了”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秧是跟我有些许的相似的,我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我要送她礼物,索性就当作弥补这些年的遗憾吧
也许……每一个人长大以后,都会盛情地款待年少时的自己吧
“那然后呢?”
“然后良爷要带我单独离开,在车上才把礼物给我”
“我那时候原本想,那三人有了好的去处,我也可以为爹爹报仇了”
“我在良爷的水里面下了蒙汗药,举着刀对着良爷的脖子比划了半天,却迟迟下不去手”
“我意识到,我可能已经没有办法毫无负担地杀了良爷了……”
“这一路上,他都在为我们考虑,也不曾亏待过我”我似乎陷入了回忆“我见证了他一点点从一只狼,变成了真正的良”
“他也许是个好人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对爹爹的仇视而不见”
“如果我自己下不了手,那么换别人来也是一样的,于是我想到了借刀杀人”
“穗姐姐好坏,良爷给你送礼物,你却想着杀他”
“……”
“别打岔”
“好”
我继续说道,“我画了良爷的画像,想着去福王府刺杀豚妖,哦对了,豚妖就是福王”
“为什么要叫福王为豚妖?”
“我跟良爷一直都那么叫他,叫习惯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没有狠下心来这样干就是了”
“嗯,她那时候想着去跳湖来着”
……?
为什么会有良的声音!?
我猛地转过身去,良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我看
“良爷你什么时候醒的?”
“哇哦哇哦”秧在一旁怪叫道
“差不多……你们开始讲我以前是人牙子那边”
“那你不是从一开始就醒着……”我顿了顿“醒了为什么不起来?”
“你说让我多睡会……”
“……”
噗嗤,秧在一旁笑了出来
“你不准笑”我敲了一下秧的脑袋,有些气鼓鼓地看向了良,“醒了就起来”
“嗯”
良坐了起来,我们三个人围成了一个圈子,一想到良从头听到尾,尬得我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秧率先打破了沉默,“然后呢,穗姐姐跳湖怎么还没死?”
我瞥了秧一眼,心里盘算着应该趁着良爷不在的时候把秧抓起来好好拷打一下
“被我拦下来了”
“后面我跟她约好了,她暂时把命借给我,等我杀了豚妖,再来取我的性命”
“把良爷的命借给良爷,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你知道什么意思就行了”我打断了秧的提问
“那良爷怎么还没死,我记得豚妖不是已经没了吗?”
“你问问题,一定要问为什么死没死吗?”
“那良爷为什么还活着?”
“……”,我沉默了,也许有时候行动比语言更有威慑力?
“满穗问我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说想去看看之前的三只小羊,所以她又宽限了我一些日子”良回答道
“那良爷不怕死吗?”
良回头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不重要,这是我欠她的”
“哇,良爷真男人”秧拍了拍小手
“……”
“……”
我和良面面相觑,秧一句话给我和良都弄沉默了
我撇看了一眼外面的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寻思着时间也差不多了
我站起身来,顺带着也把秧揪了起来
“既然良爷都醒了,那我们也提早一些走吧”
我手放在了秧的头发上揉了揉,寻思着这小崽子发质还挺好的,摸起来挺顺手
“你自己跟紧,不然跟丢了就跟丢了,我不会管你的”
“真的不管我吗……穗姐姐”秧扯了扯我的衣袖,看样子有些楚楚可怜
“……”
“我觉得你大概率是不会跟丢的”我笑了笑
“那如果有一天……我真的不见了,穗姐姐会找我吗?”
如果她真的不见了,我会去找她吗?
算了吧,我又不是良,不见了,那就不见了……
秧很聪明,她问出这个问题,必然有她的理由,如果她真的不见了,一定不是迷路了或者其他,只可能是她自己不想出现在我的面前
我跟良不一样,良会去找我,但我不会去找秧,每一次的不告而别,我们想必都已明了了结局
“走了”,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
有些事情不必说,有些事情不能说,还有些事情不好说
孤独犹如影子常伴于生命的一偶
而此前生命里经历过的所有灿烂
直到最后都是要用孤独来偿还的
…………
我和秧的体重都比较轻,走起路来没什么声音,良估计在以前闯军里面练过,可以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走路的声音,总之,黑漆漆的夜里,我们三以极其细微的声音有条不紊的前进着
不过秧说怕走丢,死活要拉着我的手,我寻思着也有一点道理,就任由她扯着我的手往前走了
也幸好,哪怕在这种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里,秧还是依稀可以认清去镇子上的路,并为我们带路
莫约走了一个半时辰有余,正当我以为今晚将无事发生时,前方却传来了一阵脚步声
良的反应比我更快
几乎是我刚刚察觉到动静,他就拉着我们朝一旁的灌木丛里蹲了下去,迅速,但还是弄出了一点声响
这点声音在夜里……有些太明显了呀……
果不其然,远远的,两道黑影加快了赶来的脚步,在我们身前不到五米的地方停了下来四处观望
我死死的摁着秧的手,示意她不要发出声音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什么动静?”其中一道男声问道
“好像有,可能是有什么动物吧?”
“这闹饥荒的,外面哪还有什么活着的动物?”他顿了顿“就算真的有,也早该被人杀了去吃了”
“你的意思是……”
他们没有再说话
坏
原本以为在这里躲到他们走就可以了,但是如果他们有意识地在搜寻我们,那这个灌木丛绝对藏不了多久
两个人的话……或许可以?
与此同时,我感觉良的手摸向了我的手心,他在上面轻轻地比划着什么
如果我没有感觉错的话……这个字是“杀”!
看样子良的想法跟我差不多
只是杀人容易,但是要悄无声息地杀掉他们却是很难
我不知道附近到底有多少他们的同伙,也不知道他们之间会不会也什么特殊的定时联系
但眼下也确实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我已经听到越来越近的脚步声!
我将手从秧的手边抽了出来,把一直藏着身后的匕首摸了出来
良靠左,我靠右
为了近可能的减少动静,我们只有一次机会,所以得等他们靠得再近一些……
我摩挲着良的手,比划出了“七”这个数字
我相信以良跟我的默契,他是可以理解我的意思的
脚步声越来越清晰,我在心里默默数着步数
一,二,三……七!
我的瞳孔猛缩,呼吸也跟着急促了起来
良和我同时暴起,第一时间的目标都是前方两人的脖子
人是很脆弱的,大脑,心脏,脖子……都可以做到一击必杀
但相比于前两者,脖子更明显,也更可以第一时间就阻断人的发声
我看到了眼前人的惊愕,他只后退了半步,还来不及发出任何声音,就被我跟了上去
月色,血色,银色
我将匕首插进了他脖子上的动脉,顺着撕裂出来的口子用力将其朝一旁绕了半圈
疯狂喷溅出来的血液,染上了我整张脸颊,我下意识地伸手将眼睛旁边的血抹了一下
也许他原本想说些什么,但到最后,都只变成了“咕咕”含糊不清的血液翻滚声
我没有再去看他,杀人者,人杀之,做这一行,想必也得做好被杀掉的准备吧?
良那边好像也挺顺利的呢
毕竟杀人这种事情还是他比较拿手
良那边的场面貌似比我血腥多了,那人整个脑袋只剩下些血肉还吊在一起,得亏那时候伤的不是良的惯用手
“呕……”一声干呕从我的背后传来
我转头看向秧,她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块白布
这种场面对她来说可能确实冲击力太大了,我刚想摸摸她的脑袋安慰她,手刚刚伸到一半就又缩了回去
我手里还有很多血……
令我没想到的是,她主动抓紧了我停在了半空中的手
我笑了笑,也同样紧紧地握住了她的小手
我怎么忍心不去牵近世界上的另一个我呢?
良没有说话,而是默默把其中一具尸体拖进了我们之前躲藏的灌木丛,考虑到良肩膀上还有伤,我也把另外一具拖了进去
秧看着我的脸,欲言又止,我大抵猜到是因为我脸上的鲜血
“穗姐姐我给你擦擦”
秧从身侧拿出一块手帕,拉着我蹲了下来,一点点把我脸上的血都擦拭干净
“他们在找你吧”我提了提嘴角“怕吗?”
“怕”秧点了点头
“没事,我也怕”
“真的?”良在这时候问了一嘴
“假的,我杀的人多了”
“秧,我们是直线在朝镇子的方向走吗?”
“穗姐姐的意思是,不能走直线,要绕路吗?”
“嗯,如果按你说的附近只有一个镇子的话,那我猜……”
“他们应该都在那条路上等你呢”
“可以呀,什么身份啊大小姐”我笑着问道
之前看秧穿的衣服我就觉得不简单了,还随身带着手帕,这个习惯寻常百姓家可没有
“我其实是……”
“算了,绕路吧”我打断了秧的发言
“啊……好”秧又回头瞅了我一眼才继续带路
秧带着我们七拐八拐的,倒是也没有再遇到之前那伙人,其实我也挺好奇为什么她会对这条路如此熟悉的
直到天蒙蒙亮的时候,我们终于远远的看到一个初具规模的小镇,也许是时候太早,又或者是灾年导致,整个镇子看上去竟有些萧条
我原本最开始是打算自己进去的,但是一路奔波,良和秧看起来也都有了些许的倦意,也许我们应该找间客栈好好休息一下?
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良跟秧
良没有表态,秧倒是连连点头
“我在镇里有认识的人,而且我对这里也比较熟悉”
我挑了挑眉头“你认识的这个人……可以信任吗?”
“是我爹爹的朋友,应该可以吧……”
“那行,不过你应该怎么进去?”我皱着眉头“现在入口应该有人在看着”
“我知道有个地道,可以直通镇里面”秧又补充了一句“是一个闲置的房子,是我家的”
“?”(穗)
“?”(良)
“不是……你家干什么的?”
“当官的,我爹爹说,现在皇帝自身难保,四处都是起义军,破城就先杀当官的,洛阳的福王都没了”
“所以在这个镇子里留了个地窖,说是方便避难用”
“你爹在镇里面?”
“没,在徐州,这个地方是备用的,我家在徐州也有地窖嘞”
我看了良一眼,他许是懂了我的意思,也没有说话,而是皱了皱眉头
我不敢去细想,什么样的人需要如此多的后手
…………
下雨了
这场雨来得很突然,已经许多时日没有见到了
我乔装打扮了一番,尽量将自己弄得不那么狼狈,以防被看出来是刚刚从城外进来的
“你们在屋里面待着休息,我出去买点东西?”
“会有危险吗?”良问道
“估摸着没有,就算那个人逃回去了,充其量也只能说有一个女子和一个手臂负伤的男子”
“我是最没有什么特征的,换身衣服就差不多了”
“嗯……自己一个人,多加小心”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最后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小心
虽然良不懂得如何表达,但我还是明白了他的意思
“良爷还不放心我?”我笑了笑
“也是”良愣了一下,无奈拍了拍我的肩膀“你从小就很机灵”
秧扯了扯我的衣袖,把手伸到了我的面前,示意我接过她手中的东西
这是……长命锁?
“穗姐姐你拿着这个,出门左转没有多远有一间杂货铺,那是我爹爹的熟人”
“你拿这个给他看,跟他说,我在这”
“还有,我的全名叫……宋未秧”
“未秧……未秧……”我将这个名字默默又念了一遍
随后我眉眼一弯,拍了拍秧的脑袋,“很好听的名字呢”
“走啦,等我消息”
走出门的那个瞬间,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扑面而来,也许也许,是太久不需要有人再等我回去了
而现在,却突然有了这种……还有个地方可以回去,或者说有人等着我回去的背负感
错愕,不解,惊讶
很难相信在这个饿殍遍野的年代,三个彼此本没有关联的人会因为种种原因走到了一起
是缘吗?
我自嘲自讽地摇了摇头,想这么多干嘛,好坏皆是我命
已经到了早集的时候,街上渐渐有了些许的行人
神色恍然,麻木不仁,这也是这个年代常见的面孔了,不是被苛捐杂税压弯了脊梁,就是迫于生计日夜奔波的疲惫
也幸好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一个女子走在街上倒也就不会那么引人注意了
我边走边仔细观察,很快就发现确实有几个人贼眉鼠眼地在找着些什么,不过他们大抵也不知道我
于是便装作若无其事地绕了过去
顺着街边的杂货铺摩挲着,很快便找到秧口中说的那家……杂货铺?
应该是杂货铺吧?
这里好像跟我见过的杂货铺都不太一样……就感觉挺有特色的,门口的招牌破破烂烂,整个店看起来都是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就连从屋外看也是黑漆漆的看不见里面
如果不是那个招牌上还挂着杂货铺的标志,我大概会以为这是什么难民居之类的
四处又寻找了一下确实没有别家杂货铺,又站在门口犹豫了半晌,我最终还是咬了咬走了进去
踏过前半段黑漆漆的路程,直到中间才可以隐隐约约看到一丝丝灯亮,里面并非我想象中的破败,反倒还算得上是整洁
也是……不然这附近也不可能只有这一家杂货铺还开着了
“有人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随即,一道瘦瘦高高的人影立马从阴影处走了出来,明明是杂货铺的老板,但气质上又总觉得对不太上
这种感觉就像是……官场里面出来的人?
“哟,这位姑娘来这么早,是想买些什么呀?”他笑了笑,好像有些意外为什么会有人来这么早
为了以防万一,我没有开门见山地直接说出秧的事情,而是拿出了秧之前给的糕点在“你们这有卖这种糕点吗?”
老板的瞳孔好像缩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正常,不过那一闪而过的异样还是被我捕捉到了
我原以为他会承认的,没想到老板却摇了摇头,“这种糕点一看就不便宜呀,小店哪能卖得起这种东西”他笑了笑“姑娘喜欢这种糕点?”
“不……”我沉默了片刻“是我的一个朋友”
“你的这个朋友,很富贵呀”
老板说这句话,我就大抵知道了他应该是认识秧的,只是跟我一样,在相互试探而已
虽然知道自己的行为可能多此一举,但多年的经验告诉我,宁愿麻烦,不愿犯错
“那老板你这里……有卖秧苗吗?”
“……”
老板的眼睛微微眯起,我察觉到了一丝危险的韵味
“你是他们的人?”老板沉声说道,他敲着桌子,一下一下,在空旷的店铺里尤为明显
“误会”我赶忙说道
我好像是有些试探过头了,踩到人家底线了,隐隐约约的,我察觉到了这个屋子里不止一个人,老板刚刚敲桌子估计是暗号什么的,再不摊牌我可能就真的要栽在这了
随即,我拿出了秧交给我的长命锁,在老板的眼前晃了晃
“秧说,把这个给你看,你会相信我”
老板把长命锁接了过去,仔细地摸索了片刻,才重新抬头看向我
“是她的,她现在在哪里?”
“一个没人住的宅子,有暗道通向镇子外”
“那个地方我知道,是老爷给自己留的后路……”
“那么……是小姐有什么危险吗?”
小姐?
我的心里暗暗吃惊,虽然早就觉得秧的身份应该不简单,但担得上小姐二字,又有如此多的退路……
是官家人,或者是世家子弟?
虽然心里思绪万千,但我还没是没有露出任何异样,而是继续说道,“秧跟着的商队被土匪劫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他们估计有内应,目的也很明确”
按照我的猜测,商行老板对秧的身份应该并不知情,不然也不会允许我们这种变量跟随商队了
而镖师应该是知道秧的存在的,或者说他们护送的就是秧而不是货物,那只是在掩人耳目,所以镖师头子一开始才会对我们抱有那么大的敌意
这样……一切就都对得上了
“这些土匪有什么特征?”老板皱着眉头问道
“着装上没什么特别的,行动上就像是经过了一定的训练,有配合”
老板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那我大致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
“所以是你救了小姐,还是?”
“说不上是我救的,是她自己跑过来找我的,我只是顺手带她走出了那片林子”我摇了摇头
闻言,老板长呼出了一口气,“那还是多谢姑娘了,小姐要有什么三长两短,我也不知该怎么向老爷交待”
“那小姐现在没怎么大碍吧?”
“无碍……”一想到秧活蹦乱跳还爱嘴碎的样子我不禁扯了扯嘴角“你们小姐,那个……挺活泼的”
老板也笑了笑“小姐从小就很讨人喜欢”
你真的觉得我在夸她吗?
我叹了口气,继续正色道“现在外面到处都有人在找她,所以……你们家小姐到底是什么身份?”
“小姐有告诉你她的全名吗?”老板反问道
“宋未秧?”
“小姐竟然告诉你全名,说明她信得过你……”老板犹豫了片刻后继续说道,“我等下人自然是该相信小姐的判断的”
“你知道……徐州知州姓什么吗?”
有一说一我哪知道徐州知州姓什么,不过竟然老板都这样问了,那估计也就跟秧的姓大差不差了
“宋?”尽管猜到了,我还是配合老板说了出来
(下面的内容就跟真实历史没有什么关系了,因为我去查当时的徐州知州也查不到是谁,大伙看着乐乐就行,别较真)
“嗯,老爷便是徐州知州,小姐的身份想必也就不用我多说了”
“……”
好家伙,随手捡来的路边少女竟是知州女儿?
“老爷这么多年来,儿子都有三四个了,就是没有女儿,好不容易才在晚年有了小姐”
“所以对小姐一直疼爱有加,这不是听说皇帝现在自身难保,到处都在起义嘛”
“老爷就寻思着,鸡蛋不能放一个篮子里,所以就想把小姐送去开封避避风头”
“所以……为什么秧会出现在回徐州的商队里?”我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李自成不是把洛阳打下来了吗,听说连福王都被杀了”
“老爷得了消息说,闯王下一步就打算打开封了”
“所以……又要接回去?”我扯了扯嘴角,寻思着这事情竟然还能跟良爷扯上点关系
“是这样”
“那……那伙人你有什么头绪?”
“现在不止天下在乱,官场也不安定,徐州的同知是上面派下来的人,一向跟老爷不对付”
(注:各州长官为知州,属官有同知、判官,明朝的“同知”是知府的副职,级别为正五品,负责分掌地方多项事务,并在特定情况下可能成为主持当地政务的实际长官)
“你想说,是徐州同知派人来劫你的小姐?”
“大抵只有如此了,老爷待人友善,也没什么仇家”老板迟钝了片刻“况且,最近老爷确实收到了消息,他在招兵买马,想来是要有什么动作”
“而小姐是老爷的心头肉,只要拐了小姐,必然也会乱了老爷的阵脚,天高皇帝远,大家都自身难保,上面对这种事情现在也是管不过来的”
我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还有一个问题”
“姑娘但说无妨”
“你不像一个老板,这里也不像什么正经的杂货铺,一个老板也不应该知道这么多,你是谁?”我微微眯起眼睛
“姑娘的观察很细致呀,我确实不是开杂货铺的,这里的老板前几天刚刚被调走”
“我原本是小姐家里的管家,来这里提前打点”
“……”
“不是……真的有必要做到这个地步吗?”我好奇地问道
有钱人的思路果然还是太超前了
“小心驶得万年船呀,姑娘”
“等闯王把开封打下来了,下一个目标说不定就是徐州”
我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那些人我会替你们摆平的,另外姑娘跟着商队,也是要去徐州的吗?”
“是”
“我可以安排些人护送你们到徐州,你们救了小姐,到时候也可以顺路到府上做客,相信老爷定然不会亏待你们”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那现在……可以带我去见见小姐吗,总得先确认一下小姐的安危,不然我始终放心不下”
“那是自然”我颔首道
我带着管家来到了那所宅子前,管家着急进去,被我拦了下来
我先是敲了敲门,随后才轻声说道:“良爷,是我”
果不其然,我听到了刀入鞘的声音
如果管家直直地走进去,良爷看见来人不是我,怕不是会直接给他砍了……
“穗姐姐回来啦?”还没打开门,我就听到秧的声音
良爷正环抱着长刀靠在墙边,直直地盯着我身后的管家“这是……秧说的那个熟人吗?”
管家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刚刚半只脚从鬼门关踏了回来,但他没有多说什么,反而是看着良肩膀上的伤问道“请问这位兄台是因为在路上保护小姐而伤的手吗?”
“并非”良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摇头否认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秧则是一脸高兴地跑到了管家的面前“陌叔,爹爹真把你调来这里啦?”
“陌叔我跟你说,他们肯定是知州那伙人派来的,那全程感觉就是在抓我,根本不是普通的打劫”
“小姐吉人天相”陌管家笑着点了点头,蹲下身子仔细地检查了秧的全身“这一路上有受什么伤,或者是被人欺负吗?”
秧先是撇了我一眼,然后才吐了吐舌头“没有!”
“……”我扯了扯嘴角,讲真这一路上我真没拿她怎么样吧?
“那批山贼交给我来解决就好”
言罢,管家继续正色道:“请各位给我三天时间,让我去把事情安排一下,各位到时候在路上也能安心些”
“另外也万分感谢二位这一路上对小姐的照顾……”
他好像还想说些什么,却被一阵“咕咕”的声音打断了
我们转头看去,秧指了指自己的肚子可怜巴巴道“陌叔,饿了”
“小姐这一路上劳累了”管家失声笑道,“我倒是知道这个镇子倒是有一家有开封特色菜的酒楼……”
“各位若是不嫌弃,不如就由我来尽这地主之谊?”
我和良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秧拉着我应了下来
…………
陌管家将我们送到酒楼面,就先行告退去安排事情了,说是酒楼的老板跟他认识,到时候吃了多少,只需要派人去铺子里要钱便可
小二见是管家带我们来的,便一脸恭敬地把我们请上了阁楼雅间
“三位想吃点什么”小二弯着腰,面带微笑
毕竟也是别人请客,我不太好狮子大开口,况且之前我都习惯自己做饭吃的,一时间也不知道该点些什么,只好默默看向了良
谁知,良也正在看着我,我大抵是知道了,他估计是不习惯来这种地方,因此也不知道点些什么
最后无奈,我们都只能把希望寄托在秧身上,她正头低低不知在想些什么
气氛好像有些尴尬,小二站了有一会,见我们迟迟没有开口,又继续问道“不如我给几位推荐几道特色菜?”
秧的反应比我更快,没等我开口就抢先说道"你们这既然是开封特色的酒楼,那开封菜应该都有吧?"
“那是自然”
秧两手撑着桌子,快速说道“我刚刚想了一下,就……双麻火烧,汴京烤鸭,羊肉炕馍,黄焖鱼,最后还要花生糕”
……?
我看到良的嘴角也罕见地抽搐了几下
有一说一,这些菜大部分我听都没听过,所以这小家伙到开封那些日子是都用来吃东西了吗?
店小二显然也没有想到秧会突然报出这么多菜名,愣了片刻后才回答道“好嘞,请各位客官稍等片刻,我这就叫后厨去安排”
菜上得很快,我估摸着应该是做好有的菜应该是做好一半再进行加工的
秧估计是饿了很久了,菜一端上来就开始狼吞虎咽,我和良谁都没有先动,只是看着秧在那吃
我不知道良在想些什么,但可能大抵跟我差不多
这些年饥荒越来越严重了,北边,我的老家,很多地方甚至是颗粒无收。苛捐杂税,天灾人祸不断,种田的人不是死了就是跑了,地也都荒废了,平头百姓就连喝一口粥也都是奢侈
何曾几时,我家也是连一口粥都喝不上,甚至于到了最后……
我……只能靠吃弟弟和娘才活了下来
而现在,我们却可以坐在这里,若无其事地享受着这些东西……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穗姐姐……你们怎么不吃呀?”秧的口齿不清“这些都很好吃诶”
秧还小,家庭算得上是富裕,也没有经历过饥荒,大抵也是不懂我的感触的
我没有多说什么,而是笑着点了点头,随后也招呼着良动筷子
“良爷刚刚在想什么?”我问道
“我爹以前也很喜欢吃开封菜,只是后来没机会吃上”
“……”
“那良爷才要替你爹多吃点呀”
说着,我夹了好几块肉进了良的碗里
“你也吃吧,之后可能就没这么好的吃食了”
良好像有些犹豫,最后也动筷子夹了点东西在我的碗里
直到现在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样是不是有些暧昧了,互夹食物应该是夫妻之间的事情
秧看着我们,也许是懂得什么,又或许是不懂,“你们不吃的话……其实可以夹给我?”
我把脸别了过去没有去看这两个人,随后才听到了秧的银铃般笑声
她在笑我,也在笑良,但只要还是在笑着,那总归还是好的
这顿饭好像吃了很久,大抵是因为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再需要我去追赶了
…………
夜里,我躺在床上,习惯性地又没有睡着
这件事情说来奇妙,一个自己跑来的陌生少女,竟会在短短的一天里跟我们混得如此熟悉
我说不清楚,但秧给我的感觉就像是小时候的我,我清楚她的性格,她很聪明,也很快就能摸索出我的
她跟我一样,相信自己的感觉,也有着自己的判断,所以才会找上我们,并且给予我们信任
秧很聪明,活泼,乐观,倘若那时我家里没有发生变故,这可能也是我的样子
有时候我总在想,如果我也有了一个孩子
在这个世道之下,我是否能给她一个美好的家庭,又或者说能给她带来所谓的幸福
爹爹绝对算不上一个懒惰的人,可到最后,无论他如何努力,我们还是被逼得家破人亡了
我害怕那些人一个个离我而去的样子,害怕不断重复在我脑海里温馨的画面
他们总是这样,催我死去却又要我向生
想到最后,我突然就想起来了先生的一句话
那时候我也经常睡不着觉,就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崔先生
先生告诉我,是我太闲了,想得多了自然睡不着
“别想那么多大道理,那些对你没用”
“你晚上睡觉想这些,不如想想明天吃什么”
是了,我躺在床上暗自摇头,不如还是想想明天吃什么吧
番外:琼华篇 (一)
其实我一直都知道,我是家里并不受重视的那个孩子,可有可无
早些年的记忆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跟剪影一样断断续续,让我怀疑他们是否真切存在过
我刚记事那会,父亲好像就已经很不待见我了
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我好像什么都没有做错
后来听府上的下人说我是煞星,克死了我的母亲,我的母亲因生我难产而死。从那以后,父亲就变得落魄颓废了起来,肉眼可见的沧桑浮现在他本该肆意的脸上
父亲有时候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在房间忽明忽暗的灯光下,看着我,喃喃自语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呢?”
是呀,为什么不是我呢?
尽管声音很小,但我还是听到了,并且一直记到现在,从那个时候开始我逐渐意识到,我恐怕这辈子都得不到父亲的认可了
也许,他一直恨着我吧?
是的,我没有做错什么,因为我的出生就已经是错误的了
再后来,机缘巧合之下,父亲遇到跟母亲有七分像的人,也就另娶新欢了,尽管他知道,那终究只是代替品
继母来了之后,经过短暂的和平相处,一开始继母还有所顾虑,但很快她就摸清了父亲的脾气
他对我的事情一概不管不问
我的末日也从此开始,不,也许早在出生那一刻,就已经开始了
继母开始有意无意地刁难我,先是不给我饭吃,然后变成了毫无理由地毒打,最后把我锁在阁楼黑漆漆的小房间里面一整天
小房间的膈音很好,那里没有人,没有光,没有声音,简直是个为了折磨人而生的地方,我就像一个飘荡在人间的孤魂野鬼在里面无助地哭喊着
无论我怎么喊,怎么叫,那扇门始终没有被打开过
没有人来救我
我渐渐变得安静了,我的心态产生了一些我自己也不太明白的变化
经过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洗礼,我开始喜欢上了黑暗,喜欢上了我自己一个人,我把那个小房间当做了我真正的家
我不知道我怎么了,又该怎么办
我在这样压抑阴沉的环境下,小心翼翼地长大着
后来继母生了妹妹,我的存在好像也就越来越可有可无了
我被安排到了府里最偏僻的屋子了,也许大家都不想见到我,不过也没关系,我也习惯深居简出了……
不过父亲还是给我安排了一个佣人,是一个老奶奶,那也是我为数不多的谈话对象
我刚刚见到奶奶的时候,他也是这个年代里的无数孤寡老人一样,安安静静地在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
但是,当他遇见我时,我清清楚楚地看到那双浑浊的眼睛里闪过的光亮,他轻轻地抱起了幼小的我,喃喃道“真可怜呐”
奶奶那时候到底说的是自己,还是我?亦或者两者皆有
总之,在那之后,我于小院里度过了两年短暂且快乐的时光
奶奶总是很耐心的对待我,我吵或闹,她都依着我
我开始逐渐模糊了亲人的概念
说来好笑,至亲之人恨我,无血缘之人却待我如亲
再后来,奶奶开始莫名有些咳嗽,我问她怎么了
奶奶笑着跟我说没事
那时候我还小,想不到这个层面的东西,奶奶说她没事,我也就傻乎乎地信了
某天里,奶奶雨天出去给我买糕点的时候摔倒了,本来就走不快的腿更不利索了,奶奶变得好慢,慢到已经赶不上等我长大了
两年来,我第一次走进父亲的房间,央求父亲替奶奶找个大夫
一开始父亲觉得我在胡闹,没必要为了一个下人特地去找大夫,最后在我的死缠烂打之下,父亲还是给了我些银两,让我找大夫来家里看,我听不懂大夫跟奶奶讲了些什么,但我清清楚楚地记得大夫连摇了三下头
那几天奶奶一直在叹气,躺在床上的时候,眼睛总会时不时瞥向我,那个眼神,是怀念,或者惋惜?我现在再去想,还是猜不透那个复杂的眼神里面到底包含了些什么
最后,奶奶走了,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毫无征兆的走了
我哭得死去活来,府里上下好像都在奇怪为何我会如此难过,毕竟死的只是一个下人罢了
没有奶奶的家人来给她收尸,奶奶的尸体被府里的其他下人草草找了片地方随意地埋了
我偷偷跟了过去,拿了个小木板给奶奶立了个碑
奶奶那时候躺在我的床上,看着我想说些什么,最后没有说出来的话,到底是什么?
这个问题,我已经想了一辈子了
我可能到最后也找不到答案了
回来以后,我变得越发的沉默,也越发的孤独,不爱与他人交流,远离人群,寂寥得像一道影子
府里少了我一个人也没有关系,新来的下人好像听府里的其他人说了我的事情,也并不怎么待见我
我如同被困在笼子里不停奔跑的仓鼠一般,匆匆地,匆匆地成长着
我本以为日子会这样一成不变地过下去,但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那本是无比寻常的一天,却近乎摧枯拉朽的改变了我的人生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一伙人闯进了府里,把父亲带走了,听说是有亲戚犯了事,牵连到了我们
(1630年9月袁崇焕被诛杀,琼华家遭受牵连,父亲遭贬)
等到中午的时候父亲再回来时,好似又沧桑了几分,整个人都愁眉不展
下人们议论纷纷,计划着跑路,因为宫里来的人说,父亲要被贬到边境
很严重吗?
那时候小小的我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只能麻木地看着府里的人各占收拾着,纷纷离开
人作鸟兽散,一时间原本还算得上热闹的府里,现在竟显得有些荒凉了
隔了几天,父亲带着我们一家子踏上了去北境的路
那时北边正值天灾人祸不断的时候,从京城走远了之后,夜里就一直不是很太平
一直到了大同,一伙贼人盯上了我们家的马车,恰巧我的马车是在最后面,也是最先被袭击的,他们也许觉得我是什么大小姐,就顺带着把我绑走了
后来听那伙贼人说,他们没从我身上要到父亲任何钱
他们许是生气了,又没有任何办法,只好把气都撒在我的身上
我被绑了起来,用藤条鞭打,剧烈的疼痛让我一度快要昏死过去
“别打了,等会打坏了卖都卖不出去”其中一人见我奄奄一息,拦住了另外一人
“made,真是个没人要的玩意”那人停了手,还是不忘贬低我
是了
我惨淡地笑了笑,他说得没错,我一直都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也许是因为我出身好,又或者是我相貌不错,我被一路辗转反侧,最后来到了一个叫尹三的人牙子手里
他看起来就如同书中描写的恶人一般,尖酸刻薄,贼眉鼠眼
为了怕我逃跑,他大部分时间都把我锁在地下室里,又经常来恐吓我,他告诉我,我的父母已经不要我了,让我不要想些有的没的,就算逃走了我也没地方去
后来,又有一对姐妹被家里人卖了过来,她们刚开始也跟我一样,整日哭个不停
但她们比我幸运,至少她们还有彼此,姐姐很袒护妹妹,妹妹也很依赖姐姐,我也……很羡慕她们
再后来,听尹三说有一个奇怪的小哑巴,自己跑进了人牙子窝
我很好奇,到底什么样的人会如此想不开呢
她有一双蔚蓝色的眼睛,瞳孔很好看,却总是喜欢皱着眉头,眼里好似充斥着仇恨,半夜也总会一个人站在角落里发呆,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理由的,我觉得她好孤独,不同于我的孤独,是那种彻底一无所有的孤独感
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只知道大家都称呼她为小哑巴
她很聪明,也很听尹三的话,因此很快就获得了一定程度上的自由,单论干活的话,这里也确实没有小孩比她做得更好
可我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瘦瘦小小的身子可以提起那么重的东西,有一次洗澡的时候,我甚至可以清晰地看见她的骨头
她真的太瘦了,好像一阵风就可以把她吹走一样,说是弱不禁风也不为过
她总是这样,独来独往,一个人,像只夜行的猫,孤独的死寂感在她的身上快凝出了影子
我本以为,她会是那种不近人情的独行者……
直到那件事之后,改变了我对她的看法
那天,我没有把尹三交待的活干好,尹三为了折腾我,故意端来一些好菜,然后走掉,等到我靠近的时候又突然出现,对我进行一番打骂
我已经有些麻木了,好似习惯了如此的待遇,之前因为试图逃跑,尹三也没有少折腾我过,我猜他大抵有那种以折磨人为乐的恶趣味
当天夜里,因为没有吃东西,又挨了打,我只能一个人默默蜷缩在角落里面偷偷抹眼泪
她见了我这样,犹豫了好久,最后还是来到我的身边,轻轻摸了摸我的脑袋,然后把自己的食物分给了我一半
她比划着什么,又对我摇了摇头,我虽看不懂她的意思,但大致也可以猜到
她在尽她自己最大努力地在安慰我
我破涕为笑,紧紧地抱住了她,她的身体好像僵硬了一会,随后才反手轻轻抱住了我
她的身子小小的,我甚至可以透过她纤细的腰肢摸到里面的骨头,但是却意外的温暖
但至少我知道了,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地方,她并没有像其他人一样冰冷
她一直都很照顾我,经常偷偷帮我分担一些我的活,又或者分享自己的食物,我无以为报,只能默默记住了这份恩情
我的未来在哪里?我的今后会怎么样?我又该何去何从?
这些问题,我都没有答案,我就像被河水推着走的无根浮萍,命运的洪流也在不知不觉中带着我走向未知的远方
时间还在推着我向前走着,没有一丝后悔的余地
今天,来了一个叫“兴爷”的人,他看起来好像一条毒蛇,凶神恶煞,我有点怕他
兴爷好像在和尹三商量着什么东西……我偷偷听到了一点,好像是要将我们卖去洛阳给富人做孩子,尹三说,一定要把那个叫“良”的同伙一起叫来路上才足够的保险
我把这件事情告诉了小哑巴,她好像很激动,难道是因为知道自己要被卖了吗?我想不明白
第二天一早,兴爷就带着那个叫良的人来了,他瘦瘦高高的,明明跟在同伴旁边,却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孤独感,就像……离群索居的狼
我看到小哑巴一直死死地盯着那个人看,眼神里带着的是我前所未见的……仇?
她是很想杀他吗?
小哑巴咬着自己的嘴唇,好似要渗出鲜血一般,脸色苍白,痛苦,困惑,亦有着一种陷入疯狂的纯粹的恨
良大概不是什么好人吧?小哑巴这么好一个人都会如此讨厌他
那时的我,对良抱着如此的想法
翠儿和红儿先被他们带走了,紧接着是我,最后是一个傻傻呆呆的男孩子
尹三说,这次的买家只要四只小羊……
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躲在柱子后面的小哑巴,她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了,张着口,也许是想说些什么,到最后,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好像一直很在意那个叫良的人
所幸,兴爷嫌弃了那个叫做弥勒佛的小男孩,于是尹三便把她换成了满穗
她松了一口气,又重新变回了往日那副乖巧的样子
这一路上走的都是山路,崎岖不定,蜿蜒曲折
我自小便没有走过这样远的路,吃不消,也跟不上,脚没过多久就疼得厉害,很快就落到了队伍的最后面
小哑巴见状,退到了队伍的最后面,偷偷地牵住了我的手,默默拉着我向前走着
我的嘴角泛起了一丝苦笑
我有时候在想,她真的是一个跟我差不多大的女孩吗?在当时那个年纪里,她好似除了不会说话,已经可以做到我做不到的任何事了
小哑巴没有注意到我的表情,只沉默地走着,一如当初她沉默地站到我的身边,将自己那微不足道的食物分给我一半
我们走在队伍的最后边,趁着良爷和兴爷没有注意到我们的时候,我迅速地附到了她的耳边,轻声地说了一句
“谢谢你”
她转头别有深意地看着我,但还是沉默着,最后也只是摇了摇头
等到中午,天气最炎热的时候,兴爷才下令让我们休息
当我以为终于可以喘口气时,兴爷走到了我的面前,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我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连点山路都走不动,最后还威胁道,如果下次再拖后腿,就不给我晚饭吃
我抿了抿唇,有些委屈,但又不敢作声,只好学着以前被长辈责骂的时候默默垂下了自己的脑袋,也许在我的潜意识里,看不见他们的脸,那也就不会那么害怕了
太阳照得我生疼,腿部的疼痛也一刻不停地在折腾着我,我好像并不能跟其他人一样轻易地睡过去……
“唉……”
我偷偷地叹了一口气,兴许是吵到了在一旁休息的小哑巴,她睁开了眼看着我
正当我还在奇怪的时候,小哑巴突然朝我伸出了手,将我的头发放了下来,盖住了我整张脸,然后又拍了拍我的脑袋
透过头发的缝隙,我又看见了小哑巴对我摇了摇头
她的摇头,到底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说我笨呢?
我不知道,但我想,那总归是对我好的,至少头发放下来之后,确实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
良好像没有我想象中的那样十恶不赦,相反,哪怕他总是沉闷闷地不爱讲话,我也觉得他比兴爷好相处得多
至少……他不会莫名其妙地恐吓我为乐,也会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满足我的一些要求
在此期间,最让我惊讶的事情莫过于小哑巴竟然开口说话了,原来她一直在装哑
我想不明白,一个人究竟要有怎么样的毅力,才能放弃自己原本就有的习惯,而又不露出一点破绽
,
硬要猜一下的话,那大概只能是仇恨吧?奶奶说过憎恨会让人面目全非,我虽然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现在看到她的情况,多多少少也能了解了
不过……那我之前喊她小哑巴,她不会生气吧?
“我应该比你们都大一些”她停顿了片刻“你们……可以叫我穗姐姐”
穗站在我们面前轻声说道,她的声音柔柔糯糯的,就像小时候奶奶带给我吃的年糕一样,也是甜的
“穗姐姐!”
“穗姐姐……”
红儿争先恐后大声地喊了出来她的名字,同时也掩盖掉了我的声音,我只好又轻声念了一遍
她好似听见了我那微不足道的声响,唯独朝我转了过来,而后微微弯起了自己的嘴角
“嗯”
唉!穗这个名字,真的很好听诶
那是我第一次如此地开心,对于知道一个人的名字
…………
今天的良爷和穗姐姐好像都不太对劲,具体在哪里,我也不太说得上来
一大早,良便和穗姐姐急匆匆地赶着我们上路,奇怪的是,兴爷并没有更上来
我偷偷地问穗姐姐,穗姐姐告诉我,兴爷死了
“死了……?”
虽然我对这个人也确实没有什么好感可言,但是隔一天人就没了,我还是挺惊讶的
“嗯……”穗姐姐看起来有些犹豫,过了足足半晌才点了点头
“怎么死的?”我有些好奇
“被我和良爷一起杀了”穗姐姐的目光撇向了在前面赶路的良爷“看到他手上的袋子了吗?”
“那不会是……”我想到了某种可能性,脸色顿时有些苍白
穗姐姐摸了摸我的脑袋,又朝我摇了摇头,“别怕”
“兴爷……在里面?”我颤颤巍巍地问道,虽然我大抵已经猜到了,但还是忍不住想要确认一遍
“嗯……”她顿了顿“我们要出城埋了他”
“那……为什么要杀了兴爷?”
“因为他想杀了我”
“或者说,想杀了我们”
“我们?”
“嗯……你知道我们的目的地吗?”
“洛阳的富贵人家?”我不确定的问道
“是……也不是”穗姐姐好像想起来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难看了起来
“福王府……我们是要被当做菜羊,送到福王府去的”她一字一句,压低了声音
“我……”我又抬眼看了看穗姐姐的眼睛,蔚蓝色的,一抹清澈的蓝
“我们会被吃掉吗?”
“是的”她艰难地点了点头,随即又立刻安慰道“但是现在没事了,兴爷已经死了,我们应该不会被卖去福王府了”
“穗姐姐为什么可以如此确定?”
“良爷……是个好人”她抿了抿唇,最后还是说出了这句话
“……”
“穗姐姐讨厌良爷吗?”
“不讨厌……怎么了?”
“那为什么最开始的时候,你好像很想杀了他的样子”
“我……”穗姐姐犹豫了
“算了……没什么,这是我的事情”
“穗姐姐……”
她没有再回我话了
一直到了晚上,正当我们都要睡觉时,穗姐姐和良爷却突然拉着我们说要给我们表演影子戏
影子戏?
这个东西,我有点印象,之前家里的长辈大寿的时候,好像有请人来演过
虽然我也不太懂那是什么,那时候我太小了,看不懂幕布上那些舞刀弄枪的小人是在干啥,但这并不妨碍我为穗姐姐和良爷的表演拍手叫好
“白袍——乌甲素包巾~丈八蛇矛——手里握欸~”
穗姐姐清幽的声音在黑暗中缓缓唱起,跟小时候听见的那些铿锵有力的男声不同,穗姐姐的声音显得更为可爱,虽然说这样也不符合张飞的形象,但是我就是喜欢穗姐姐的声音
良爷和穗姐姐坐在一起,身子紧挨着身子,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竟有了种莫名的协调感,好像他们本就该在一块一样
可惜良爷看起来笨笨的,小人被操控得手忙脚乱,以至于到了后面穗姐姐不得不腾出手来帮良爷,时间一久,就连穗姐姐也开始有些力不从心了,到了最后叫上了我和翠儿红儿她们一起帮忙才演完了这场戏,那一刻,我们就像一个真正的戏班子一样
如果,我是说如果,我们大家就这样,放下所有包袱,一边演戏一边流浪下去,那好像也挺不错的……
我的眼中异彩连连,她们每个人在我的眼里好像都变得格外的特别,这是我从小到大都不曾感受到的部分
穗姐姐之前一直说我成长中缺少了什么,现在,我大概是明白了
我想,虽说那天的月亮格外的清冷,但大抵不会再有什么可以将我们的距离拉得更远了
…………
相聚往往短暂,告别经久不衰
每次好像我总以为日子都会一直那样过下去时,总会有些突如其来的变数改变我的看法
是夜,穗姐姐把我们三个人叫到了一起,看着她紧皱着的眉头,我隐隐约约察觉到了什么
昨天良爷给我们每个人都买了礼物,明明是应该高兴的场景,我却总觉得那时的他们在强撑着笑意
大家好像都在不由分说地告别着,哪怕说不出口,但那没讲出来的话中,牵挂之意也已经足够明显了
而到了最后,穗姐姐讲着讲着,就变了一个话题
“琼华,红儿,翠儿……我想问你们一件事情”穗姐姐沉默了片刻“倘若有一天,你的仇人变好了”
“不再杀人了……”
“彻底成好人了”
“若是这样的话……”
“你们觉得,自己还该复仇吗?”
穗姐姐的眼神迷离而忧郁,不经意流露出的伤感与困惑却是我前所未见的
红儿说应该,翠儿确说是不应该,这一点上,她们两姐妹竟然罕见地产生了分歧
不过……我猜,那大抵也是因为他们不知道穗姐姐说的那个仇人是谁的缘故
但是结合之前的所见所闻,我自然很快就联想到了
这个仇人……是良爷
一直等到她们姐妹二人睡着了,我才敢靠向穗姐姐的床边
“穗姐姐?”我轻声呼唤道
“没睡”
“你说的那个人……是良爷吗?”我的声音有些颤颤巍巍,这一刻,我无比的希望是自己猜错了
“嗯,是”穗姐姐沉闷闷地应了我一句,背过身去,不再讲话
也许,她也在迷茫着
“那你……会杀了良爷吗?”
“也许会,也许不会”穗姐姐停顿了片刻“怎么,你想告诉良爷吗?”
我连忙摇了摇头,“不是的……只是,我不想良爷死”
“也……不想穗姐姐难过”
“睡吧,琼华,别再想这件事情了”她好似狠下心来“我们,你跟良爷,以后大概都没机会再见面了”
“这样吗……”
委屈,难过,不解
我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呢……?
不过又好像总是这样,重要的人最后都会这样,而我却只能盯着他们的身影黯然伤神
次日,良爷带走了穗姐姐
良爷压低了自己的草帽,穗姐姐则转头朝我们挥了挥手
“再见”她笑着说道
我看着在我生命中举足轻重的二人渐行渐远,最后被渐渐溢出的泪水模糊了双眼,我想,要是我再幼稚一点,是不是就可以拉着他们的手说——能不能不要离开我。但我终究没能说出口,就像我们始终需要面对现实
山鸟与鱼不同路,从此山水不相逢
生在乱世,哪有那么容易再见,此经一别,便不再相见
…………
其实我对父亲会来找到我这件事情,本就没有报太大的希望
年初鸢姐姐便托人去了北方,直到现在已经快年尾了依然没有消息
但这也没有关系,我挺喜欢鸢姐姐这里的,翠儿和红儿也一直陪我,平时看着鸢姐姐坑坑来往的路人,也挺开心的,至少在这里……我也不会像小时候那般孤独了
平日也只需要帮鸢姐姐做些杂物,闲暇之余也可以去看看红儿和翠儿学影子戏,她们好像对影子戏产生了很大的兴趣,于是鸢姐姐便寻思着找人带着她们学这个,说是多学一门手艺总归是好的
老师说翠儿和红儿很有这方面的天赋,没过几个月就已经学了个大概了,很快也就在鸢姐姐的小店了演起了影子戏帮鸢姐姐吸引客人
当我再次天真的以为日子就会这样继续下去的时候,北方下来的兵乱却再次改变了我的看法
那天当我看到鸢姐姐对着账本唉声叹气的时候,我才后知后觉的意识到,对于鸢姐姐来说,我是一个累赘,我并不像红儿那样吃苦耐劳,也不像翠儿那样机灵可以给鸢姐姐吸引很多客人,就连简单的给客人端菜也总是笨手笨脚的干不好……
近些天来,兵匪横行,鸢姐姐的店本就偏僻,治安也不太好,加之来来往往进出城的人变少了,连带着鸢姐姐的营生也慢慢变得不好做了起来,日常的开支也跟着紧张了起来
虽然鸢姐姐什么也没说,但是我知道,鸢姐姐其实一开始就并不打算把我们三个人全部收留,她估计以为我的父母很快就会来接走我了,却没想到,我一直都是那个没人要的孩子
又过了几个月,鸢姐姐派去北边的人终于有了消息,他说我的父亲在北境重新立足了,现在就可以接我到北边去,鸢姐姐问我意下如何,虽然不知父亲为何会突然回心转意,但我还是点头答应了
我……终究不想成为她们的负担
虽然我确实是不想离开这里的,翠儿和红儿,还有鸢姐姐都待我很好,但是正因如此,我才更要装作一副开心的样子,这样在分开的时候,她们也就不会难过了
这又是一次告别,没有想到我短短十年的人生里竟需要如此之多的告别
而这次,好像又很难受呢
对于我来说,每一次的告别,都是我此生看她们的最后一眼
…………
辗转数月,我终于是赶在入冬前到了北境,这里不同于中原,植被稀疏,看起来也荒凉得很,就连风都刮得甚是凛冽,我真担心我会这这里水土不服
三天后
好了已经可以不用担心了,已经开始水土不服了
觉睡不习惯,饭吃不习惯,衣服穿不习惯,还正好赶上了北境的入冬,一整串下来好像是要把我往死里整
我从小便体弱多病,本就受不了这样的折腾,加之水土不服,很快便大病了一场,连着发了三天三夜的高烧
等到病情刚刚有所好转时,父亲便找上了我,那时我的身体还有些许的不适
“你知道,我接你回家是为了什么吗?”
这是父亲在我回来以后跟我讲的第一句话,直白得好像我不是他的女儿,而是一个陌生人
“不知道”我缓慢地摇了摇头,但想来大抵也不会是什么好事,不然他也不会大费周章地请人送我回来了
“你也知道,自从我被贬了之后,家道中落,而现在有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摆在了我们面前”父亲一字一句地说道,好像是在跟我强调着事情的严重性
“嗯……”我沉闷闷地应了一句
竟然用的是“我们”,而不是“我”吗?
父亲好像有些不满我的态度,皱紧了眉头“我需要你去联姻,跟北境王爷的儿子”
联姻……?
“嗯……啊?”我指了指自己,满脸疑惑“我吗?”
“这是我们家在北境立足最好的一次机会,也是我好不容易才争取过来的”
我弱弱地应了一句“可是我今年……才十岁,还没到嫁龄”
话说他真的知道我今年十岁吗……我的心里充满了疑问
“没关系,你只要告诉你的夫君你已满十三便好”父亲随意地说道,并没有拿这件事情当回事
“……”
“我已经帮你安排好了,等过几天你就可以嫁过去了”
“记住,去了那边,不可以闹脾气,一切以你夫君的话为准,别让人家抓到你什么毛病”
我的思绪有些凌乱,想来任谁被突然告知说要嫁给一个完全不认识的人,也都会跟我一样迷茫的
但不出我所料的,我又失望了,失望透顶,原本我对父亲接我回家这件事还是抱有一丝期许的
现在看来,那都只是我的妄想罢了
我沉默地点了点头,父亲竟然已经把话挑开来说了,想必也不会给我其他选择了
留给我的路,也仅此一条而已
父亲见我答应,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真不愧……是我的好女儿”
说来好笑,这是我出生以来他第一次夸我,可竟然是在这种情况下,他到底只是把我当作一个联姻的工具罢了
我的心中无限凄凉,希望这也是他最后一次夸我吧……
我回应了父亲一个惨淡的笑脸
不知名的情绪在我心中积蓄,让我不安,也越发无所适从
我的未来又再次漂泊不定了起来
夫君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知道
该如何面对他
我也不知道
…………
我的夫君,叫江稔年
出嫁这天,家里并没有来多少人,王爷迎亲的队伍倒是声势浩大
我身着红装,正襟危坐在轿子上,视野也只剩相爱喜帕下窄窄的一小片,弄得我很是不安
吹唢呐,放炮仗,大红灯笼开路,沿途一路敲锣打鼓,从车窗外依稀可见的是望不见尽头的红毯,周边站个几个侍女
等我好不容易撑到王爷府的门口,就要开始挨个给长辈斟酒,因为父亲特别嘱咐过,我倒也没有乱了阵脚
做完这一切后,我才进了屋子,准备同拜天地,奇怪的是,等了许久也没有见到年来
直到我站得有些累了,才有侍女靠到我的身边悄悄告诉我
“你的夫君暂时有事还回不来,这桩婚事是王爷背着他儿子定下来的”
什么情况……?
“所以今天,只能委屈小姐了”
“这是王爷的意思?”我反问道
侍女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嗯……”我沉声回了一句,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这种感觉……大概就是跟在家里不受重视的感受差不多,也可能是我们家确实已经势微了,这也算是一种攀附,他们确实不需要太顾及我的感受
唉,看来我是白等了,感情别人连自己要结婚了都不知道,我还在这傻站着
“不过小姐你放心,过几天少爷就会回来了”侍女补充道
这算是什么安慰?不过那都跟我没有关系了,我现在好累,忙活了一上午,只想找个地方坐着
大概是为了掩人耳目,正堂的大厅里没有别家的客人,所以我只需要一个人进洞房去装作有年的存在就好了
这也是王爷交待侍女转达我话里的另外一层意思
我一个人进了洞房,坐上了那张做工精细的拔步床,凤冠霞帔,戴得我整个头都沉沉的,我搞不懂为什么嫁人要戴这么重的玩意,想着等会那人也不会来,我索性就脱掉了,不然还怪挡视野的
话说我自己摘掉我自己的盖头,那算不算我自己娶了自己呢?
今天我得在这个房间里面待一天不能出去,为了假装洞房之夜
我寻思着这伙人也是挺闲的,自家少爷不想结婚还非要找个媳妇来装一下
这也难怪会找上家中落道的父亲了
话说这洞房怎么黑漆漆的……一眼望去就只剩前方的桌子还剩了些许的烛光,摇摇晃晃地好像下一秒就要熄灭了一样
有一说一,我觉得这还不如全黑呢,在那点个蜡烛忽明忽暗地也还怪吓人的……
小时候我害怕鬼,长大以后才发现原来人比鬼可怕得多,至少我没见过真鬼,但是真的有人会来害我
唉……好无聊啊
那个叫年的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我躺在床上想着,顺便还蹭了蹭枕头,不得不说,这家人的枕头真的好软呀
小时候躲在阁楼里看奶奶给我偷偷带来的话本剧,里面的人物都是写神兵天将,盖世英雄什么的,离得有点太遥远了,我只希望他能像良爷一样
嗯……也不对,良爷的标准有点高了,有良爷一半厉害就挺好的了
如果他对我不好怎么办?
那我还能怎么办嘛……
我把头埋就枕头里不停地乱动着
我相来是只会逆来顺受的,家里人估计也不会替我出头,那我这辈子大概就这样了叭˃̣̣̥᷄⌓˂̣̣̥᷅
算了算了,不想这些了,好歹床是软的,睡觉先吧
…………
第二天清晨我便起了个大早,虽说我没有早起的习惯,但是第一天嫁过来还是得装一下
索性今天可以不用在这房间里面坐牢了,正好昨天走得匆忙,还没有好好看过北王爷府的风景,想来能让我父亲不远万里给我接回来合亲的王府,必定也是差不到哪里去的
“小姐”我刚走出门,一个自称是管家的人便出现在我的身侧“你是想四处逛逛吗?”
这个人走路都没有声音的?
第一次在江北王爷府直面生人,特别是这个人还是管家,我显得有些局促不安,犹豫了半天,,我还是点了点不敢说话
话说逛一下王爷府应该……不会被抓起来什么的吧?
也不对……这里以后好像就是我家了
“小姐要是有兴趣的话,我可以领着你逛逛”他顿了顿“毕竟这里也挺大的,没有人带着,小姐怕不是会迷路”
啊?这么厉害吗?大到我还会迷路?
我这个人有个好习惯就是听人劝,别人说一我一般不敢说二
随即,我飞快地点起头来
管家笑了笑“小姐还真是可爱,这是我们家少爷的福气”
我只当管家在跟我客气,没有多在意这句话
而后管家领着我在附近转了转,我大致也知道了哪些地方是我可以去,哪些地方是我不能去,就比如眼前那个最大的房子……
听管家说,那是江北王爷的住的地方,虽然我没见过他,但是听这个名字感觉也不是什么好惹的人
父亲说,他是在北方少有实权的王爷,因为需要负责阻挡北下的蒙古族,掌握着统兵之权
虽然我不太懂是什么意思,但是感觉就很厉害的样子,不然父亲也不会反反复复地在跟我强调了
走了半小时有余,最后管家带着我绕带一个偏院,恰巧这时一个侍女过来找管家说是有什么事情需要他去处理
“抱歉小姐,我可能得先去处理一下”管家停顿了片刻“麻烦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会叫另外一个侍女过来带你的”
“嗯嗯,你先去忙吧,不用叫了,等会我自己走回去就好”
管家临走前又回头看了我一眼,也许是正好看到了我身后的偏院,顺带着便补充了一句“哦,对了,这间偏院是少爷小时候最喜欢呆的地方,小姐要是感兴趣,也可以进去看看”
说完管家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江稔年小时候经常呆的地方?
要说我对未来夫君不好奇那是不可能的,虽然我确实也没有见过他,但这并不妨碍我对他抱有一丝期待
也许……我应该进去看看?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见周围没有什么人便快速溜了进去
这件小院并不大,一眼便可以看到全貌了,入门的地方似乎有从中原移植过来的竹子,估计是有专人在照料,看起来长得挺不错的
我绕着墙边转了一圈,倒也没有看到什么有显著个人特征的东西,都是些寻常的家具
什么嘛,这我怎么可能看出来我夫君是什么样的人呀……
我略微有些失落,下意识地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却在无意间发现了墙角有着许许多多的小字
唉……?
这是什么?
我蹲下身子仔细去看
最上面的地方,很多字都已经看不清了,就连依稀可以看出来的字也歪歪扭扭的就跟虫在爬似的
看来这个人字写得不太好,我猜他大概不是很喜欢读书吧?
尽管很多的字都看不太清楚,但是有一个字出现的频率却出奇的高……
烦!
好烦!
今天也好烦!
为什么今天也这么烦!?
…………
直到最下面的一行字,不想娶老婆,烦死了!
啊这……?
我的这个夫君是不是有点……额,烦?
看起来应该不太好相处啊
他不会……嫌弃我吧!?
这确实是一个我非常需要担心的问题
话说回来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要娶老婆了来着,要是看到我在这不得给我抓去扔了
我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又使劲地摇了摇脑袋试图让自己不那么紧张
父亲说过,如果一个女子被休妻回家,是一件特别丢脸的事情
想想就好恐怖呐qwq
溜了溜了,还是赶快远离这个是非之地的好
此后的两天里我也是经常无所事事,总听别人说结完婚有很多事情要忙,比如在婚礼的第二、三、四、五天要新妇见公婆、拜门、回门、庙见等婚姻礼俗之类的。可是实际因为江稔年不在,很多步骤自然也就无从说起了,除了见了一次父母外,我每天也就是吃饱了睡,睡饱了吃,再不济就是在江北王爷府四处乱逛了
不过话说回来,江王爷意外地好相处嘞,他没有小时候我见过的那些官人摆着一堆架子,讲话还罗里吧嗦的,整个人看起来也是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睛好似可以射出寒光,两眉弯弯给人一种特威严的感觉,胸脯横阔,有万夫难敌之威风。
爹都长这样,想来儿子应该差不到哪里去吧?
江北王爷一见到我,就直接就把我拉到一边仔细地瞅了起来,是一种审视的目光将我从头看到尾
虽然我不知道他到底看出来了些什么,但是她好歹最后是笑着跟我讲话的
“你这个儿媳妇倒是看起来文文弱弱的,整个北境估计都找不出几个像你这样的,我儿子应该挺稀罕的”
我只是点头,不敢讲话
他见我有些局促,又继续说道“没事,放开一点,以后这里就是你家了”
末了还拍了拍我的脑袋,补充了一句
“你应该跟我儿子合得来,因为那小子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你到时候要是被他欺负了,可以过来跟我告状,我再去揍他”
啊?真的可以吗?
而是继续小鸡啄米般地不断点头,然后才敢弱弱地应了一句“嗯……好”
王爷笑了两声便放我走了
已经是第三天了,整个江北王府都被我逛了个遍,阴差阳错地,我又重新回到了当初看到的那间偏院,这次再仔细地看下来了,又发现了一些上次没有发现的东西
在之前字迹对称位置的墙角,用桌子挡住了的地方,同样也密密麻麻地写着些什么,跟之前不同的是,这里的字迹已经没有之前的那般潦草了,看着也清晰了很多,我估摸着应该是最近才写上去的
我呵呵一笑,想着这小少爷竟然还有如此不为人知的一面,喜欢把日记都写在墙角,倒也是挺有意思的
我四处张望了一下,确认了没有人会过来之后才敢把桌子移开来读
“烦,先生教的都什么玩意,学不会”
“乐,我叫爹给先生赶走了,因为爹也听不懂他在讲什么东西,寻思着不如让我娘教”
“乐,可以去北边看人打仗了”
“烦,我爹不让我上”
…………
一直到最下面的一行字:烦,老被催婚
我的嘴角忍不住微微抽搐了一下,确也是看得想笑,于是便拿起桌上地毛笔沾了点墨水,学着他也写了一句
“烦,就是不知道为什么烦”
随后我便很快地忘记了这件事情,继续在王府里优哉游哉地过自己的日子,这里的侍女可我比家的听话多了,至少是不会在背后嚼我舌根
等到又过了几天我重新来到这里的时候,搬开桌子,在我之前写的字迹下面,明晃晃地多了一行字
“你,是,谁!”
……
从字里行间里我就已经感受到了一个人被发现秘密之后的愤怒以及羞耻了
唉,不过话说回来,江稔年回府了?那他为什么没来找我呢
算了,管他的,估计是不知道有老婆了叭?
我继续乐呵乐呵地拿起笔在下面写道
“乐,你猜”
末了,我还补充了一个笑脸,正如我此刻趴在地上笑得一般开心
脑补了一下他的表情我就悄然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了,毕竟干坏事是一回事,干坏事被抓现行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隔天晚上,我特地等到三更半夜才来这个小院子里,因为实在是太好奇他会回复我什么东西啦,就连走去小院的路上我都是边走边乐的
我趴在墙边探了个脑袋进去,环顾四周,确认没人才敢踮着脚走进去
有一说一,这个小院白天看起来还挺正常的,晚上再看就贼阴森了,我咽了咽口水,将桌上的蜡烛点了起来
昏黄的烛火配偏僻的小院,额,好像更恐怖了诶
看起来好奇心害死猫这句话也不是没有道理
但是这点困难还是拦不住我的,毕竟尹三可比鬼恐怖多了
我拿着蜡烛趴到了桌子底下,稍稍把桌角的位置移了移才终于堪堪看清墙上的字迹
“乐,你回头”
回头……?
啥意思?
我下意识地转头去看,不知从何时起,一道黑影已经悄无声息地站在了我的身后
我的脑袋当场就宕机了片刻,直愣愣地盯着那道黑影看了有一会
“啊!!!”
“有鬼!!!”
一声惨叫打破了江北王府夜里的宁静,倘若那声惨叫不是我的,我会非常乐意在夜里出来看别人的热闹
但是很可惜,发出这声凄惨尖叫的人正是我,这大概是我出生以来发出过的最大分贝了
眼前的黑影以一种极其匪夷所思地速度捂住了我的嘴巴
完了……
要被灭口了
那时的我,如是想道
“闭嘴,你想吵醒所有人吗!”一道冷呵地声音从黑影的口中发出,听起来不像是鬼,反倒像是山间冷冽的清泉
我被捂着嘴巴,只能发出“嗯嗯嗯”模糊不清的声音
那道黑影好似皱了皱眉头,整个人都附到了我的耳边低声说道“我现在放开你,不要再大声叫了,听懂点头”
我把头点得飞快
直到他放开了我,我才敢大口地喘着粗气
我定睛一看眼前的黑影,这时候才发现这竟是一位少年
少年的五官轮廓分明,在烛光的衬托下更显得俊朗异常,那不是中原常见地小白脸式公子哥的俊朗,更像是在战场上磨砺出来的一种附加的气质,尽管年纪不大,却也是可以看出一丝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像是感受到了什么一般,皱着眉头直直地朝我看了过来,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呢?像杆开了刃的军刀,仿佛快到刺穿我心里的秘密,透着寒光,紧盯着猎物的一举一动
“就是你在我院里的墙上回消息的?”
这我哪里敢说啊,被他盯急了,我的眼睛竟突然朦上了一层晶莹剔透玻璃似的东西,连带着眉毛也眨动了好几下
我好像是被吓哭了
但是我觉得这也不能怪我,正常女孩子被这样吓一下很难不哭吧?毕竟我又不是穗姐姐有大心脏
“呜呜……”
见我哭了出来,对面的少年好像也开始有点不知所措了,两只不知道放哪里,最后只好篡着衣袖把我的眼泪一遍又一遍地擦干净
“唉,你别哭啊……”他顿了顿“不是……我最烦女孩子哭了”
听到这里,我哭得更大声了
“别哭了,再哭等会给别人都吵醒了”
我停了下来,泪眼汪汪地看着他,好像下一秒又会再哭出来一样
“……”
他好似叹了一口气,随后又皱着眉头对我说道“我好像……没有在府里面见过你,你是新来的侍女?”
而后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答案,自顾自地摇了摇头“也不对……家里侍女哪有这么小”
“那个……我叫琼华……”
“如果你叫江稔年的话,那我应该算是你……老婆”我艰难地开口说道
“……”
“你等会……”
“我什么时候有老婆了?”少年的眉头皱得更深了
“好像是你爹替你安排的,我也不知道哇”我委屈巴巴地说道
江稔年用手指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你的意思是……半夜来我小院偷看我写的东西的人是我的老婆,而且我还不知道这个人是我老婆?”
我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跟着他的思路点了点头
“额……”
“你别开玩笑了”
“是真的……”我弱弱地回了一句“你不信的话,明天可以去问你爹爹的……”
“真没骗你”
江稔年摆了摆手,“那姑且就先算是吧,不过……你到嫁龄了吗?”
我想起了父亲跟我讲的话,点了点头“到了,今年十三了”
“你?”江稔年的眉头轻轻皱起,流露出了一丝淡淡地疑惑“可是你看起来好小只”
“在我们这,十三岁都挺大只的了”
“只不是用来形容动物的吗……”我抿了抿嘴
“我的意思是你看起来太小了,不像十三岁”
“那你今年多大了?”我反问道,稍稍有些不服气
“十四”
“那你也没多大呀”
“所以说那个人是不是你”
现在否认好像已经没什么意义了,犹豫了一下子,我还是点了点头
“……”
“……”
四目相对,只剩沉默
“你知不知道我在这里蹲你一天了?”他朝我扬了扬眉毛
“我不知道哇……”我缩了缩肩膀
“然后你是我媳妇我还不能揍你?”
“大概是这样的,那我们现在……怎么说?”我有些心虚地摸了下鼻子
“回去睡觉啊,还能怎么说”他叹了口气
我回了自己的房间,躺着王府偌大的床上打起了滚,把整个人都埋进了被子里
完了
我都干了什么呀
当初不应该脑抽去下面补一个你猜的
看着乐乐得了,为什么要犯这个贱呢
时至今日,我依然想不明白当初的自己是抱着什么样的想法
番外:琼华篇 (二)
故事的开始总是极具事故性
当然这里特指我的
跟一般话本中喜闻乐见的才子佳人欢乐颂的情节不同
我的故事好像总跟别人有那么一点不太一样
抛开昨天的事情不弹,今天的事情好像也挺莫名其妙的
这会的江稔年正百般无聊地躺在我的床上,而我只能坐在一旁的椅子上
听他的话说,今天一早他就去问了他爹爹,发现自己好像是确实莫名其妙多了个媳妇,然后就被他爹要求来这里跟我在这待上一整天
除此之外,哪里都不许去,不然被逮到了就等着被拷打吧
不过很显然,这件事情是没有问过我这个当事人的意见的
江稔年这个人总的来说还算不错,一番相处下来之后我发现他好像也没有之前夜里的时候那么可怕了
用他的意思来解释就是,他原本说想看看谁发现了他的秘密想给他抓起来拷打一下的,所以在那蹲点到了三更半夜,等得困了人也久了,说话也跟着重了
“所以……为什么是你躺我床上,我坐椅子”我撇了撇嘴“这好像是我的房间”
“也没说不让你坐呀”他拍了拍旁边的空位“你想躺就来呗,反正我不吃亏”
“……”
我叹了一口气,最后还是决定坐椅子上
“话说就这样干坐着你不会无聊吗?”他从床上坐了起来,面朝我的方向
“还好,我小时候也经常什么都不干发一整天呆”我顿了顿“而且……那时候我爹也不让我出去”
“这干坐着也不是个事啊……”江稔年扯了扯嘴角“你都会些啥?说说呗”
“琴棋书画,算术,都略懂一些……”我掰着指头数了起来,数到一半才发现自己会的东西甚至用不到十根手指
这让我又不禁联想到了穗姐姐,明明看起来跟我差不多大,人家却已经什么都会了
别的不说,单论会做饭这一点我感觉就已经比不了了
“没有了……我爹爹很少让我出门,所以我会的东西基本就是先生教的那些了”我垂下了脑袋,突然感觉有些委屈
我这个年龄的孩子,应该过得怎么样呢?
我从来没有过参考答案,所以就连自己的人生也总感觉是乱七八糟的
“唉,别难过嘛”他挑了挑眉头“往好处想,你会的这些,我都不怎么会”
“你爹爹没有请先生来教过你吗?”我好奇地问道
“有啊,太无聊了,学不进去”
“额……”我顿了顿“那你都会啥”
“骑马射箭,杀人放火?”他好似想起了什么,突然就直直地盯上了我“话说……你想不想出去?”
“你爹不是说不让你出去”我挑了挑眉头
“我爹是说让我跟你待一块,那我把你一起带出去不就行了”江稔年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
“那我们去哪呀?”
有一说一,这几天在府里确实呆得有点闷了,我也有点想出去看看外边北境的风景
“青楼?”少年开玩笑似地回了我一句
青楼?
我轻轻皱起了眉头,回复了一句“不去”,便背过身不再说话了
奶奶说了,常去青楼的男人一定不是什么好东西,所以的天生都这种场所就充满了排斥,况且先生的教育也告诉我,青楼是风月场所,不是什么好地方
“开个玩笑,真让我爹知道我带你去那种地方不得给我吊起来打”
“怎么不说话了?”他走到我面前挥了挥,迟疑道“生气了?”
我没有理会江稔年,自顾自地站起身来就想往外走
“哎不是,你等等……”江稔年急了,下意识地一把抓住了我的左手“真生气啦?”
我转过身去,一时间四目相对,没过一会我就先受不了把头又别了回去
而江稔年也在这时后知后觉地放开了我的手
我揉了揉自己被抓得发红地手腕,下意识地又瞥了他一眼
他貌似也意识到自己刚刚可能抓疼我了,摸了下后脑勺“抱歉,弄疼你了?”
“我不喜欢去青楼的人……”我咬着自己的嘴唇微微颤抖
“你如果去,我就去告诉你爹”
“开玩笑呢,我也没去过那地方呀”我第一次从他的脸上看到了紧张这种情绪
“真的?”我将信将疑地看了他一眼
“骗你我娶不到老婆”
“我感觉你这话说跟没说一样”
“别纠结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我叹了一口气,倒也没有继续咬着这件事情不放“去哪?”
江稔年思考了一会,“北方也没啥好去处,找匹马出去溜达下得了”
“你会骑马不?”
“不会”我摇了摇头,天天被锁家里面哪里来的时间学这个
“那我教你得了,反正你以后在北境,也少不得要骑马”他笑了笑
…………
“所以……”我不可置疑地指了指眼前的围墙,“你为什么非要翻墙不走正门?”
“走正门肯定会被人看到啊,我爹说我今天不能出去”
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自然成了路……
“……”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扯了扯自己的嘴角
“啥问题?”
我指着足足有我两倍高的围墙一字一句地说道“我怎么过去?”
“简单,我抱你,然后你摸到墙边上应该就可以自己撑着爬上去了吧?”
“这样真行吗……”我发出疑问
“还是你有更好的办法?”
“行吧”
我迟疑了片刻,最终还是走到了墙边让江稔年伸手从背后环绕住了我的小腹,将我高高举起
虽然说男女授受不亲,但是我们现在好像是结婚了的……
不过比起这个,我觉得现在我更需要注意的问题是,哪怕我的手可以够到墙边,我也没有足够的力气可以撑着爬上去
我在墙上吊了一会,感觉自己已经快掉下去了,第一次直观地感受到自己的重量
索性,江稔年还算是有点良心,见我迟迟没有上去,就在下面让我用脚踩住了他的肩膀,最后在江稔年和我的双重作用力下才终于瞪了上来
“来,我拉你上去”我向下伸出了我的手,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江稔年的重量带下去
“不用”他对我摆了摆手
随即,蓄力,助跑,跳跃,一气呵成,双手撑在了墙边上,三步作两步就蹬了上来
我适时地鼓起了掌,随便调侃了一句“身手不错嘛”
“这不是有手就行?”他鄙夷地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就好像在说
不会吧?真有人不行?
“……”给我一时间整得都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我自小便没有见过北境的风景,现在看来,倒也没有书中描述的那般荒凉,相反在雪天里还别有一番风趣
我们坐在围墙上,王府外边便是冰封的草原,寒风瑟瑟,草木凋零,却仍有树木屹立在风雪之中,远处的雪山也跟着若隐若现
此时的天与旧时无异,我们与前人一样,坐看云舒,静待风起,这是世间共有的风景
仅在此时,仅在此刻,这一方狭小的天地独属于我们
空旷,自由,宁静
我将双手向后支撑着身体,小腿肆意地晃来晃去
我笑了起来,我已经很久没有这里开心过了,爬上围墙的那一刻,我好像才重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鲜活
此前半生皆为池鱼笼鸟,走出牢笼方知真我
人们终其一生都在追寻的东西,原来一直都大大方方地摆在围墙之上
我来了兴致,转头问江稔年有没有听过辛弃疾的《贺新郎·甚矣吾衰矣》,那里面有一句词,我特别喜欢
“没有,我一看诗词就头大”他摇了摇头,看起来并没有我这么有感触,毕竟他是在北境长大的孩子
我没有理会江稔年的吐槽,而是喃喃自语道
“我见青山多妩媚”
“料青山见我”
随后不禁失笑了起来,似曾相识的风吹过我的发梢,将我的长发微微扬起,融入此间天地于一抹墨色
“应如是”
往前是天山雪原,往后是桎梏牢笼,哪怕只短暂地见识过这天地真实的一面,我也觉得不枉此生了
江稔年看着我发癫发了有一会,最后才轻声提醒道“我们好像不是来看风景的”
这时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我们已经坐了有一会了
“不好意思”我绕了绕后脑勺“那我们现在下去吧”
围墙的高度还是挺高的,离地的距离可我比个子都高了,没有别人帮忙的话,我跳下去估计腿要被扭伤,我对我自己的身体素质还是有一个挺清晰的认知的
但江稔年不一样,先不说他的个子比我高,估计平时也没少锻炼,总之肯定不是我这种病秧子可以比的
于是我只好再次眼巴巴地望向了他
江稔年沉默了有一会“行吧,我先下去,等会我接住你”
他的身手很好,先用双手支撑在了围墙上,然后整个身子垂直下放,最后才松开自己的手,微微弯曲膝盖做了一下缓冲
“你就不怕我接不住你?”虽然江稔年嘴上这么说,但是身体还是很诚实地做出了双手环抱半空的动作
“不怕,你接不住我,我到时候就去跟你爹爹告状”我用开玩笑的语气回了他一句
江稔年听后扯了扯嘴角,倒也没有多说什么
有一说一,虽然我有些怕,但是看到江稔年伸手的手的时候,我仿佛看到小时候奶奶也是这样朝我伸着手,好像也就没有那么害怕了
我学着他的样子撑着自己的双手将自己能下放的高度下放到最低才松开手,因为太过紧张而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索性,经过一阵短暂的失重感后,江稔年还是稳稳地接住了我
他抱着我,我也正巧抬头看向他,四目相对
仔细一看,少年的侧脸已是初具风采了,哪怕没有完全长开也透露出了一种菱角分明的冷俊,盛气逼人,蓄着一头的长发,没有正规的约束好,只随意地用一根黑色的带子扎起来
许久,他才后知后觉地把我放了下来,我低着头不敢去看他
“你好重”也许是为了掩饰尴尬,少年开玩笑似的说了一句
“啊?”我下意识地皱了眉头“可是别人都说我很轻诶”
有一说一,小时候继母不给我饭吃的时候,我还营养不良了一段时间,落下了病根,还有些其他一堆七七八八的小毛病我自己可能也说不太清楚,这种情况在奶奶来了之后才有所好转
所以我一般都是吃不胖的,再加上前些年被人牙子拐走了,也是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吃饱过
难道是因为这些天吃了睡,睡了吃,发福了?
见我满脸的纠结,江稔年挑了挑眉头,笑道“骗你的,你可比我们北境这的女的轻多了”
“你怎么知道她们多重”我顿了顿“难不成你还抱过?”
江稔年扯了扯嘴角没有接我的话,而是试图转移话题,“话说琼华,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像话本里面那种两个在偷偷私奔的情侣?”
“你还看话本?我还以为你看不得书”
“那也得看是什么书呀,话本不比四书五经有意思多了?”
“也是……”我顿了顿接着说道“关于你之前的问题,可以像,也可以不像,具体看你怎么认为我们的关系”
我没有敢直接肯定,究其原因是我并不确定江稔年对我的感官如何,所以并不敢把话说得太满了
“那就当是呗?”他偏着头,好似在开玩笑
“如果你接受的话”我挑了挑眉头
“跟我走着”江稔年主动拉起了我的手跑了起来
我试图把手从他的手心里面挣脱出来,却发现江稔年握得是那样的紧
没理由的,一种异样的感觉突然出我的心底生根发芽,甚至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今年的冬天好像也些热了呢,热得像是要把人烧着了一样,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有些莫名发烫了
虽然说是结婚了没错,但是我本质上也是一个没有谈过恋爱,只在言情话本上看过这种事情的小孩子
“诶”他把手伸到我的面前晃来晃去,“怎么突然不说话了?”
“没……在想今天晚上吃什么”我慌张地把脸瞥到了一边,生怕被江稔年看到自己微微发烫的脸颊
“别想啦”说着,江稔年拉着我的手开始加速跑动
拗不过他的我真好任由江稔年牵着自己快跑了起来
少年带我跑动时,四散的风好像都为我们铺好了道路,我听见了自己耳边呼啸而过的风声,在那个寒风刺骨的冬天显得是如此地悦耳
我看着眼前牵在我的手的少年,看着他带着自己跑过的一道道风景,这条路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一样。我突然就在想着,如果就这样一直跑下去,好像也挺不错的
江稔年,我们会一直走下去,直到最后吗?
“江稔年”我忽然在背后轻声喊了边他的名字
“怎么了?”少年笑着偏过头问我
“你会对我好吗?”
就像现在这样
我们可以每天见面,我们会一起长大……
他一些错愕了片刻,随后才回答道“当然了,你是我媳妇,我肯定对你好啊”随后他喘了口气,又嘀咕了一句“问的什么问题?”
那时跑过的风声喧嚣,但江稔年那句“当然了”在我听来却格外的清晰,穿过了无数的障碍,一直透到了我的心尖,让我刻苦铭心暗自记了好多年
我没有再说话了,就这样任由江稔年牵着自己跑了下去
…………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脚酸得快要抬不动腿的时候,江稔年突然停了下来
“我们到了”
没反应过来的我直愣愣地撞在了江稔年的背上,只好尴尬地摸了下自己的发梢,看得他一阵好笑
眼前是一片宽阔的马场,里面养着许多我不知品种的马匹,兴许是入冬的缘故,一眼望去,整片马场也看不得多少人
江稔年拉着我走了进去,马场被分为了左右两片地,一边养着成年的马,一边是马驹,他很自然地拉着我走向了成年的那一块,远处正站着一个喂马的中年男子,听到动静,将头转向了我们
“拔叔,有没有那种,性子不那么烈的马”他指了指我“我媳妇第一次骑马,怕给她摔了”
中年男子挑了挑眉头“你娶媳妇了?”
“那不好好在家呆着这种天气出来干嘛”
“家里太闷了,我媳妇也想出来走走”
中年男子犹豫了片刻,走到马驹那一块挑了许久,最后才堪堪拉出了一匹棕色的小马,眉宇间还带着担忧的神色“这批马性子都不太好,这匹相对来说还好一点,要不你们先试试?”
看着足足比我高了半个头的马驹,我不禁咽了咽口水,在此之前,我坐过的都只有马车,而不是马
这跑到一半给他甩下来,我不会直接死掉吧?
带着这样的想法,我颤颤巍巍地在江稔年的帮助下爬了上去,还没等我坐稳,下身的马驹就突然开始剧烈的挣扎起来
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下一个瞬间,我就被甩了下去,索性在一边的江稔年眼疾手快地扶住了我,倒是也没有摔着
这下说什么我也不敢再上去了,谁知道下一次接住我的会不会是地板
“啊这……”江稔年沉默了
随后当着我的面上去试了试,原本在我身下暴躁无比的马驹在此刻却突然变得温驯了起来,给我眼睛都看直了
?
合着你还挑人的?
我又想上去试试,这次半只脚都还没跨上去,那只马驹就开始在挣扎了
我索性下来,跟它四目相对了起来
感受到一股深深的针对……
江稔年扯了扯嘴角,向一旁的中年男子问道“拔叔,还有没有其他的?”
他摇了摇头,“这匹不行的话,其他估计也是悬”
我抿了抿嘴角没有说话,江稔年见状低头思考了一会
“不然你坐我后面,我带着你骑?”他朝我挑了挑眉头
我犹豫了片刻,最后还是点了点头
江稔年挑了一匹快有我一倍半高的马,感觉我摔下去人就差不多了的那种
他先试试着骑了几圈,见没有什么大问题之后才把我拉上去
有一说一,北境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训马还是有一手的,至少我上来它是没有再发癫了
然而这并不代表我不害怕
刚刚坐上来的时候,我还有些不知所措,直到前面的江稔年提醒我,我才后知后觉地抓紧了身下的马鞍
他挑了挑眉头,倒是没有跟我多说什么
“拔叔,这马我骑出去了?”
“去吧去吧”中年男子随意地摆了摆手
…………
雨雪雰雰,益之以霡霂
外边的雪白茫茫的一片盖住了整片原野,一眼望去竟看不到其他颜色
“我说……要不慢点?”迎着风声,我支支吾吾地说道
感觉这个速度被甩下去,我可以直接等投胎了
“加速?”我明明地看到了他嘴角不经意露出的一抹笑意“好的”
混蛋呐,他一定是听清楚了故意的
突然起来的加速吓了我一跳,我下意识地抱紧了前方的江稔年
他也许是感觉到了什么,腾出了一只将自己身上的披风挂到了我的身上
江稔年的披风上有一股淡淡的草香味,那是独属于北方少年的味道
而少年的体温在冬天显得尤为的炽热,好像可以直透到我的心脏
他没有看我,甚至也没有因为我抱紧他而感到一丝意外,而是直直地目视前方,好像那才是他的征途
少年的脸上肆意张扬,炽烈坦诚,像藏在山峦深处的骄阳,像我触摸不到的远方
原来少年该有的样子是这样的啊……
小时候,在家里我以为少年也是紧锁的楼阁深处
长大后,走出楼阁,我以为少年是诗词歌赋,是书中一般的文人墨客,是京城随处可见的公子爷
而现在,我却见到了不一样的少年
我发自内心地羡慕着他,却也有了些许的心酸和难过
阳光下长大的少年是这样的,那么我呢?
是少时被锁起静悄悄的房间?还是蝉鸣时燥热的午后?亦或者走过三言两语的冷嘲热讽?
“有没有感觉很刺激?”
江稔年的一声大笑将我拉回现实,此刻凛冽的寒风已经大到我有些许听不清他的声音了
我只能尽量蜷缩成一团,靠着他的背部,以试图遮挡更多的风雪
倘若是在从前,父亲是绝对不会允许一个女子这样做的,所以虽然不舒服,但是此刻的经历却还是让我感到无比的新奇
那是漫山遍野的风,为我们开出的一片道路
此时此刻,我却突然很想问问他
“江稔年!”为了不被风声掩盖,我大声地呼喊着
似乎越胆小怯懦
越期待,越在乎
我才越需要用大的声音来遮遮掩掩我的情绪
“你感觉,我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兴许是风声大了,兴许是心声大了,声音都有些模糊不清了呢……
“我这个人!怎么样?”
“挺好的啊,瘦瘦小小的,看着挺可爱的”
“我是说!”我重重地吸了一口气“对我的感觉”
“啊?”江稔年惊愕了片刻,随后才回答道“没见过,挺喜欢”
江稔年偏过头看我,我躲在他的后面,也微微抬头看着他
十四岁的少年,好像喜欢和讨厌都能大大方方地写在脸上,没有一丝的弯弯绕绕,简单而又明了
“我之前还怕我爹给我找个比我还壮的女的嘞”
“就你这样的,我挺喜欢的”
少年的眼神纯粹而笃定,没有一丝一毫的杂质
就如同这天地最是白茫茫一片的大雪,真挚无暇
“真的?”我继续问道
“真的!”
鼻尖一酸,我的眼睛朦上了一层薄薄的水雾
从小到大的印象里,没有一个人对我说过类似的话,更多的都是对我的否定
只有江稔年说过的
今年的冬天大抵不会再冷了,我只觉得自己的脸颊开始有些莫名发烫了
我忽然就在想,也许在这乱世之中,相较于其他人而言,我已是足够的幸运了
虽然我这一生都一直一直在告别,不停的分别……
但是我所遇见的人,奶奶,穗姐姐,良爷,江稔年……
他们都是非常好的人呢
喜欢与被喜欢都是一件幸事
“吁”江稔年在此刻突然拉紧了缰绳,促使马匹停了下来
我好奇地从他背后谈出头来,“怎么了?”
“你看”他指着前方突起来的一个小洞“这种小洞下面,一般都有小动物”
“你想看看不?”
“吵到别人冬眠不好吧?”
“那你想看吗?”
“想……”犹豫了片刻,我还是点了点头
“好,离远点,可能是蛇,虽然冬眠的蛇一般都没什么危险就是了”
“啊,好……”听了江稔年的话我赶紧又后退了几步,眼睛却还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个地方看
江稔年先是将上面的雪都抹开,露出一片褐色的土壤,最后才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将上面的位置开了一个小口
里面的动物许是被惊到了,突然便开始挣扎了起来
上面原本就被开了一半的小口慢慢变大,一只小狐狸脑袋缓缓地探了出来,也许是在警惕,它的毛发一根根的都有些炸毛了
不过刚出来就被江稔年揪住了后颈,只能无助地用四肢在空中乱挥,依稀可见的是腿上有一处巨大的裂口,这也难怪它刚刚没有第一时间逃窜掉
与城里贵人养的狐狸不同,这只狐狸的毛发是雪白色的,融入了大雪之中,倒是也不容易被发现
而且它看起来还是一只小狐狸,头甚至都扭不到能蹭到江稔年手的程度
“看样子我们的运气不错”江稔年朝我回头笑了笑
我也跟着点了点头“我还没见过白色的狐狸呢”
“好可爱哇”(。>∀<。)
“啊?”江稔年一脸错愕的看着我“我还以为你跟我想的一样呢?”
“你在想什么?”
“它的皮毛很值钱,这种白色的狐狸很少见”他顿了顿“托给商人卖到京城那,能卖很多钱”
“?”
狐狸这么可爱,你要杀它吗?
“不过肉不好吃”
“那……”我指了指那只白色的狐狸,“你要杀了它吗?”
“看你,你要实在喜欢的话,也可以放了”
“不能养吗?”
“怎么说呢……”江稔年摸了摸下巴“狐狸如果要养的话其实是从一出生便开始养好一点”
“这一只已经过了那个时期了,很难再亲近人类了,如果他碰巧还见过人类猎杀他的同族的话,保不齐你自己还有危险”
“狐狸远比你想象中的聪明,听老一辈人说,那种活得久的狐狸,甚至可以听得懂一部分人话”
“这样……”我点了点头“你觉得,它会死在这个冬天吗?”
“说不好,野外动物要是受了伤,这期间基本也就等于废了一半了,偏偏它伤的还是脚,估计连捕食也很困难”
看着它张牙舞爪的样子,我默默叹了口气“我想给它包扎一下,然后……”
我顿了顿,看向了江稔年,没有了再继续说下去的勇气
“别看我,我随便,我家里也不缺这只小狐狸的皮毛钱,你想放了就放了”江稔年许是察觉到了我的意图,先我一步做出了应答
“我是怕……你会讨厌我这样做”
毕竟好像确实没有多大的意义,也有些多此一举了
“不会,我支持你的决定”他摇了摇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问我的意见,没有谁天生是谁的附庸品,也没有谁离了谁就活不下去”
“我的喜欢和讨厌,并不会因为你的行为而有太大的改变,倒不如说,我是因为喜欢才会去喜欢,因为讨厌才会去讨厌”
“你要是有什么问题可以直接问我,我读不懂那些文人的弯弯绕绕,大家都直接一点,简单一点,挺好的”
“以前看话本,挺多人都是因为彼此之间明明有情绪,却都又含蓄着死活不肯表达出来,直接落得一个一拍两散”
他摇了摇“这样不好,至少,我不喜欢这样”
“这样……吗?”我的眼神微微颤动,极力克制地内心的波动
至少在那一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少年是少年
“那你抓紧它,我给它包扎一下”
因为一直有随身携带跌打酒的习惯,这会倒是不缺药品,也所幸今天穿出来的衣服布料并不算少,我将内衬的袖口撕了一圈下来就可以当绷带用了
一开始给它上药的时候,它也十分地抗拒,哪怕被江稔年抓住了嘴巴,下面两只脚却还是不断地乱晃着,直到我给它上完药后,它好像才意识到了什么,懵懵懂懂地盯着我,也安分了许多,这我我缠绷带也变得轻松了不少
打了个死结将伤口的位置固定住,我才让江稔年放开它的嘴巴
“这样应该就可以啦”
小狐狸在雪地上走了几步,最后突然就开始朝远处的地方跑走了,一直跑到我视野的尽头才停下来看了我们几眼,而后就消失不见了
“你看,我就说狐狸这种动物聪明”江稔年感叹道“所以我们打猎的如果打伤了狐狸,一般都是要赶尽杀绝的,不然容易遭到它们的报复”
“换个思路来说,如果我们对它有恩的话”我看着小狐狸消失的地方露出了一丝笑容“那它会不会也回来报恩呢?”
“噗嗤”一声轻笑从我耳边传来,“你这个思路倒是很清奇”
“或许吧,好人有好报”
“回去吧”
“好”
…………
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江王府寻稔年。稔年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明天还带我出去玩吗?”我拉扯着江稔年的衣袖
今天的月亮好像格外的圆呢,我闭上眼睛贪婪着呼吸着水庭边的空气,也被少年身上散发着的青草的气味熏得昏昏欲睡,恍然间好像看到了很久以后的场景一样,热烈而隐晦,赤诚不渝且热泪盈眶着
当我走过很多地方,看了很多风景,见了很多想见的人,却还是无法比拟这一刻,正如有些瞬间的存在从一开始就是为了被缅怀的一样
“你想的话就带”少年站在我的身边,嘴角在不经意间微微弯起
“那现在,陪我去一个地方”
“哪里?”
我拉着少年的手跑了起来,一直跑到了当初第一次见他的那间小院
推开房门,移开桌子,墙上的文字依旧模糊不清
我拿起笔,一字一句在上面写下
“你会喜欢我吗?”
随后我的眼睛紧紧地盯上了他的眼睛,似乎是想从中提前知道答案
少年笑着没有动弹,一直过了很久,直到我没指望听到回答
他却突然接过了我手中的笔蹲了下来
“有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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